外賣
臨近晌午,劉氏又帶着妞妞過來了。瞧見司南忙,劉氏不聲不響地幫他裝碗收錢。
稍稍清閑些了,司南才顧上和她說話:“勞煩嬸子了,不僅沒招呼您,還讓您跟着受累。”
劉氏滿臉帶笑,“說的哪裏話?瞧着你賣得好,我這心裏就踏實了。昨兒個妞妞爹還讓人捎信,囑咐你好好乾,若有什麼短缺的,就跟我說。”
“還有紅棗!”妞妞脆生生提醒。
“對,還有紅棗,她爹讓人從山裏買的,又紅又大,等收了攤讓二郎去家裏取。”
司南沒客氣,轉身給娘倆煮了兩碗小火鍋。
劉氏和妞妞就着攤子吃了,之後又打包了一份,給二郎送去學塾。
二郎許給了妞妞,午飯只吃她送的。
二郎上的學塾叫“一心書塾”,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舉人開的,據說年輕時還做過九品小官。因此束脩比別處貴上許多,管得也嚴,但凡富裕些的都把孩子往那邊送。
司家出事後,二郎停了小半年的課,司南穿越過來之後才讓他復了學,並且堅持不換便宜的。
至於於七寶,能進一心學塾完全是沾了司家的光。
一心書塾和茶湯巷只隔着一個丁字路口,左右都是老鄰居,青天白日的,不用擔心出什麼事。
劉氏把妞妞送到巷子口就回去做綉活了,妞妞蹦蹦跳跳地跑到學塾門口,踮着腳敲了敲門環。
開門的是位花白頭髮的婦人,妞妞害羞地叫了聲“婆婆”。婦人溫和地笑笑,牽着她的小手去了學童們的小飯堂。
二郎正在門口等着,看到妞妞過來,連忙接過她臂上的小食盒,生怕她累着。
盒蓋一打開,香味頓時散得滿屋都是。
學童們紛紛圍過來,一迭聲地問:“二郎今日吃的啥?這麼香!”
“小火鍋,我哥煮的,就……一般吧。”
——如果眼睛不那麼亮、嘴角不揚那麼高的話,興許還可信些。
學童們伸長脖子,瞧着熱騰騰的小火鍋,就連碗裏的白米飯都不覺得香了。
二郎喝一口湯,小傢伙們咽一下口水;二郎吃一塊肉,小傢伙們驚嘆一聲。
二郎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真拿你們沒辦法……好吧,把碗拿過來,見者有份。”
“嗷!”
“二郎最好啦!”
“兄弟,這份恩情哥哥記下了!”
小郎君們笑嘻嘻地把二郎圍在中間。
“等等!”二郎大叫一聲。
小郎君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連忙頓住。
二郎抓起筷子,飛快地叉了一個肉丸,塞進妞妞嘴裏。塞完肉丸還不夠,緊接着又挑了兩塊好肉一併餵給她。
妞妞嫩生生的小臉撐成一個小肉包。
“嗷!”小郎君們反應過來,一擁而上。
二郎抓着小木勺,一人分一勺,有的分到了肉,有的分到了菜,菜和肉分完了就多澆兩勺湯,小夥伴們都很開心,反過來又你一勺我一勺地把自己的飯菜分給二郎。
最後,大大小小的食盒都被學童們抱走了,就剩下一個不怎麼乾淨的大瓷碗。一隻黑乎乎的小胖手抓着碗沿,一點點推到二郎跟前。
二郎順着那隻油兮兮的手看上去,對上於七寶的臉。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他們,生怕他們又又又打起來……確切說,是二郎單方面揍於七寶。
妞妞肉都忘了嚼,緊張地揪住二郎的衣角。
二郎瞪了於七寶一眼。
於七寶露出一個討好的笑。
二郎:……
“便宜你了。”說著,就把碗裏僅剩的一塊羊肉扔給了他。
於七寶生怕他反悔似的,筷子都沒用,直接把臉往碗口一埋,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吃完才想起來說:“謝、謝謝二郎哥。”
二郎板著臉,故意露出嫌棄的模樣,只是手卻不聽使喚,“自作主張”地給他加了勺湯……
飯堂的氣氛陡然一松,小夥伴們又笑嘻嘻地討論起來。
“二郎,小火鍋真好吃,和你們家酒樓的菜一樣好吃!”
二郎搖搖手,“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咦?第一第二是什麼?”
“呃……”二郎眨眨眼,臭兄長沒說呀。
“是大火鍋和大大火鍋!”妞妞勇敢地替二郎解圍。
小郎君們恍然大悟。
先生站在窗外,笑眯眯地撫了撫花白鬍子,“司家二郎小小年紀便帶了幾分俠義之氣,倒不像商賈之家教出來的。”
婦人笑着點點頭。
先生頓了頓,又道:“放學時各家來接,不妨提提方才之事。”
婦人一愣,“官人的意思是……”
“我沒什麼意思,只是你們婦人間的閑話罷了。”
婦人微微一笑,“妾曉得了。”
州橋邊。
司南將將歇了一個時辰,就又忙活起來。
今日小鼓敲得好,引來不少食客,有人把碗端到沿街的瓦肆吃,香味飄了滿棚子。貴人們肚子裏的饞蟲被勾起來,差丫鬟小廝出來買。
也有人歌舞看得正起勁,捨不得出來,遠遠地沖司南喊話——
“火鍋小哥,東邊瓦子來一碗!”
“西邊來兩碗!”
“宋三瓦子也捎兩碗唄!”
生意來了是好事,可惜司南抽不開身。
剛好,方才歇晌時瞧見橋洞下窩着幾個小乞兒,大的約摸十三四歲,小的不過六七歲,一個個赤着腳,衣裳又破又臟。
中午別人都在吃飯,他們卻趴在河邊灌涼水,司南有心幫一把,卻不好做得太出挑。
剛好,眼下是個機會。
他朝乞兒們招了招手,“嘿,小兄弟,過來倆人,幫個忙唄!”
乞兒們彼此看看,沒人吭聲。
好一會兒,橋洞裏才走出來一個黑黑瘦瘦的少年,雖然身上同樣補丁疊補丁,卻比其餘幾個乾淨許多。
少年抬起頭,黑亮的眼睛盯着司南看了片刻,似乎下定決心,雙手一撐,翻到岸上。
餘下的乞兒露出驚訝、甚至驚恐之色,彷彿有什麼不能說的隱情。
“槐樹哥!”有人叫了少年一聲。
“沒事兒。”少年沖他點點頭,走到司南跟前,“郎君叫我們何事?”
“幫忙送份外賣,可好?”
宋朝已經有了餐食外送業務,“外賣”這個詞雖新鮮,少年卻懂了。
“你就不怕我吃了?”
司南拿勺子敲了敲鍋沿,“你偷吃一份,占的只是這一份的便宜,若能老實送去,豈不多了份長長久久的營生?”
少年驚訝道:“你的意思是……雇我跑腿?給錢?”
司南挑眉,敢情這小子以為是白乾嗎?那還來?
一時間,司南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此時的心情,就覺得吧,自己的好意沒錯付。
說話的工夫,五份小火鍋都熟了。
司南一一打包好,耐心交待:“藍布包着的是羊肉鍋,是東邊瓦子要的,紅布包的這四份是麻辣鍋,西邊瓦子、宋三瓦子各兩份。”
少年認真聽着,一一記下。
“我剛才聽他們叫你槐樹?放心,不會讓你白忙活,每送兩份給你一個銅錢,可好?”
從州橋到兩邊的瓦子來回一趟連三分鐘都用不了,半個銅錢一份,同時送五份就是兩個半銅錢……算下來的話,比現代的外賣小哥賺多了。
槐樹張了張嘴,悶悶道:“送完再說。”
“路上慢些,菜灑了沒關係,別燙着人。”
“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少年垂眸道。
“我說的是你。這食籃不穩當,若萬一灑了,該扔就扔,別燙着自個兒。”司南失笑,年輕人還挺敏感。
槐樹訝異地抬起眼,眸底有複雜的情緒閃過。
槐樹很聽話,去的時候沒敢快走,一直穩穩噹噹地扶着食籃。
回來時卻跑得很快,到了跟前,扶着膝蓋喘粗氣,“一百文,你數、數數。”
司南失笑:“就這麼幾步路,急什麼?”
“我怕……”他怕司南多想。
司南遞給他一碗自榨的桃汁,“我既然找了你,就信你。你也信我,不是嗎?”
槐樹咬了咬唇,喃喃道:“我見過司大官人,他……是個好人。”
司南挑眉,“所以你覺得我也是好人?”
槐樹點點頭。
從前原身每次從州橋經過,都會往橋下撒一把錢,雖然大部分都得交給“上頭”,至少能剩下三瓜倆棗,讓他們吃頓飽飯。
別人都說司家郎君高傲自負,只有他們知道,他和司大官人一樣,都是好人。
司南緩緩道:“我記得,父親在時每逢雙日都會把當日剩下的飯菜用陶瓷大盆裝了,放在酒樓後面的窄巷中,任由……取食……”
那些乞兒中,也有他嗎?
槐樹點點頭,“十歲之前,我就是靠着那個大陶盆活下來的。”
這話輕描淡寫,說的卻是數年無依無靠、艱難求生的日子。
司南喉頭髮哽,重重地壓了壓少年的肩,“來,你的跑腿費,四捨五入就是三文,收好了。”
槐樹沒接,猶豫了好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說:“本不該收的,但是……能不能換成包子?一個就好。”
小崽剛生了場病,身子虛,他答應了給他討個肉包吃。
“那也得是三個。”司南笑笑,“今日只是開頭,以後還得繼續請你幫忙。不僅是你,如果你有合適的小夥伴也可以介紹過來——在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
他知道,這些乞兒背後是有“組織”的,他們有嚴格的規矩,他不想因為自己一時的好心讓他們受罰。
“只要不是錢……”槐樹含混道。
司南懂了,他們的規矩大概是討來的錢必須上交,吃食可以自己支配。
“成。”他把錢在手裏掂了掂,轉身去旁邊的攤子買了五個包子,“多出來的兩個是預付款,你記得再送四份就成。”
“是五份。”槐樹堅持道。
司南笑了。
所謂真心換真心,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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