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所謂秦晉之好,其實不過是一碗普通的素麵。
可就是這麼一碗簡簡單單的素麵,曾經的桑琪卻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去做。
那時她剛成親沒多久,有幾次見哥舒燁總是在用膳時突然面色變得慘白,時常捂着胃部久久不說話,跟懷恩總管一打聽,才知道他有嚴重的胃疾。
華恩說,那是小時舊疾。
皇上小的時候不喜別人伺候,可太后當時總顧着懷王,根本顧不上他,是以經常不按時吃飯導致的。
她當時心疼的不得了,自那以後便時常勸他少飲些酒,每到用膳十分便督促他好好吃飯。
哥舒燁從來都是不置可否。
她便知道,勸是沒有用的,只能是想盡法子讓他吃的舒服些。
她翻閱古籍,又詢問醫官。
醫官告訴她,麵食與粥湯最能養胃,酒最好少吃些,實在不行,吃些綿軟的甜酒也好。
她將醫官的話牢記於心,知道他愛吃酒,每逢花季便釀製一些時令花果酒送去他宮裏,囑咐懷恩在他飲酒時勸着些。
就是個吃的麻煩些,他向來挑食,味道刺激些的食物從來都不肯吃。
她還記得第一次將煮好的魚粥放到他面前,他看着碗裏的蔥姜蒜時,如同是看見洪水猛獸一般,立刻捏着鼻子一臉驚恐逃到一邊去。
她那時覺得自己如同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覺得他既可愛又好笑。
後來,她無論做什麼粥都不會放那些東西。
可有些粥沒了這些東西提味,就少了一些鮮味,他也不大喜歡吃。
她思來想去,就想到了一道麵食。
取精心飼養的雞,將肉晒成肉乾,然後磨成齏粉摻到麵粉里,再加入雞蛋活成麵糰,反覆揉搓之後做成麵條,再用山泉水烹飪而成,上面再撒上一些鮮花。
金黃的面,甘甜的湯水,嬌艷的花,一口吃下去唇齒生香。
果然,他一吃就喜歡上了,一臉矜持的說不錯。
她心裏歡喜不已,別彆扭扭的說,這碗面的名字叫“秦晉之好”。
李朝與東魏聯姻,永以為好也。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是每次她做了,他都吃的乾淨。
桑琪現在想起來,自己怎麼能花費那麼久的時間去做這樣一碗面,還起了這樣矯情的名字。
秦晉之好。
她與哥舒燁之間算得上哪門子的秦晉之好。
如今他這樣提起來,是來羞辱她?
她嗤笑,“郎君說的這碗面奴從未聽過,也不懂煮。”
“無妨,勞煩莫老闆隨便煮一碗面即可。”
“如此,那奴家這就去煮一碗面來,只是小店廟小,奴家勢薄,還請都君等人吃了面不要在為難。”
哥舒燁沒有說話。
他是在為難她嗎?
他一看見那封書信上的字跡,便跟瘋了一樣來了酆都,只為確認她還活着。
他見到她后心裏歡喜的傻了,可他卻完全不知該如何向她表達自己的悔意。
他想借這碗面告訴她:桑琪,我後悔了!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日日想着你,夜不能寐!
她卻說,自己在為難她。
他一時有些迷惘,應該怎樣對一個人好?從小到大,沒有人教他。
他只知道,只要每次他問身邊的人要些他們拿手的事物,他們便非常高興。
就連他曾經誇讚她做的面好吃時,她明明也是歡喜的。
桑琪見他走神也不理會,只想趕緊將他們打發走,轉身去了廚房。
廚房的廚子見她來了,如見了救星似地趕緊讓出一個位置來。
面點張師傅一臉委屈道:“東家,我好歹做了十幾年麵食了,誰人不知道我寬面張的手藝。”
桑琪安慰他,“不是你的問題,他們就是找茬,還有麵糰嗎?你重新煮一碗。”
跟進來的王掌柜不解,“東家不是說要親手給他煮一碗嗎?”
桑琪冷笑,“他說我便要做了嗎?張師傅你隨便煮一碗素麵即可,他不吃的,莫要浪費食材。”
張師傅雖不明白東家的意思,可東家對他們好,自然是讓幹啥幹啥。
沒一會兒他便做好了一碗素麵,上面什麼也沒放,他將面放在托盤裏,一時有些躊躇。
“這樣行嗎?”
桑琪點頭,看了看案上的調味料與一些配菜,目光停留在那些用來體味的配菜上面。
她用勺子先是在左邊鋪滿了紅色的辣椒與薑絲,又抓了一把蔥末鋪在右邊,滿意的點點頭。
“甚好。”
“這,這就是秦晉之好?”
王掌柜一臉不解。
桑琪沒有說話。
只見冒着氤氳熱氣兒敞口的白色面碗裏,左邊是辣椒,右邊是青蔥,一紅一綠,涇渭分明。
這一次,他們狹路相逢,旗鼓相當。
“端出去吧,客人等着呢。”
王掌柜趕緊用托盤將面端了出去,放在了哥舒燁面前。
桑琪笑道:“但願都君喜歡奴的廚藝。”
哥舒焰挑眉看了她一眼,面上帶着意味深長的笑。
哥舒燁垂下眼眸,眼睫微微顫抖,看着那碗面,面色有些難堪,似想要逃。
“吃啊,再不吃涼了。”桑琪一臉真誠,順便替他拿了一雙筷子遞了過去。
哥舒燁抬眼看着她,眼裏閃過一絲委屈。
她故意的。
桑琪視而不見,微笑着再次將那筷子遞了過去,眉毛都舒展了些。
她從前怎麼就沒有發覺這樣做人才痛快呢。
對一個人好很難,可作踐一個實在太容易了,尤其當對方主動給你遞刀子的時候。
想當初,她得主動遞了多少刀子給他啊,才給了對方肆意傷害自己的機會。
眼前的人,遲疑着,終於接住了筷子,看着那碗面面色白了又白。
食客們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時忘記了可怕的都君,悄悄探出了腦袋看看所謂“秦晉之好”到底是什麼絕世好面。
他們見那桌子上不過就是一碗普通的素麵,就是蔥花與蒜擱的多些也沒什麼不同,有些大失所望。
心想眼前小娘子看着美貌,廚藝卻不咋地,還是廚子們手藝好,心裏也更加篤定,都君定然是看上小娘子美貌過來找茬的。
嘖嘖,世風日下!
只見都君面色越發難看,拿着筷子遲遲不肯動手。
小娘子將面往都君面前推了推,好言好語的相勸,“客人再不吃面就涼了,若是客人不肯吃也沒有關係,那就請遵守剛才的話,莫要為難奴了。”
她說著,委屈巴巴的看了紛紛將眼神投過來的食客們一眼。
食客們心都化了,盼着都君大人趕緊將面吃了快點走。
哥舒燁猶如赴刑場一樣拿起了筷子,從厚重的蔥姜蒜與辣椒面中夾出了一條麵條閉着眼睛放進了嘴裏。
“主子不可!”一旁的懷恩忍不住叫道。
那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蔥混合著辛辣的辣椒在口腔中蔓延,他強忍着胃中翻江倒海的鬧騰,屏住呼吸閉着眼睛開始吃面。
哥舒焰輕輕搖了搖扇子看着眼裏閃過一絲錯愕的女子。
“哎呀我說莫老闆,你真是狠心。”
“大人真是會說笑,不過是一碗面,有什麼狠不狠心的。”桑琪回神理了理髮髻,不以為意地笑了。
她是莫桑,不再是過去的桑琪,她可以憐憫所有人,除了哥舒燁。
她憐憫不起,他也不配!
她想借這碗面告訴他:他不配!
他配不上她費盡心機的“秦晉之好”,配不上她曾經的全心全意!
她瞥了一眼他持筷子的白皙修長的手指,心想,怎麼從前就看不出他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曾經,她以為自己是蒲草,卑微而渺小。
而他,骨子裏都透着矜貴。
如今再見,蒲草亦是柔韌不可催,也可以肆意於天地之間,俯瞰一切。
至於他?
與她何干!
懷恩在一旁急得眼睛都有些紅了,不時朝桑琪與哥舒焰投去求救地目光。
眼前的女子雖矇著面紗,可看身形還有那對眼睛,分明就是娘娘的樣子。
可她的眼神里一片冷漠,甚至,他看到了一絲嘲諷。
從前的娘娘多愛皇上,衣食住行,無一不細心,無一不精緻妥帖,那是放在心坎里疼。
這,這都是怎麼了。
桑琪仍舊冷冷看着哥舒燁,哥舒焰有些於心不忍的別過了眼。
哥舒燁好似渾身不覺地吃着碗裏地面,很快,吃了大半。
“主子,別吃了,二公子,您跟着勸勸!”他急道。
哥舒焰冷笑,“不過是一碗面,你急什麼,莫老闆難不成還會下毒不成?”
“大人說的是,奴不過是一屆弱女子,哪裏敢,今日的面我請。”
桑琪說著,將桌子上那錠金子推到了他面前。
哥舒焰用扇子輕輕將那錠金子又推了過去,“一碗面而已。”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抵住了那錠金子,手的主人不屑的看着他道:“一碗面推來推去有什麼意思,我們東家說了要請客,那就得請!”
哥舒焰探究地看着眼前眉目俊朗地少年,有點意思。
哥舒燁已經吃完了面,慢條斯理擦着嘴角,抬眸冷冷盯着秦三郎,廣袖下的手捏的咯吱咯吱響。
大堂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食客們心中的熊熊八卦之火又燒了起來,紛紛停箸豎起耳朵聽。
心想,今日不但飯菜優惠便宜,戲也好看,都別攔着,我要為莫老闆氪金!
膽子大些的,恨不得出去廣而告之:傳聞不近女色的都君,瞧上別人娘子了,要打起來了!
就在所有人以為哥舒燁會發怒的時候,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桑琪,一言不發疾步出了酒樓。
懷恩見狀走到桑琪面前行了一禮,看着她欲言又止,嘆了一口氣趕緊追了出去。
行至無人的地方,哥舒燁終於停了下來。
尾隨而來的哥舒焰正要詢問,只見他支着城垣嘔吐起來,好似恨不得將整個肚子裏的心肝脾肺腎都吐出來。
他迅速用扇子堵住了口鼻,卻也忍不住跟着乾嘔起來。
半晌,只見哥舒燁直起了腰,一臉蒼白,眼睛佈滿血絲。
懷恩趕緊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哥舒焰看着從來都是矜貴整潔的一個人狼狽不堪,忍不住挑眉,“你這是何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