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
“太子殿下,太傅大人,月牙山的岳老大已帶來。”
隨侍應聲,押了一位身形枯槁、狀若虛無的男人上前,容渙玉平靜的表情未變,“他與秦院丞,頗有些許淵源,或許能為秦院丞證明。”
至於證明什麼,這就不在他應該考慮的範圍之內了。
此話一出,在場除了許嘗道、其餘出身大理寺的人臉色都變了。
秦敬澤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早不拉晚不拉,非要現在把岳老大拉來……莫不是容渙玉發現了什麼?
不會不會,主子娘娘說那件事做的夠隱秘,尋常人除非有通天徹地之能,才有可能發現……思及此,秦敬澤很快否定了這個可怕的念頭。
把他強裝鎮定的反應盡收眼底,宋欽柔鼻翼輕翕,暗道:你就自我欺騙吧,不過別怕,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上路了。
緊接着,又把目色落在其餘圍觀者身上。
月牙山燒殺搶掠、強搶民女的的所作所為有多惡劣,只要是大梁人不會不知。
聽到容渙玉提及此人身份,若非顧及到楚昭珩在,可能真有義憤填膺的人,控制不住對岳老大出手。
只有秦王氏,方才字字肺腑與楚昭珩說清了秦敬澤造的孽,無論誰來誰走,她的雙眼自始至終很恨瞪着秦敬澤。
一副只想把人生吞活剝的架勢。
宋欽柔倒沒和他們完全一樣,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聲討岳老大方面。
押解之人是頗為面熟的宋南緒,出門前趙段又說給她找了個助力,宋欽柔很快想明白了。
“……太傅直言便是,”楚昭珩像是完全遺忘了前不久的綁架,目色淡然道,“若真能還秦院丞清白,自然最好。”
“不知殿下可曾聽聞紫荊粟?”不知是不是刻意為之,容渙玉的目色,恰好落在身形死僵的秦敬澤身上。
紫荊粟?
宋欽柔心念微動,繼續細細往後聽。
“太傅此話怎講?”大梁太子不可能不知道紫荊粟的危害,一時間身形都端正了很多。
“月牙山外有暗暗培植,”容渙玉側步,意有所指看向彷彿提線木偶的岳老大,“將你所言重複一遍即可。”
“……是。”被壓在地上的岳老大語氣頗為有氣無力應了一聲,看向秦敬澤時,虛浮的腫眼忽然迸發出一道銳利的凶光。
看他一副同歸於盡的架勢,宋欽柔表面惋惜慨嘆,心裏實則忍不住想拍手稱讚。
外戚一黨千算萬算,甚至滅口岳老大的人選都定了傅易瀾,卻沒想到恰恰破了這局的是顧望瑾。
或許這些年為虎作倀膨脹太多,連最大的政敵都敢輕易不放在眼裏了。
“秦敬澤!枉老子信了你的鬼話!被你慫恿種植那勞什子花,與皇室作對,劫持太子拘禁太傅,可你呢!還想殺了老子滅口!”
“可惜老子命大!才不至於慘死獄中!”
是秦敬澤不講道義在前,那就別怪他把所有之事都抖出去,“一次劫持不行,就喊老子趁姓陸的給老娘過壽,讓老子冒性命之危繼續行刺。”
“你你你含血噴人!”秦敬澤被氣的差點一口淤血哽在喉嚨里哆嗦這手指,直指岳老大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劫持儲君這等誅九族的彌天大罪,本、本官豈敢與你沆瀣一氣!”
吼到最後,在場眾人明顯聽出,秦敬澤溢於言表的悲憤,促使他都破音了。
就連秦王氏,本以為秦敬澤只是狼心狗肺,升了官發了財只想拋棄糟糠,誰知聽了大漢指控,心下雖暗恨秦敬澤的狼子野心,倒也在承受範圍內。
這條命因為秦敬澤在生死邊緣來回浮沉了好幾次,怎麼可能還對他的品行抱有期待?
只會對他一而再再而三刷新人性下限噁心罷了。
“我呸,不要臉的狗玩意!”沒等主位上的太子出聲,岳老大毫不留情,冷冷朝聲淚俱下的秦敬澤啐了一口。
“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一副惡事都是別人強迫你做的哭喪嘴臉,想把罪過全推給老子,好把自己塑造成迫不得已的忠臣,想得倒美!”
這個岳老大看着討厭,但這番話確確實實撞在宋欽柔心坎里去了。
或許是覺得秦敬澤沒救了,章寺卿暗暗鬆了口氣,終於找到插話的機會,於是他重重咳了一聲,眸色沉頓。
“秦院丞,你休妻殺妻,欺瞞女子冒名參考,還敢膽大包天到對太子殿下和太傅大人意圖不軌,你到底居心何在?!”
似是覺得這樣氣勢還不足,他又眯起眼眸,狠狠拍了一下桌案起身:“你這般大逆不道,可曾想過你的家人?可曾想過你所受習的聖賢之教,可曾想過大梁萬千子民?”
說這話的本意,是想站在道德制高點,把自己捧在為朝堂奉獻的高位,好把秦敬澤踩進背叛天下、背叛聖賢的爛泥里。
哪知這番意欲喚起秦敬澤良心的話,不僅沒讓他有半分悔悟,唇角忽然詭異一揚。
原本那抹可憐兮兮的弧度,忽然換成了深惡痛絕的譏諷。
“家人?”他喃喃重複了這兩個字,隨後輕嗤,“那算什麼?本官自小在鄉野受盡那些泥腿子的冷眼欺凌,想去城裏投靠所謂的親人,結果呢?!”
“至於聖賢之教?”他拔高語氣,滿眼冷諷和不屑。
“那又算什麼?不過一群酸腐窮儒拿來束人束己的話罷了,一個個把存理滅欲掛在嘴邊,可你看看,哪一個府里不是妻妾成群、府外不是庄鋪遍地?”
“太子殿下生來養尊處優,太傅大人自小如置雲端,可曾真正感受過什麼叫做‘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以為坐在東宮品詩賦詞,寫幾句無關痛癢的憂國憂民,就真的國泰民安了嗎?”
說到這,他忽然厲聲一笑,眉目圓睜,一瞬不瞬,死死落在宋欽柔白皙清美的小臉上。
“憑什麼?你一個女子都可以讀書!我憑什麼不可以?!連正雲不是陵州的大善人嗎?連一個乞丐他都願意贈送山珍海味,憑什麼我不可以?”
莫名被cue到的欽柔:“……”
“陵州人人讚揚秦連兩家代代世交,將其視為一樁沒談流傳於街坊小巷之間,可同樣姓秦,連正雲連無錢讀書的本官看都不看一眼?”
對上他聲嘶力竭、彷彿委屈至極的質問,宋欽柔都被氣笑了。
不僅想呵呵,還想給他那張無恥而不自知的臉來幾腳。
哪有這麼多的憑什麼?
財產在原主她爹手裏,人家想給誰就給誰,你一個落魄不願屈身、還特么心胸狹隘的窮書生,憑什麼拿世交關係指手畫腳?
所謂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的道理,秦敬澤到底有沒有聽說過?
“所以你就把我爹暗暗記在心裏,不得已放下身段去引誘阿嫂,借阿嫂家的權勢中了舉,得了孟大人的扶持,又看不起曾經的糟糠,順道想把我也害死嗎?”
宋欽柔的聲音很淡,甚至還有心情露出一絲溫和。
木已成舟,質問再多也徒勞無功,不管秦敬澤出於什麼目的,事到如今,他就算插翅也難逃了。
何況她不信秦敬澤看不出來,他的效忠對象完完全全棄他於不顧之地,否則容渙玉不可能會來的如此順利。
或許從傅易瀾滅口岳老大失敗的那一刻,為保全自身,皇后眼裏的秦敬澤就留不得了。
只能說,不愧是她費了挺久時間才想出來的大反派之一,這等當機立斷除去無用棄子的狠辣,非常人可以企及。
“是又如何?”秦敬澤涼涼一笑,漫不經心的目色,一一在主位處楚昭珩和容渙玉聖潔容顏掃過,隨後落在被司獄壓制、滿眼憤怒的秦王氏身上。
“恨我嗎?不,你應該恨的是這個世道。”越說越激動,眼尾隱隱被猩紅充滿。
“本官的爹娘一生勤勤懇懇,為秦字征做盡了見不得光的事,最後落得被趕出府慘死的下場,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不也是您最初告訴我的嗎?”
說這話時,他的眸子恨恨直視在一語不發、神色微動的許嘗道臉上,“怎麼,許大人覺得本官說的不對?還是覺得本官不應如此心狠,連一個不喑塵世、單純美好的弱女子都不願放過?”
“可你看看,這個世道又何曾公正過?”
“螻蟻尚且知偷生,本官為了仕途,不過讓你和傅易瀾殺幾個人,結果呢?!害本官從高處墜落,最後又棄本官於深淵不顧,憑什麼要本官肚子承受這一切?”
“讓連前侍冒名進京會試,藉助你貢院院丞的優勢,自可免去各項搜查,等到合適時機再把這項監考失責一案嫁禍給顧相,是這樣么?”
達到了主要目的,楚昭珩已經不想和這個心胸狹隘、怨天恨地的秦敬澤繼續耗費下去了。
“是又如何?”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罪責多一樁少一樁都難逃一死,與其讓自己不痛快,倒不如讓其他人一起不痛快,“太子殿下都這麼問了,微臣怎敢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呢?“
“你還做過什麼?”楚昭珩抬眸,一股上位者特有的威壓襲下,讓人不敢因他稚嫩的外表而輕視了他。
“殿下好問題,”秦敬澤溫笑出聲,想抬手撣去發尾的灰土,卻因沾染的太多,怎麼也拍不掉,只好作罷,“殿下想知道,微臣一一說給您聽便是。”
末了又補充一句,“算是微臣當日不得已和岳老大聯手劫持殿下,平白讓您在暗無天日的月牙山受罪的補償吧。”
圍觀的宋欽柔,一邊細細聽秦敬澤大肆鋪墊,一邊沒錯過表情逐漸深沉的許嘗道,心下一沉的同時,充滿急切的星急切狀向容渙玉。
好在後者也注意到了,很快頷首示意隨侍上前,借拉開面色頹廢、氣喘不已的岳老大,不着痕迹擋住許嘗道與秦敬澤接觸的空間。
宋欽柔這才鬆了口氣。
眾目睽睽之下,希望許嘗道不要做什麼螳臂當車、自找思路的舉動。
“告知岳老大太傅與太子最為親近,且姿容傾城,藍顏驚天,讓他劫持太傅上山;逼迫謝意給秦衍換了兼筆誣陷他褻瀆考卷;去陸府刺殺太子,順道想把礙眼的連宋滅口……”
如此輕描淡寫、加了些許感慨的語氣,成功激怒楚昭珩把桌案上的沉水木,穩穩噹噹砸向他的額頭。
“砰——”
分明沉悶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審問室內卻響亮得出奇。
很快,有一條艷紅的血流汩汩自傷口處傾瀉而下。
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樣,血流映着淺笑,在火光的映襯下,愈發詭異起來,“殿下動怒了?別著急,微臣還有一件事沒說呢。”
宋欽柔:“……”
有點想堵住這貨的嘴了。
“不知殿下可還記得您那位好姐姐吶?”他拔高了聲線,笑得一臉恣意,“成了親還不安分,對太傅有色心沒色膽,是本官給她葯,才為她心愿得遂提供了一臂之力。”
被禁錮的許嘗道:“……”
掌心握緊,終歸什麼都做不了。
“你大膽!”這樁事楚昭珩自然不會不知道,只是他沒想到秦敬澤竟然膽大包天到把此事公之於眾,“皇室之事,豈容你胡言亂語?”
太傅是在黑暗中為他引路的光,這個秦敬澤怎麼敢這麼說?!
見容渙玉光風霽月的氣度未變,甚至連唇角自始至終維持的弧度都沒散去過。
或許是愛屋及烏,容渙玉是姜淺音放在心尖處的人,宋欽柔心裏升起了一股想立刻弄死秦敬澤的衝動。
“微臣哪敢胡言?”秦敬澤很滿意楚昭珩的反應,“溫潤君子?呵,這副皮囊的確美觀,難怪尊貴如國朝嫡公主、低賤如月牙山匪寇,都對太傅見之不忘呢。”
方才被吼、以致嚇到縮在楚昭珩身後的章寺卿,聽他沒遮沒攔的話,心頭瞬間顫了一顫。
……這個秦院丞,斷的一副文弱溫雅的儒生樣。
今日以前,在朝堂官緣一向不錯,誰曾想暗地裏竟這樣不擇手段,真是一顆仁心黑透了。
容渙玉:“……”
一陣沉默。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不會回答,楚昭珩準備給招了的秦敬澤定罪時,容渙山澗深泉般清潤的聲線,緩緩自紅唇般流出。
“秦院丞既供認不諱,殿下,不如着人讓其畫押,把罪證公之於眾,還無故蒙冤的顧相一個清白吧。”
這麼久以來的起起落落,終於成功盼到這番話的宋欽柔,一個沒撐住,直接晶瑩了睫羽。
……顧望瑾。
終於,善惡終有報,你終於可以堂堂正正自黑暗裏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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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部分結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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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夜寫彙報和筆記
明天就不更了
下周就完結正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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