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反目成仇
上海郊區,一座年久失修的廟宇里,風雨剝蝕的紅漆大圓柱下,聚集着幾個神情凝重,內心悲傷的人,他們默默地站在空曠冰冷的內殿,為犧牲的戰友送行。
追悼會上,沒有靈位,沒有遺照,沒有墓碑。軍統上海站成員將淚水與悲壯深深掩埋在心底,復仇的“星星火種”隨悲風而燎原。
風聲有節奏地敲擊瓦檐……
一行人暫時在寺廟住下來。孝感寺的主持瞭然和尚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精瘦精瘦的,眼窩深深的凹進去,冷漠的神情,每天以面紗遮面,左眼角下有一條不是特別明顯的疤,看起來象是刀疤。
每次與面紗下的眼神對視,龍嘯天都有種異樣的感覺,那感覺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
這天龍嘯天從後殿經過前殿的時,他看到真真瘦小的身影向前殿走去。她來這做什麼?帶着疑問,龍嘯天隨後跟過去。裏面沒什麼人,一尊很大的觀音像擺在正中央,寺廟裏面有些陰暗,嘯天猶豫了一下走進去,把身體藏在大殿的紅柱后。頓時,一股濃烈的熏香撲進鼻孔,眼角有些發癢。
進入前殿,真真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嘯天用餘光掃視着四周,那個面紗遮面的主持坐在一張桌子後面,真真拿起放在供台上的簽筒心不在焉的搖起來,龍嘯天有些發笑,特務出身的夏真還相信這些?
一支簽掉在地上,真真撿起來,十三簽。真真走過去站在他的面前,主持拿過真真的簽看了一下,然後轉身在第十三格框裏面撕下一張白色的簽文,主持看了真真一眼:“你要問什麼?”
“姻緣。”真真脫口而出。
柱子後邊的龍嘯天嚇了一跳,他沒想到真真會問這個。
主持思索着,案面上的香燃了一半,香灰無聲的落在桌面上,他說:“你的姻緣平平,不過在十二月份,也就是下個月,可能會有轉機,可是你放掉了。”
“什麼意思?”真真顯然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滿臉茫然。
這時,瞭然和尚對着龍嘯天的方向開口。“施主既已進來,何不顯身一見?”
大柱后的龍嘯天有些吃驚,看上去主持並和尚未向自己的方向看,他是怎麼被發現的。
龍嘯天從圓柱后閃出來,真真神情迷茫地看嘯天一眼。龍嘯天不去看她,轉身對主持鞠躬施禮后要走。“我只是經過。”
瞭然和尚面無表情,聲音冰冷悠長地說。“施主為何進來就走?不想測下未來吉凶?”
龍嘯天對他乾笑,他對這個沒興趣,尤其對每天戴着面紗的主持說不出的憎惡,他臉上的刀疤讓嘯天想起父母遇害那晚,仇人的刀疤似乎要比面前男人的刀疤更明顯一些。
“其實施主不須看,你心裏充滿仇恨,不管放不放掉,都是一樣的,你註定有逃不掉的劫難,所以一切都是枉然,好自為之吧。”
面前的瞭然和尚見過嘯天兩次,每次不是說有血光之災就是有逃不掉的劫難,他是不是憎恨某些東西?或是精神受過某種刺激?龍嘯天神情嚴肅的看着他。
“當仇恨之火熄滅的時候,也是一切結束的時候,該來的則來,該去的則去,一切既已註定,那就隨意。”主持還在說。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也不明白。”龍嘯天終於忍不住憤怒,大聲的怒斥。怒斥時,他看見他眼角的疤,那麼刺眼和醜陋,好象是被人故意用刀割的?
“不要刻意去明白,仇恨由心生,該放下時應放下,望你能擅自珍重。”
龍嘯天又追問了幾句,他仍是說著一些不着邊際聽不懂的話,似乎非常深奧,龍嘯天覺得無聊極了,轉身離開。主持從後面把他叫住:“你該放棄不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隨時來找我。”
龍嘯天不想再跟他糾纏,拉着真真走出寺廟。路上,他思索着主持那句話——你該放棄不屬於你自己的東西……,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抓住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什麼東西是不屬於自己的?就在這一刻,龍嘯天斷定那個主持有神經病。
上海站總部已不存在了,孝感寺只剩下二十幾個重傷員接受治療,其餘人已向上海市區疏散。
拓拔嘯天對眼下的時局已心灰意冷,無意繼續尋找部隊,他也知道,自己所在的部隊恐怕番號已不存在了,於是決定先行回卧龍鎮,追查拓拔家滅門慘案,拓拔家族十三口人不能枉死。
龍嘯天支持嘯林的決定,他不能與其同行,上海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命劉家輝和重慶聯繫的同時,自己也加緊傷員的疏散,傷員疏散完畢后,身邊只剩下夏真一個人。
日本人很快就會找到孝感寺,為不連累其他人,龍嘯天和真真兩人撤到市區,在劉家輝的安排下住進上海平民區的一棟民居,等待戴笠的下一步指示。
軍統上海站的情報系統已處於癱瘓狀態,劉家輝決定去南京軍統站,告之目前上海形勢和等候戴笠的下一步的指示。阿輝去了三天,仍然遲遲沒有消息。
夜幕深垂,夜色驚慌失措地籠罩了陰沉沉的上海。
民居里,龍嘯天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他隱約有一絲不詳的預感。戴笠對自己已不信任,金城大廈又屢次違抗軍令,如劉家輝所說廖起凡並沒有向日本人提供有價值的情報,那麼,劉家輝此去南京一定是凶多吉少。
龍嘯天猛然翻身坐起,不能繼續等下去,如果自己的預料準確,目前已處在危險之中,繼續等下去無疑是等死。
龍嘯天還在沉思,窗外人影閃過,一支飛彪破窗而入。龍嘯天迅速持槍追了出去。
窗外只有風聲鶴唳,扔飛彪的人早已不見蹤影。
龍嘯天回到房間,飛彪上插着紙條,龍嘯天打開,上面寫着:迅速撤離。
誰在暗中幫自己?龍嘯天理不清頭緒,把真真叫起,兩人走出屋外,茫茫夜幕,兩人漫無目地地走在街上。秋風瑟瑟,天已經很涼了,秋風裏,龍嘯天心裏再次湧起無家可歸的凄涼與落寞。
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真真身上,嘯天問:“你在上海有朋友或親屬嗎?”
夏真搖搖頭。“沒有。”
真真獨自來上海讀書,應該沒有親屬,龍嘯天自嘲的笑了笑。“你應該去重慶謀發展,幹嘛要跟着我受這份罪?”
真真低着頭不回答,默默的走着。
“我送你去天煞堂吧,你在那等我,處理了上海的事,你不想去重慶,我們一起回東北老家。”
真真依舊不出聲,嘯天還在說:“龍叔叔是我義父,對我很好,他會照顧你的!”
真真仰起頭看着他。“你為什麼不去?”
龍嘯天拍着真真的肩膀,無奈的搖下頭。“你不懂的,我不能去,日本人通緝我,現在恐怕軍統也會通緝我,我去只會給義父帶來麻煩。”
“龍叔叔對你有養育之恩,所以你不去,你對我也有知遇之恩,我為什麼要去?”
真真說這話的時候有些激動,這讓嘯天有些莫名其妙,這那兒跟那兒啊。“我只是你長官,對你有什麼恩,服從命令。”
龍嘯天話音未落,身後響起巨大的爆炸聲,兩人猛回頭,自己住的民房已被夷為平地。
龍嘯天的第一反映,阿輝出事了,軍統果然容不下自己。他迅速把真真拉進角落,遠處傳來腳步聲,兩個黑影從街上跑過,拐入巷子裏。
龍嘯天和真真跟了上去,黑衣人在法租界停下,進入一棟別墅里。
別墅外表看很平靜,看起來象商人或軍政人員的住所,阿輝被關押在這裏?龍嘯天對真真道:“我進去十五分鐘后還沒出來,你務必馬上離開。”
真真愣了一下。“我不允許你去。”
龍嘯天斜着眼角看她眼:“憑什麼啊?我是你長官。”
真真猶豫了一下。“憑任務里沒有這一項。憑對裏面的情況不明?”
龍嘯天笑了:“你們接到的任務都是配合我,你怎麼知道有沒有這一項?”說著撫了撫真真的頭,“聽話,阿輝可能已被我牽連,我怎能見死不救,如果我出不來,你自己回東北。”說著整理下衣服向大門走去。
真真有些發愣,稍有遲疑,沖龍嘯天囑咐道:“小心。”
看似平靜的別墅,周圍一定暗藏殺機。龍嘯天觀察下周圍,院牆足有三米,從正面進,無疑會被打成蜂窩。龍嘯天繞到後院,幾顆葡萄藤的枝蔓伸出牆頭,延伸到兩米左右的地面。
龍嘯天心裏暗喜,緊跑幾步,拉着藤蔓縱身躍上院牆,在院牆上俯下身四處觀看,此處應該是個小花園,花草已經衰敗,收拾得很清幽,衰敗的花草上掛着精巧的小對聯,什麼“桃花飛綠水,一庭芳草圍新綠,有情芍藥含春淚。野竹上表霄,十畝藤花落古香,無力薔薇卧曉枝”什麼“我願暫求造化力,減卻牡丹妖艷色”,什麼“花非花夢非夢花如夢夢似花,夢裏有花花開如夢。心非心鏡非鏡心如鏡鏡似心,鏡中有心心明如鏡”之類的屁話。
嘯天瞧了一會兒花園後面,房間裏透出燈光,龍嘯天從牆頭躍下,潛行過去,透過玻璃向里張望。
房間內,劉家輝被綁到椅子上,兩名大漢虎視耽耽的一左一右,他身上的衣服被踩在地下,半**的上身傷痕纍纍,白襯衫上透着斑斑血跡。隔壁房間,一名大約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和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孩在低語,兩人背對着嘯天,看不清臉,從女孩的身材上,龍嘯天感覺很熟悉。
龍嘯天回頭看下花草,小對聯仍在微風裏飄蕩,又瞧下房間,中年男子正對手下吩咐着什麼,他百思不得其解,中國的對聯,日本人的和服,對方究竟是什麼人?
這時,女子和中年男人側身走向門口,燈光下,龍嘯天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突然僵住了,龍嘯天的眼睛透過玻璃窗死死地盯住房間內的身影,他全身僵硬,強忍着沒有發出聲音。
對面是與自己朝夕相處六年,那張熟悉的瓜子臉,龍嘯天使勁揉下眼睛,沒看錯,是龍曉雲。
和自己一起生活六年的龍曉雲是日本人?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不管他相不相信,事實擺在面前,房間內確實是龍曉雲。
龍嘯天心裏一片潮濕,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她的好、她的笑、她的心疼、她的委屈……龍嘯天把手掌攤開來,然後再緊緊地合住。龍曉雲是日本人,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實,如果失去曉雲,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要怎樣繼續,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來沒有。
房間裏兩個大漢的對話聲把龍嘯天從痛苦中拉回,阿輝是被自己連累的,一定要救出阿輝,他強忍着內心的酸痛對自己說。
龍嘯天此刻神情有些恍惚,他幾乎無思考能力,想也不想破窗而入,兩名壯漢措不及防,瞪大眼睛、不可思意的表情倒在他槍下。
解去劉家輝身上的繩索,兩人跑向院牆。龍嘯天如此莽撞破窗而入,阿輝對着他低吼。“你找死啊?”
龍嘯天不抬頭,表情麻木,彷彿沒聽見。阿輝疑惑回頭看了眼,燈光下龍嘯天臉色蒼白如紙,五官幾近扭曲,嘴唇滲出絲絲血跡,樣子甚是恐怖。
阿輝嚇得不敢出聲,畏縮的指了下房間裏的燈,龍嘯天幾乎機械性的抬手兩槍把燈光打滅。
整棟別墅傳出嘈雜的腳步和日語的叫嚷聲,聲音在向後院聚攏,阿輝藉助龍嘯天的肩膀縱身躍上高牆,伸出手準備拉嘯天時,龍嘯天卻僵立着不動。
“快上來?”阿輝催促。
龍嘯天還是那副表情,彷彿沒聽見他說話,兩眼仍死死盯着房間的方向。子彈呼嘯着從身邊飛過,阿輝急了,抓起身邊被子彈打斷的藤條劈頭向龍嘯天抽去,鮮血從龍嘯天的額頭滴下,身體的痛苦彷彿把龍嘯天猛然驚醒,他看眼牆上的阿輝,縱身而上。
院牆實在不低,對方扔來的手榴彈爆炸了,阿輝手上的藤蔓斷落,一路撕扯着藤蔓摔了下去。
聽到搶聲繞過來的真真剛把阿輝拖開,另一個手榴彈就在他剛躺的地方炸開。阿輝爬起來就跑,真真無奈地追上。“長官呢?”
阿輝隨手指向院牆。院牆上,龍嘯天坐在上面仍雕塑般一動不動,任憑子彈彈道在身邊飛舞。
院牆被手榴彈炸的一片片坍塌,龍嘯天已是搖搖欲墜。他期待的身影終於出現,他不相信她會對他開槍。
房間裏,龍曉雲依舊一身和服,狙擊槍瞄準鏡的反光照在龍嘯天臉上。
龍曉雲怔了一下,龍嘯天白凈清秀的臉上紙一樣慘白,眼裏哀求、幽怨的神情盯着她,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含義,憤怒、背叛、疑惑、堅定。龍曉雲有些遲疑,他不明白對面的男人為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槍聲響起,龍嘯天倒了下去,倒下的瞬間,他恍惚中看到對方槍身漆黑的十字架……
龍嘯天與牆壁一起坍塌,和服龍曉雲的心也隨着沉了下去,心頭湧起莫名的傷感。槍響的同時,她聽見男子發出一種動物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