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沒想到趙祐還知道這麼多,月奴便也天馬行空說些自己的見解:“若有御史言官參奏傅潛,將他判個斬立決,也好殺雞儆猴。安定了將士們的心,將契丹人趕出中原,再慢慢整頓軍中。至於錢糧么,則在杭州、明州等地設置市舶司,與海外經營買賣,將錢財收攏,好用作軍費。”
她說的頭頭是道,趙祐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神情,月奴就抿嘴一笑:“你莫要驚為天人,我不過是將平日裏理家的思路用上罷了。傅潛如家裏的大管事,貪污誤事,這種人就應該狠狠的懲罰。官家歷來仁厚,待這等人不過大懲小誡,可若是放在後宅中,厚待這等奴僕只不過讓下面的僕人有賊心的起了賊膽、盡心做的寒了心,總歸不對。”
她這般明晃晃說官家做法不對,讓趙祐輕輕咳嗽一聲,可又覺得月奴說的有些道理,本朝官家都很仁厚,講究“與士大夫同治天下”,便是官員犯了錯也不過高高拿起,復又放下便是。
月奴接著說:“唯有將那罪魁禍首斬首示眾,才好叫諸人心裏信服!”,她想起前世里那傅潛雖然在這次被懲罰,可也不過是得了個流放房州,幾年以後又得以起複,最終坑害了中原百姓,還有前世的竹娘,不由得氣得滿臉通紅,小拳頭也不由自主握了起來。
落在趙祐眼裏便覺可愛,馬車中小小的空間正好看見小娘子明眸善睞,一對黑漆漆的大眼睛閃爍着星子一樣光澤,嘴巴嘟起來紅嘟嘟的,便是噘着嘴一臉嚴肅卻只讓人忍不住想摸摸她鼓起來的腮幫子。
馬車卻忽得停了。
月奴剛要伸手去拉車簾,卻聽得外頭有男子聲音:“在下杜輕臣,見過明家三娘子。”
月奴皺皺眉頭,怎麼又是這廝?難不成上次那一刀印還不夠?而旁邊的趙祐已經垂下了眉眼,看不清楚在想些什麼。
月奴小聲對馬車夫說:“繼續走!”
外頭杜輕臣見無人回應,心裏一陣慌亂,他不等傷好便跟來,就是為了能夠與三娘子直抒胸臆,好叫她知道自己的心意,於是他也跟着追上來:“三娘子,自那次相見,我便情思深重,望你能回應一二。”
月奴氣極反笑:望你能回應一二?差點沒說被杜家世子瞧上是天大的福氣,讓她莫要不識抬舉了。她揚起馬車帘子就要罵回去。
誰知道身邊坐着的那個人先掀開了馬車帘子,冷聲對外面說:“莫不是那一劍還不夠?”說著便要拔劍。
杜輕臣一看是當日那個男子,本能的往後一退,慌得嘴巴磕磕巴巴:“你!你!當街行兇不成?小心我告到開封府!”,他四處張望,慌亂找着街上巡邏的衙役。
可那男子絲毫不懼,想起父親母親警告過當日太子府來人說是他手上的傷口大可以找太子負責,便心裏生了膽怯,不敢再向前,眼巴巴盯着月奴的馬車從身邊碾過,到底是不甘心,他憤憤的斥責:“不規矩的女子!沒出門先偷漢子!”
什麼?罵我?敢罵我?月奴氣得直起身子,掀開車窗帘子,要探出頭去大罵,卻被趙祐拽住了衣袖:“莫留下痕迹,今日裏自有人去對付他。”
這是要打悶棍嘍?月奴忽得來了興趣,興緻勃勃問趙祐:“我聽聞你們這些小衙內,瞧誰不高興,便雇了幫閑暗中套麻袋揍人,可有此事?”
外頭杜輕臣見無人回應,就當是對方心虛默認了,越發破口大罵:“好一個姐兒,讓個肚子裏沒二兩草貨的孬種得了意!花木瓜空好看!不過生得好些,當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做什麼仗義,還不是為了當人家的野漢子!”
月奴聽得津津有味,原來風度翩翩的杜輕臣惱羞成怒起來罵人也是這般粗野還罵趙三郎花木瓜,可見他也承認趙三郎長相出眾嘍?
那一句“還不是為了當人家的野漢子”卻直接讓趙祐懵得暈頭轉向,如同當頭棒喝,將趙祐打醒。
他忽得明白了自己為何這般反常:親近這小娘子、欣賞她高談闊論、提防於她刻意親近、心痛於她受人欺凌。也明白了自己送上的膏藥、橘貓、馬鞍所謂何物?
這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指向一個理由。
他卻迷迷瞪瞪猶不自知,給自己尋些看似振振有詞實則經不起推敲的原因。反倒是杜輕臣那個外人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來他心悅於她。
趙祐坐在馬車上,看對面的小娘子蹲在一角從抽屜里翻出一把瓜子“嗶嗶啵啵”嗑得起勁,耳邊如黃鐘大呂,發達九地,似是呆了過去。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幾個大字在他心裏反覆撞擊:我心悅於她。
這種從未有過的感情在他的心頭肆虐,將他心尖的肉大力揪起又輕柔撫摸,讓他一會似在山巔一會在海底,似乎是歡喜,又似乎是悲傷,無盡的惆悵,無盡的折磨,讓他身上也一會發冷,一會又暖洋洋的發熱。
一貫掌控一切的少年郎被這新奇的體驗所折磨,他本能的想逃,匆匆說了聲“我還有事先行告辭”便從疾馳着的馬車上跳了下去,落荒而逃。
月奴和車夫齊齊嚇得叫出了聲,但見少年身手敏捷,不過是一個趔趄便已經站穩,匆匆消失在汴京城的繁華喧囂里。月奴困惑的皺皺眉頭:難不成是尿急?
她張望着少年的背影,心裏胡亂猜測着,卻在這時候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娘親?”月奴唬了一大跳,差點從馬車上跳下來跑掉,可轉念又想起今兒個是正兒八經在太皇太後跟前過了明路的辦事,不算的是逃學,這才放下心來去招呼娘親。
“娘——”話甫一出口她忽得悔得恨不得咽了下去。
因為母親旁邊還有個男子。
那男子身高約莫七尺,將母親襯得嬌小,他身着藏藍長袍,外罩一件乳白色如濡羔裘,腰間露出一條犀牛皮腰帶,腳蹬一雙白鹿皮靴,明明是一身西夏裝束,卻襯得人洵直且侯。
他生得清秀俊逸,可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江湖氣息,月奴心裏暗暗叫苦:糟了!莫非是娘養的面首?她想轉身就逃,可不料適才她那一聲娘叫的也太大聲了些,倒叫對方也留意到了她。
“三娘子!”懷寧郡主顯然很是意外,卻也很欣喜,像所有在街上偶遇到自己孩子的慈愛母親一樣一臉高興,“你怎的在此處?”
那男子也跟着大跨步過來,都說明殊是京中美男,他居然比之明殊更甚,月奴在心裏暗暗想,原來母親一向喜歡男子有個好皮囊?她裝作沒看見那男子,猶自與懷寧郡主說到:“曾外祖母囑咐我在外頭辦事,回頭細細分說。”
說著就想告辭,沒想到懷寧郡主先叫住她嗔怪道:“你這孩子,怎的沒禮貌,不先拜見下長輩!這是我從前的友人,你好稱世叔哩。如今我們已經……”語氣里透着極其易被覺察的甜蜜。
已經到了……不避諱子女的地步……么?月奴吃了一驚,倒不是驚訝於母親養面首。
大宋歷來對女子寬容,寡婦再醮不是問題,公主貴婦們養面首雖然不像前朝那般肆無忌憚,卻也頗為風靡,母親又是獨身,自然更沒有道德忌諱。
月奴震驚的是這面首居然為母親故交。面首就面首罷,怎的不去尋個年輕郎君,要尋個同齡的老男人?也不知道有無婚配?可是因為家道中落才吃起了軟飯?
於是她用看待小倌的態度上下將那面首審視一二,含含糊糊問了句好,便借口女學還有功課不能落下急忙告辭。
月奴自然沒有回學裏,她在外頭逛了一天才回的明家老宅。明老安人正喜氣洋洋的吩咐丫鬟們做事:“大妮兒那邊荷包帕子也須得繡起來!”
原來大娘子的婚事定下來,龍飛家商議好了婚事,今日龍家請了媒人來明府納采,還給大姐兒插了幾根簪子。月奴忙將母親有了面首的事情拋之腦後,專心準備起月娘的嫁妝。
過幾日那天曹相公說的事居然也應驗了:官家命令周英毅起複。於是舅舅周英毅帶着妻子齊氏和女兒周怡然踏上了往汴京的路。
又過兩天便是太皇太后的壽宴,這個壽宴正好是七十整壽,官家或許是為了拉攏周英毅,或許是要彰顯孝心,或許是為了一掃連日來契丹入侵帶來的人心惶惶,因而命令大辦宴席,到時候讓外命婦皆進宮請安。
月奴也跟着忙忙碌碌,不是在周府幫母親添置舅舅一家生活之物,便是在明府給大娘子置辦嫁妝,中間還夾雜着要與太皇太后綉一副屏風做生辰賀禮。
因而當這天在學后她被趙三郎攔住時,整個人都是有些忙亂到心不在焉的。
趙祐帶她行至不遠處汴河邊上一處僻靜的花園,忐忑不安,月奴則打着哈欠問:“三郎有何事相求?為何還要來別人家園子逛?”
汴京有些人家會將私家的花園拿出來供人逛,只不過付幾個錢便罷了,是以月奴絲毫不以為意,卻沒發現整個園子裏毫無他人。
趙祐緊張的攥了一把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板著臉帶她在院子裏走了許久,才忽然停住。
月奴一愣,有一種不祥的直覺。
就聽得趙祐磕磕絆絆的說:“三娘子,我心悅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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