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深秋的黃昏,汴京城裏一盞一盞逐漸亮起了燈火。
月奴一人騎馬走在街巷,任由馬蹄達達,人也沒精打采耷拉着腦袋,她這回可是撲空了呢,和信國社裏諸多小娘子一起蹲守到寶應寺,誰知道等到寺廟裏暮鼓響起,都未見太子一面。
也不知道密報到底是哪裏錯了?
說起來自己當了信國社社長這麼久還未見過太子一面哩,倒是社裏一些老成員還在宮宴、壽宴之類見過太子,什麼時候倒要在宮裏見見太子為好。
也不知道那個早死的倒霉蛋為人怎麼樣?
……
“噹噹當”前頭有人搖晃着小鈴鐺,難不成是擋了道?月奴忙抬頭瞧。
卻是趙三郎。他一身月白墨蘭紋直裰,長身玉立站在前頭街巷,正眉目含笑衝著她招手。
籠罩了月奴半天的陰霾忽得就煙消雲散了,她從馬上飛身下來,蹦了幾跳就到趙三郎身邊:“這麼巧!”
藏在旁邊柱子後面裝作買東西的暗衛想:當然巧了,我們可是找了好幾個人跟着您,好確定您的行進路線。
趙祐嘴上說月奴:“剛從馬上摔下來就活蹦亂跳滿城跑,你可真是滿汴京城裏——這個!”他伸出大拇指,揶揄月奴。
月奴不好意思笑笑:“哪裏就那麼嬌氣,我無礙呢,倒是我的棗紅馬還得在修養一陣。”
趙祐遞給她一個小瓶子:“這是玉榮膏,比那玉肌膏還好些,你好好抹,莫留下來舊傷。”
夕陽安靜卧在甜水巷巷口,巷子邊汴河支流流水潺潺,暮氣蒼茫,漸漸與夕陽餘暉一起侵染湖面,頭頂大松樹上的松香花粉隨晚風一點點落下來,落在小郎君與小娘子的拂巾發間,月奴忽得心裏一動,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浸潤到她心頭。
有點甜蜜,又有點酸楚,她不敢多想,掩飾的四處吸吸鼻子:“好香!”
趙祐見她一副傻乎乎模樣,忍不住伸手拂去她發間落下的松花:“下回准能見着太子。”
月奴一愣:“你怎知我今兒沒見着太子?”
趙三郎輕輕敲她額頭一個彈瓜:“若是見到了你能這般悶悶不樂?”
也對哦。月奴尚在思考,卻不提防趙三郎往她手裏塞了一個冰涼涼的東西。
她攤開手心:是一隻赤金鈴鐺,鈴鐺上還繫着一根大紅緞帶。月奴一愣:“這是什麼?”
趙三郎變魔術一般從背後拿出一隻竹籃,籃子裏居然是一隻毛茸茸的橘黃色小貓。
他笑着說:“上上次遇見你,你不是要在店裏買貓?正好我家裏小貓生了一隻小貓,便送來給你,小貓好動,怕你找不到,回頭繫着這鈴鐺,你也好找些。”
他說得四平八穩面不改色,似乎自己家裏真的有隻貓生了崽,其實他也不算撒謊,這貓是宮裏一隻流浪貓所生,也算是他家了。
小貓“喵喵喵”,叫的奶聲奶氣,月奴聽得心裏暖洋洋,趕緊將小貓抱在懷裏,它一點也不認生,兩隻小前爪抱住月奴的手指頭“吧唧吧唧”吃了起來。
趙祐見月奴的神情,看她一見就喜歡上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拿,便趕緊補充:“你放心罷,我是謝過你送我芍藥,沒有心悅於你的意思。”
月奴:……
看來自己上午所說對趙三郎打擊頗大呀。
不管怎麼樣,聽他這麼說,月奴有些放心,卻又有些說不出的惆悵。她想放下這些理不斷的情思,說些俏皮話調節氣氛,話趕話脫口而出:“我不過一枝芍藥就換來這麼多,三郎真是大方之人,可真是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話一說出口,兩人的臉就“刷”得一下全紅了。月奴更是想將自己的舌頭咬碎。
什麼呀!
她情急之下居然念了首情詩,全詩為: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是男女互訴衷腸時慣用的詩句。
難道下一句讓趙三郎說“匪報也,永以為好也!”么?感覺越來越離譜了!
長街上各家店鋪逐漸亮起燈火,萬家燈火落入河裏,交相輝映,幾同白晝,條條街巷也有車馬紛紛出行,這是晚上夜遊的那批人要出門了,牛馬嘶鳴,車輪咯吱,遠處不知道哪裏的管弦清奏,將這個黃昏直襯托得充滿人間煙火。
少年少女站在松樹下,一時竟也不知如何開腔。
還是橋那邊的呼喊聲打破了平靜:“三娘子!三娘子!”
月奴迎着夕陽辨認來人:“是我大哥!”
趙祐忽得有些慌亂:“那……我先走了。”說罷就拱手告辭。月奴也有些慌亂:“那學裏見。”
要等走遠,他才和月奴兩人反應過來:為何這麼慌張呢?晚風輕輕吹過汴京的黃昏,漁舟唱晚,雲遮薄月,誰知曉少年心事。
等明宣遠從橋邊過來時,便見自己的妹妹捧着一竹籃,痴痴遠望河水流處。他忍不住笑問:“適才我似乎瞧見是兩個人,怎的就你一個?”又踮起腳尖打量那遠去的身影,“瞧着可真是眼熟,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小郎君……”
大哥的眉毛輕挑,嘴角隱忍着壓抑不住的淺笑,顯然是調侃她,月奴忍不住一跺腳:“哥!”
明宣遠牽過小馬的韁繩:“便不逗你了,聽得你今兒與盧氏女學擊鞠,我便與學裏請了晚上外宿的假,好陪陪娘和你。”
月奴一下子高興起來:“我贏了呢!”
明宣遠神色凝重的說:“我知道,小廝與我說了,回頭我們想想辦法教訓那杜怡人一二,好叫她不去找你麻煩。”
這可是什麼展開?沒想到哥哥這麼護短:“莫要告訴娘!免得她掛心,她已經被逐出了杜家學堂,我身邊又跟着那麼多鏢師,那裏就怕她了?”
明宣遠是知道妹妹這幾年都跟着春蘭父女學一些拳腳功夫的,因而也點頭作罷:“你如今要留意着些。”
月奴嘻嘻哈哈笑着去撓明大郎:“大哥怎的老操心別人,也不知道書讀得怎麼樣了?又何時為我尋個嫂嫂?”
明宣遠一向高大軒昂,說到這兒女婚事忽得紅了臉,摸摸腦袋:“莫要胡鬧!”
兩人打打鬧鬧進了郡主府,懷寧郡主早得了信來門口相迎,見一對兒女生得活潑靈動,喜上眉梢:“都說月奴今兒帶人一舉擊敗了五年連勝的盧氏女學,可要好好賀喜賀喜。”
偌大的郡主府,只有懷寧郡主一個主人家,月奴有心想綵衣娛親,便連比劃帶吹噓,將自己得冠的事講的天花亂墜,引得懷寧郡主一驚一乍的。
旁邊侍立着的周嬤嬤暗自欣慰:郡主一人獨居,大郎又常年在國子監讀書,只有月奴時不時來,可晚上也定要回明府的,這宅子實在是太空曠了。如今兩位小主子鬧着笑着倒能驅散些寂寥。
轉眼酒飽飯足,月奴便是再墨跡,也該回明府了,懷寧郡主知曉她的心意,忙推她:“快走吧,不然趕上太晚行路,倒麻煩。”
月奴與明大郎齊齊起身,磨磨蹭蹭乘上馬車,直行至郡主府門口,月奴猶自不舍掀開車簾往外探身望。
燈火昏黃中,母親立在夜色沉沉的庭院裏,她溫柔的沖兒女揮揮手。宣禮點點頭,又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示意她放下帘子。
車輪咯咯吱吱往前行進,一片寂靜中,宣禮忽而說:“什麼時候母親能再嫁就好了!”
月奴一愣,倒是幽幽的說:“其實也不用那麼麻煩,若是我們都改姓周,自然便能與母親共居一處,永不分離。”
都改姓周?!
大郎沒想到妹妹居然這般膽大,他第一次用瞧着大人的目光盯着妹妹:“若要改姓,無怪乎幾種情形:父親有忤逆大罪、入贅從妻姓、出嫁從夫姓,哪一條都不容易。”
我當然是要親手送那個父親進監牢!
可她無法將此事說與哥哥,月奴眼珠子一轉,笑嘻嘻揶揄哥哥:“哥哥入贅舅舅家娶了怡然表姐便是,正好哥哥也自小喜歡怡然表姐!”
明宣禮的心事被他說中,一時慌張,卻也忘了他的本意。
車輪滾滾,進了明府。
明老安人已經安歇了,宣禮便未去請安,只與明殊請了安,明殊到底只這一個兒子,因而對宣禮也頗為慈愛,考校他的學問,好一會才放他回來。
當初入住時,月奴先佔了麥子院,又命人在院中起了牆,平日裏與大郎分住院子東西兩側,此時深夜,月奴等不及大郎,早打着哈欠回房歇息。
誰知道月奴剛鬆了釵環,忽聽得外頭喧嘩起來,她警覺的問秋蘭:“何事?”
機靈的春蘭早去打聽,不過一會便推門進來稟告:“回三娘子,是大郎那裏的婢女鬧起來。”
月奴狐疑,顧不上梳攏頭髮,忙起身往東院走,大郎平日裏不住麥院,院裏只有個看門的老婆子並幾個粗使的嬸子做些洒掃,細活如清掃書房都是自己身邊的婢女有空去做的,哪裏來的婢女?何況今夜忽然回來,難道還能冒出來什麼婢女不成?
等月奴進了東院,就見院內各房燈火大盛,一個身形窈窕、衣着清涼的婢女正跪在院裏哀哀切切的啼哭,她髮髻胡亂散下來,衣服凌亂,隱約可見半透輕紗下雪白的臂膀:“奴是個苦命人,只求能有個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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