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懶吧
唐昭推開自家院門,三花和小虎子已經吃完飯,一個在刷碗,一個在賣力擦桌子。她將籃子交給三花,三花奇道:“姐,沒送出去?”
唐昭心不在焉點點頭。
“誰這麼缺心眼兒?這麼好的東西都不要,肯定是吃飽了撐的。姐,你說,往他家扔磚頭還是蒙住腦袋揍一頓?”
唐昭笑出了聲:“三花,你先把水燒上,讓小虎子把澡洗了。我去大隊長家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她說著就出了門,小虎子煞有其事搖了搖頭:“咱姐可真忙啊,這大晚上的,往外跑了好幾趟。”
唐昭直接去了唐耀祖家,大門敞開着,春妮正端着碗在院子裏溜達着吃飯。她昨晚挨了頓削,屁股疼得厲害,睡覺得趴着,吃飯得站着,想起大花一家就恨得直咬牙。
“唐大花,我吃一粒大碴子你臉上就長一個包,吃一對你長一雙!”正嘟噥着,一回身剛好看見唐昭,要不是不敢浪費,真想把碗扣唐昭臉上。
“你來我家幹啥,這塊地皮不歡迎你!”
唐昭笑眯眯的:“那沒關係呀,大隊長歡迎我就行了。”
“以後管好你弟弟。”
唐昭點點頭:“行,你也管好你自己。”
她喊了聲“叔”,唐耀祖從裏面出來,瞪了眼春妮:“回屋吃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春妮本想使勁跺個腳再進屋,可惜現在的傷勢做不了這種大動作,只能白了唐昭一眼,然後一瘸一拐進去了。
唐昭知道唐耀祖一家人在裏面吃飯,便沒進屋,在院子裏把火柴廠的事兒說了,唐耀祖越聽眼睛越亮:“我明天就去火柴廠,趕緊把這事敲定了。過幾天縣領導還要下來視察,咱們生產大隊白天糧食種得好,晚上還有糊盒子的活計,到時候哪個大隊也比不上咱們。”
唐昭深以為然:“宜早不宜遲,這活兒好多人盯着呢。”
“可不是,咱村兒以前也去聯繫過,但是人家說暫時不往外包。大花啊,你是大功臣啊,咱大旺村糊上火柴盒,這得解決多少問題呀。”
唐昭笑笑:“叔,那我能在大隊換個又輕省、工分又多的活兒不?”
“你咋不上天呢。”唐耀祖點上煙袋鍋:“你呀,不能總這麼懶,要以勞動人民為榜樣,勤勞勇敢堅強不屈!”
大隊長成語用得不太對,唐昭也不敢說,可難受了。
“叔,你明天帶個心靈手巧的一起去,跟人家好好學技術,回來再教給大伙兒。以後咱村裡得找專人檢查質量,盒子得糊結實,不能偷工減料,還得乾乾淨淨。每個盒子都達到火柴廠的要求,人家才能長期合作。”
“你說得對,回頭都安排上。”唐耀祖說著,突然反應過來:“你不跟我一起去呀?”
唐昭打了個哈欠:“叔,我可不去了,今天都累壞了。”
“你去學技術不正好嗎?反正你請了兩天假,明天也沒啥事兒。”
“不去,我想在家睡覺。”
唐耀祖恨鐵不成鋼:“你就懶吧!”
這時,春妮推開窗戶:“爹,你別聽她的,她忽悠你呢!你巴巴的趕過去,要麼找不着人,要麼人家找理由把你攆回來,肯定白跑一趟。別信她的,要不她咋不去?”
嗖地一聲,唐耀祖一隻鞋砸在春妮腦袋上:“滾回去,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
春妮委委屈屈的關上窗,我怎麼就小孩了,唐大花比我還小呢。
唐昭正要告辭,突然想起明天要送三花和小虎子上學,便跟唐耀祖說了一聲。唐耀祖大手一揮:“你用你爸的手藝掙了錢,頭一件就想着讓弟弟妹妹上學,這是好事。明天你就把兩個孩子送去,就說我說的,學費算下學期的,這二十來天跟着聽課就是了。”
這話唐昭愛聽,笑道:“叔,你是全天下最合格的大隊長,時刻為社員謀福利,鞠躬盡瘁,俯首甘為孺子牛!”
“行了,快走吧,你再忽悠一會兒我就死而後已了。”
唐昭笑着告辭,等她回到家,兩個孩子已經洗漱完畢。小虎子穿着藍色小背心兒,深藍的工裝褲蹬蹬跑過來:“姐,我俊不俊?”唐昭笑道:“大旺村所有的小小子數你最俊!”
小虎子呲牙一笑,又朝她哈氣:“刷牙了。”
唐昭被逗得直樂,使勁表揚他:“哎呦我家唐曜這牙,可白可香了。咦,虎子,鞋怎麼不穿上?”
“怕踩髒了,不捨得穿呀。”小虎子爬上炕,把自己那雙鞋抱在懷裏:“這是我的寶貝,我晚上要摟着。”
唐昭笑笑隨他去,再看三花,人家把新鏡子支在桌子上,用篦子篦頭髮呢。一邊梳一邊臭美:“姐,我怎麼這麼好看呢?”
唐昭一個沒忍住笑出聲,三花又拿起寫着“友誼”兩個字的白瓶子,從裏面挖出雪花膏往臉上抹:“可真香啊,姐,我現在是不是仙女兒?”
唐昭笑道:“還得再白點兒,腰也得挺直了,女娃子有了精氣神才叫仙女。”
三花使勁點頭,又打開“萬紫千紅”的小鐵盒,問道:“姐,你怎麼不買嘎啦油?那個便宜,擦手也一樣好使。”
唐昭心道,嘎啦油的貝殼那麼普通,哪有萬紫千紅的盒子好看。
小虎子趴在炕上看着倆姐姐,冷不防來了一句:“你倆不白也是仙女兒。”
三花哈哈笑着把小孩揪過來,給他臉上手上都抹了一層,然後捧着唐昭給她買的頭綾子,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姐,你咋想着給我買頭綾子呢,多貴呀,還一下買了三對。”
“讓你天天不重樣的戴。”
“那咱倆換着戴。”
唐昭笑道:“我是戴過整套頭面的人,就不跟你搶這個了。”
“啥是頭面?”
小虎子道:“就是頭上頂袋面。”
三花點點頭,覺得小虎子解釋得對,又問:“姐姐,畫畫怎麼這麼掙錢呢?”
唐昭想了想,答道:“大概是……不管什麼時候,不管多艱苦,只要能選擇,人就會追求美吧。”
這天晚上,三花和小虎子睡得格外香甜,一個抱着雙解放鞋,一個抱着三對頭綾子。
唐昭洗漱完畢,從筐子裏拿出布頭,挑出兩塊較大的,給弟弟妹妹縫書包。
都說長姐如母,咱操的可不就是老母親的心?
這要熬一個晚上呢,明天白天必須補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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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咱們村要糊火柴盒了,昨天大隊長帶人進了城,今天要往回拉材料呢。”
“我媽聽婦女主任說,是大花幫着聯繫的。大花給火柴廠畫了一幅畫,人家就讓咱們村兒糊火柴盒了。”
“真的?大花這麼神?她不是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嗎?這麼多年學的最快的就是作詩,寫的還不咋地。”
“可別亂說,她爹原來是幹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學個一招半式,就能把三花和小虎子送去念書,你說神不神?”
“昨天我可看見了,三個人全穿的新衣服!腳上全是解放鞋!你看人家孩子背的那書包,全省都找不出一樣的。虎子的書包上綉了小老虎,三花的綉了三朵花,別提多精神了。狗子和大奎一直跟在虎子後頭,恨不得能趴地上親解放鞋兩口。”
“你們不知道吧?小虎子是自己交的學費,還報大名呢,跟咱大隊長就差一個字!三花身上可香了,還戴了對兒頭綾子!”
“聽你們說得這麼熱鬧,大花這是改好了?不懶了?”
“那可沒有,該懶還懶,這才幹了多一會兒,人家扔下鐮刀溜達去了。”
此時,被全村議論的唐昭頂着草帽,累得直喘氣。
“大壯,”她問記分員:“我這一上午能記幾個工分?”
要是以前,大壯早就訓她了,他知道是唐昭聯繫的火柴廠,語氣盡量溫和:“你看看你,一上午才割了幾行雜草,還除得不合格,一個工分都不能記。”
唐昭氣得想撂挑子,她腰也疼手也疼,就想回家躺着。
大壯本着為她負責的態度,開始教育她:“大花啊,干農活沒你這樣的,誰穿這麼好跑田裏除草啊?刮壞了多心疼。”
春妮在一邊都聽到了,哈哈大笑着跑回地里學:“唐大花白乾一上午,一個工分都沒掙上!咱們村勞動婦女這麼多,誰像她似的,下田還捻個蘭花指!”
沈晏清皺了皺眉,望向唐昭。那天,屬於大乾的記憶被硬生生翻了出來,他做了一晚上的夢,記起她從前的模樣。
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她,那時她才十三歲,一手工筆驚才絕艷,一筆翰墨筋骨天成。這樣的她,就該在案前舞墨,就該於梅下賞雪,怎麼能在田間地頭拎着鐮刀,除個草都被人嘲笑?
那邊的姑娘們還在嘻嘻哈哈,劉媛媛湊了過去:“原來你就是大花,你給咱們作首詩唄。”
唐昭睨她一眼:“你讓我作我就作?我跟你又沒有革命友情。”
劉媛媛氣得夠嗆:“是啊,跟我沒友情,跟李東來有。”
如果是平時,唐昭才不會跟她計較,那天自己把沈晏清叫出去,這女知青心裏不得勁,今天來找茬生事罷了。
這些小伎倆,她根本不會放在眼裏。可是今天不同,唐昭幹活幹得惱火,累了一上午也沒記上工分,本來就火大,這女知青還往上撞!
“咣當”!唐昭把剛撿起來的鐮刀又扔了:“李東來是個什麼鬼?你又是個什麼鬼?你覺得作詩了不起嗎?我們大旺村人,生在黑土地長在黑土地,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你們這些知青肩不能挑手不能擔,取笑貧下中農並以此為樂,很光榮嗎?認識幾個字顯擺啥啊?”
“對啊,瞧不起誰啊?”剛才聚在一起羨慕大花的村裡妹子不樂意了,俺們村的人,“懶”和“沒文化”都只能俺們說,別人不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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