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鄉只值一個餅
知青點的飯燒糊了。
大鍋里的粥變成糙米焦乾飯,紅薯塊貼在鍋底,變成一坨坨不可名狀的物體。灶間全是煙,嗆得人直咳嗽。
新來的劉媛媛哭得梨花帶雨,不停說著“對不起”。男知青們看着大鍋心裏發堵,對漂亮姑娘也不好意思說重話。其餘女知青可不會忍着,七嘴八舌地數落:
“讓你看個鍋,你跑出去洗臉,糊成這樣怎麼吃?”
“浪費糧食可恥,浪費這麼多就是恥上加恥!”
“說是洗臉,還不是去找沈晏清嘮嗑?人家今天沒去井邊,去河裏游泳了,沒找着吧?”
“肯定沒找着啊,這不就多找了一會兒嗎,要不洗個臉的工夫至於糊鍋?”
“你們……你們欺負人!”劉媛媛捂着臉,一扭身回屋哭去了。
知青下鄉都屬於集體戶,老知青周芸是這裏的戶長,最煩劉媛媛這種惹了麻煩自己還特委屈的,她追過去說:“你闖完禍不管了?哭有什麼用,趕緊出來刷鍋!”
有知青把勉強能吃的部分盛出來,好留着摻在下一鍋飯里,也有人舀了糙米去井邊淘洗。劉媛媛抽泣着出來,憋憋屈屈地刷鍋,看見剛從外面回來的沈晏清,頓時更心塞了。
李東來始終瞧沈晏清不順眼,他翹着二郎腿,陰陽怪氣地說:“晏清,人家為了找你把飯都燒糊了,你是不是得負責啊?浪費的糧食得從你那兒扣吧?”
沈晏清淡淡瞥他一眼:“聽說你們屋有怪味兒?”
跟李東來同屋的知青一臉嫌棄:“別提了,昨晚就覺得有味兒,今早更難聞。把枕頭翻過來一看,誒呀我滴天,兩隻小耗子壓在底下,這大夏天的能好聞嗎?”
沈晏清笑笑:“東來的頭挺沉。”
那知青思路被帶着走,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可不是咋滴,可能往下躺的時候,咣當一下砸個正着。”
他說得興奮,女知青都噁心死了,後撤一步跟他們保持最遠距離。
李東來氣得臉通紅,本想攛掇大家讓沈晏清補糧,沒想到話題迅速變成自己的枕頭。
知青點的鋪位都是固定的,枕頭都在各自的位置靠炕沿擺着,誰也不會亂動,怎麼就多出倆耗子!
李東來大聲道:“才不是我砸的,一定是有人把死耗子塞我枕頭底下。”他突然伸手一指:“就是她塞的!”
大夥齊刷刷望過去,就見唐昭挎着個小籃子,笑眯眯地在門口站着。
“我枕頭下邊的耗子是不是你放的?”李東來問。
唐昭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不是吧李東來?你枕套多長時間沒洗了?耗子都能在底下做窩?”
女知青們更受不了啦,就這一會兒,李東來被多貼了好幾個標籤:臟,懶,頭沉得能砸死倆耗子。
唐昭笑了笑,又道:“沈知青,大隊長找你,讓你到場院去呢。”
沈晏清應了一聲,兩人一前一後走出知青點,走了有六七分鐘,沈晏清道:“大隊長沒找我,是吧?”
“你知道呀?”
“當然知道,這又不是去場院的路。”
“那麼多人看着,我總不能說給你拿了好吃的。”唐昭將手裏的籃子遞給他:“這是餅,這是蛋,這包是米飯,這兩包是茶葉和蜜餞。對了,你先吃這個,裏面是三花剛炒好的肉片,可香了。”
沈晏清把籃子還回去:“這我不能要,你拿回去給你弟弟妹妹吃。”
唐昭笑道:“他們倆正吃着呢,吃兩口就抱着哭一會兒,我可受不了,趕緊跑出來透透氣。”
“無功不受祿,我真不能要。”
唐昭道:“家裏還有呢,以後也會常有的,你陪我下盤棋再吃總行了吧。”
她找了塊石頭坐下,從籃子裏拿出一張塑料紙,打開來,上面縱橫十九道,居然是張圍棋盤。接着,她又拿出兩個灰色塑料盒,裏面是黑白兩色棋子。
她小手飛快在棋盤上落子,沈晏清越看越心驚,她居然知道這個!
“來吧,你應該看得出這是一局珍瓏,你來解,我來應。”
沈晏清心潮湧動,坐到唐昭對面,修長手指捻起黑子,微微有些抖。黑棋在坪上落子,唐昭不假思索隨手應對,就這樣你來我往的,最後殺了白棋一條大龍。
唐昭望着棋盤半晌沒說話,抬頭時眼裏含着淚:“大乾盛世,國運昌隆。聖上創此珍瓏,名曰江山錦繡,太子殿下苦思一夜,終於解得天下第一珍瓏局。殿下,我想,我不需要再試了。”
沈晏清幽幽嘆了口氣:“這個稱呼不必再叫,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和你雖是故人,可也是過去的事了。”
“我和你有婚約,也都過去了?”
“上輩子的事,在這裏做不得數。”
唐昭定定地望着他:“你確定?”
“是的。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到這裏來的,但你若不出現,我一定再也記不起唐昭這個人。”
唐昭眉頭蹙起:“我們只是兩年沒見而已。”
“兩年么?我來了已經十幾年,你對我而言,就如同這邊歷史上沒有的大乾一樣,塵封在記憶的角落,積了塵,落了灰。那一頁已經翻過去,所以,各自安好吧。”
“原來我就是一粒灰啊,”唐昭自嘲地笑笑:“昨天看見你,我覺得世界都亮了,就好像我在孤身行路,突然看見親人一樣。那一刻我覺得,從此有了依靠,再苦的日子也能咬牙堅持!今天來之前我蠻忐忑的,怕你不是殿下,怕自己希望落空。”
她抬起頭,直視沈晏清的眼睛:“我和你不同,我只來了幾天,不會忘記自己的來處。既然我跟大乾在你那兒都落了灰,那便如你所願,一拍兩散就是了。”
沈晏清知道她在生氣,心裏也滿是歉意。人家初來乍到,把你當依靠,給你送吃的,如從前般尊敬你,結果你把人家給拒絕了。他嘆了口氣:“唐昭,對不起。”
“不用說這些,你是京市來的,沒準兒什麼時候就能回去,我是唐大花,土生土長的大旺村人。我跟唐春妮不同,我有自知之明,我也懂門當戶對。”
“跟這些沒有關係。”
“都無所謂了,在此刻之前您是殿下,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在哪兒,您的話我都得遵從。您說各自為安,我就得風過雲散。”
沈晏清隱隱覺得哪裏不對:“那此刻之後呢?”
“此刻之後,這世上便不再有殿下,只有來大旺村下鄉的沈知青。”
還真是,說翻篇就翻篇。
唐昭站起身,開始收拾棋子:“我祖母曾跟我說:阿昭啊,他有朝一日成為天子,後宮不知會有多少佳麗。他若敬你,你便敬他,他若負你,你便不在意他。如今雖跟祖母說的有些差別,結果總是一樣。”
她突然停住,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其實也挺好的,之前看見你這張臉就腿軟,總覺得吧,就算不跪下行個大禮,最起碼也得道個萬福。現在就不用這樣局促了,新社會就是好,婦女翻身做主人啊!”
她接着收拾,又拿着棋盒抱怨:“我本來挺高興的,以為有了十九道的對手。現在這棋沒法下了,我還是回家教教三花和小虎子,讓他倆菜雞互啄去吧。唉,心疼,破棋盤軟塌塌的,棋子手感也不好,花了我兩塊四呢,最後一張工業券都搭進去了,以後可不能這麼敗家。”
沈晏清道:“棋還是可以下的,畢竟我們也算同鄉。”
唐昭冷哼一聲:“你是新時代的新青年,覺得跟同鄉下棋沒什麼大不了。可我跟你不一樣,我有固執的舊思想知道嗎?同鄉怎麼了?同鄉就能男女一起天天下棋?沈晏清,我不要名聲的嗎?”
得,剛才還殿下呢,現在直接喊大名了。
說話間,唐昭把棋盒收進籃子裏,道:“東西我都拿走,就不給你留了哈。我弟弟妹妹雖然吃過了,但好東西誰也不嫌多。我這個人,對待親人像春天般溫暖,你又不是親人,就別享受溫暖了。”
沈晏清扶額,這不只是翻篇啊,她還翻臉。
他知道她心裏有氣,無奈笑笑:“同鄉情都沒有的嗎?”
唐昭已經挎着小籃子走出幾米,聽到這話又回來,拿出一張餅塞到他手裏:“你說得對,同鄉情怎麼也能值一個大餅。”
沈晏清搖搖頭,明明自己說了拒絕的話,怎麼反倒像被欺負了似的?
炒肉片還沒嘗呢,聞起來那麼誘人,油把外面那層紙都浸透了,還有蔥段爆鍋的香味兒;雞蛋也沒顧得上吃一個,紅皮的呢……
有她這樣的么?都已經送出的東西,說拿走就拿走,對待同鄉簡直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
這一天,沒穿白襯衫的知青失去了茶葉和蜜餞,失去了紅皮雞蛋和蔥段肉片,還得回去面對知青點賊難吃的飯。
敢不敢更落寞?
還好手裏有個大餅,要不這日子沒法過了!
唐昭走在田埂上,完全融入大旺村的夜色。她不難過嗎?還是有一些的,這些年的終極目標突然沒了,心裏空落落的。
唐家盡心儘力,培養了天字第一號太子妃,結果人家不認!
不認就不認,誰稀罕!
從此不為別人活,我唐昭就是自己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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