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宴
成王開府的宴會帖子果然按時送來,往常這樣的帖子,宋燈並不都去,只挑揀些玩得好的人家赴約。成王無疑是宋燈並不熟悉的人物,可想到宋燈因那一砸生出的危機感,與她這些日子熟讀京中貴族關係的模樣,宋煬還是將帖子送到了宋燈跟前,讓她選擇是否參與。
宋燈前世並未參與這次宴會,只翻着曆書,盤算着應是近日,等得頗為心神不寧。因此,宋煬拿着帖子出現時,她心中着實鬆了口氣,面上顯出點笑意來。
宋煬見她如此,也笑:“就這般高興?”
宋燈點點頭,道:“我都許久沒有出門了,看到有宴會可玩,自然高興。”
宋煬聞言,下意識去看她額上傷口。宋燈這段日子閉門不出,在家一邊練字一邊讀書,額上傷口早就癒合,新生的皮膚顏色淺淡,多少有些不同,可不仔細去看,倒也注意不到。宋煬道:“難得高興,便找人來給你做幾身新衣裳,倒時漂漂亮亮地去玩,可好?”
忠勇侯府並不缺錢,只是兩人羽翼未豐,未免引來旁人覬覦,向來不敢鋪張,只做侯府落魄模樣。但偶爾為宴會做幾身新衣裳,倒也不妨事。
宋燈有些心動,點了點頭。
宋煬見她如此,也忍不住露出笑來。
裁縫很快便入府為宋燈量體裁衣,選布料時宋燈的眼神在她一貫喜愛的艾青月白一類素色劃過,停留在了一匹鵝黃色的碧洗紗上。
元孟喜歡女子穿得鮮亮些,說是這樣好像連看的人都能沾染一兩分輕鬆寫意。
宋燈前世知道這事時已做了郡主,是朝中上下少有的異姓郡主,還有一大片富饒的封地。她甚至可以插手朝政,幾乎是當朝罕有。正因如此,宋燈更要謹慎,一步都不能行差就錯,否則不只對不起她自己,更對不起頂着壓力將她推至此位的元孟。
宋燈將這點看得分明,向來行事小心,就連衣食住行之上也不鬆懈,成日只着顏色沉穩的衣裳,尤其有事入宮覲見天子時,更是挑些穩重尋常的顏色。哪怕她知道他愛鮮亮些的姑娘,為了不留話柄,亦是處處妥帖。
若他要娶她,那興許她會是另外的樣子。
可他一日不曾露出此風,她便一日做個好臣子,不讓人用男女之事犯口舌之戒,為他徒增困擾。
當然,宋燈無法否認,她亦有一份私心。她與元孟走到最後,是君臣,亦是知己,她無疑是他最親近的人,一旦邁出那一步,若他不願接受這份情意,興許連那份特別都要被收回。宋燈不敢試探。
可事到如今,她亦不甘心重來一回又一次默默地停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的地方,也想難得大膽,不計得失地莽撞一次。
新衣在宴會前做好了,雲心服侍着她穿上,誇讚道:“小姐以前從來不穿這麼鮮亮的衣裳,沒想到竟這麼適合。”
宋燈看着鏡中的自己,竟有幾分陌生的嬌憨,忍不住輕輕抿唇笑了笑。
水岫拿來櫻草黃的發繩,為宋燈編出俏皮的髮髻,最後又簪上夫人留下的玉簪壓一壓,好歹顯出點富貴,像足了仍有幾分底蘊的落魄世家。
看到那根簪子,宋燈眼神微凝,想起了父母。老忠勇侯是上過戰場的人,不像燕虞父親那樣戰功赫赫,卻也建過功勛。在戰場上受的傷不少,沒能當場要了他的命,可這麼一次次累積下來,複發時很快便讓他年紀輕輕就卧病在床,最後在病痛折磨中早早離世。母親的性子柔弱,生完宋燈元氣大傷,本就身體不好,後來又受了父親離世的打擊,很快便跟着去了。
當今天子着實算不上一個明君,該強硬時軟弱,該軟弱時強硬,邊關連年戰事,位高權重者尚且如此,更不用說那些黎民百姓。不過他確實生了個好兒子,元孟天生適合這個位置,他繼位之後,寒冬凍死街頭的百姓都少了一半。
宋燈看着鏡中的自己發獃。
剛回來時,她也想過的,既是重來一世,為何不能再早一些,早到她父母仍在世的時候?
那樣的話,即使她什麼都改變不了,她也能再見他們一面。她實在很想念他們。
“小姐?”
雲心輕聲喚她,面上顯出一點與她平日作風不符的小心翼翼,水岫眉眼間亦藏着憂色。
宋燈定睛一看鏡中的自己,才發現她此時此刻實在看起來太過難過,難怪雲心水岫都這個模樣。
宋燈笑了笑,把那份遺憾與懷念收了起來,道:“不知道今日宴會上會有什麼熱鬧。”
雲心很快便被轉移了注意力,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宋燈邊聽邊笑。水岫卻默不作聲,只跟在她身後,關鍵時候攙扶她一把。
成王府的宴會果然熱鬧,光是女客這邊,宋燈便見了許多公主、郡主與公府侯府家的夫人小姐。若是父親還在,宋燈便是往最前邊的那一排落座也沒有什麼,只今時今日,她與成王妃又無特殊交情,自然在成王府下人的引導下往中間尋個位置落座最是省事。
她剛一落座,便有人在她身旁坐下。宋燈轉過去看,眼前的少女眉峰凌厲,看起來十分眼熟,她在腦海中搜尋許久,終於想起一個名字。
“尋珠?”
葉尋珠眉毛高挑,有些不滿:“你這是磕到腦子了,怎麼一副連我都不記得的模樣?”
說話夾槍帶棒,分明是關心,卻像在罵人,世上怕是找不到第二個這樣的人,面前少女果真是葉尋珠。
宋燈將額邊碎發撩起,露出那道已經淺淡許久的疤,對葉尋珠道:“前陣日子確實傷到頭了,我現在記事不拎清,許多事要想一下才能記起來,好姐姐,你就原諒我吧。”
定海侯之女葉尋珠曾是她的閨中密友,只後來葉尋珠嫁給淮北侯世子,兩人一南一北,便再未見過了。早年她們還有幾封書信往來,後來局勢混亂,忠勇侯府旗幟鮮明地站了元孟的邊,葉尋珠遠居北地無從龍之心的淮北侯府,不管是出自本心,還是被他人規勸,慢慢也就斷了與宋燈的書信。
宋燈並不怪她,若她處於葉尋珠的立場,為了不牽連家人,亦會做出相同的抉擇。
她們兩個性子一快一慢的人之所以能成為好友,不得不說全是葉尋珠那張嘴的功勞。她一說話便得罪人,整個圈子裏只有宋燈脾氣夠好,不真正生她的氣,時日久了,兩人便比旁人要親密許多。
葉尋珠見她額上真有一道疤,方才那利嘴登時變得磕磕絆絆起來:“這怎麼回事,不是說不嚴重嗎?”
她也是剛知道宋燈被燕虞砸傷之事,只是後來消息說是並不嚴重,她也就信了,現下看來竟留了疤,還摔壞了腦子,哪哪都和不嚴重沾不上邊呀。
宋燈抿嘴笑,她當初昏迷了好幾日,闔府上下緊張得要死,流言堵都堵不住,一下便飛出府門去。後來人好了,一是受了鎮國公府的歉意,二是不想讓宋燈留下個身體虛弱的名聲影響未來婚嫁,宋煬自然緊趕慢趕地讓人去放消息。但宋燈一直閉門不出,宋煬這消息放得再多,眾人也是心中存疑,只有葉尋珠巴巴地信了。
葉尋珠道:“燕虞平日最喜歡鬥雞走狗,和我哥哥不相上下,哪一日有機會讓我哥教訓他一把,給你出出氣。”
宋燈一聽葉尋珠都直呼燕虞姓名了,趕忙阻止,道:“世子也是無心之失,不必太過苛責,我這腦袋呀,應該過段時日就好了。”
葉尋珠將信將疑,很快將這事拋諸腦後,道:“我給你帶了禮物,快看看。”
定海侯府年年都有商船出海,葉尋珠為了見那大船出港,特地跑到外祖家住了一段時日,否則宋燈一出事她就找上門了,何至於今日才知道此事。
兩人正挨着頭看那西洋來的新鮮玩意,女客這邊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嘆之聲。
宋燈順着聲音望去,看見被圍在眾人之中,宛若眾星拱月的於暮春。
於暮春穿了身檀紅色的刺繡春衫,看起來最為活潑鮮亮。她抬頭,無意中對上宋燈的眼神,微微歪了歪頭,朝她笑,眼睛彎成月牙模樣。
宋燈也回她一個笑。
她自是知道的,元孟為什麼喜歡女子穿些淺色衣裳,為什麼看着心情便會跟着輕鬆愉悅。她只是也有那麼一點不切實際的奢望,希望只是於暮春恰好對上了他喜歡的模樣,而不是他按於暮春的模樣定下了喜歡的女子應有的樣子。
只是看到於暮春的第一眼,她便無法再說服自己,於是連自己身上這件新衣裳,都有些穿不下去了。
縱是無意,仍是成了東施效顰。
葉尋珠拉了拉她的手臂,道:“你認識於暮春?”
宋燈收回目光,笑道:“於閣老的女兒,縱使不認識,也聽聞過呀。”
葉尋珠道:“你可別跟那些文官家的女兒玩,她們可都瞧不起我們這些勛貴,一個個,酸腐得緊。”
宋燈道:“於小姐是個好人。”
葉尋珠立馬撅起了嘴。
宋燈緊接着道:“不過我和她,怕是做不成朋友。”
葉尋珠立馬喜笑顏開。
宋燈見她小孩似的,輕輕颳了刮她鼻尖,自個也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