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四章 民
貞觀元年,春二月中旬
南陽郡新都縣、土橋鄉
一處山坡青麥田,陳姓一家人正揮舞着鋤頭在地里除草。最小的男子僅有十歲,但從其握鋤頭的姿勢可以看得出來已是耕田老手。
時間不知不覺就到了飯點,家中的女子提着竹籃來給幹活的男子送飯。
「開飯了,阿翁、大兄、二兄…」一名七八歲左右的女童放在手中的水壺,衝著幹活的幾名男子大聲喊道。
聽聞女孩的呼喚聲,幾名男子放下手中的鋤頭,挽下衣袖抹了了抹額頭的汗水,露出笑臉朝着女孩走來。
年齡最大的陳老翁端起水壺對着嘴巴灌了起來。
「咕咚!咕咚……」
猛灌了一口以後,便將水壺遞給了家中的長子。
今天他們吃的是蒸餅,自從少府向大漢推廣石磨以後,麵食就在大漢普及開來了。
就着從西域傳來的大蒜,普通的蒸餅讓幾人吃的津津有味。
「砰!砰!」
田間仍有一名男子在除草,並沒有與其他幾人一同坐在吃飯。
不間斷的干農活,讓其汗流浹背,汗水滴落在田地上。
「唉!老大,你去喊老四過來吃飯。」陳老翁嘆了一口氣,也沒有回頭看向田間,直接對着自己的長子說道。
「好!」
陳伯聞言,立馬放下手中的蒸餅朝着除草的陳季走去。
「老四,別除草了,阿翁喊你去吃飯呢!」
然而除草的陳季對自己大兄的話置若罔聞,依舊不停的揮舞着鋤頭。
「老四!老四!」陳伯的聲音提高了一大截,奪過其手中的鋤頭。
「大兄!」
陳季被奪了鋤頭后,懵懵懂懂的看向自家大兄。
「阿翁喊你吃飯,走吧。」
見其清醒過來,陳伯拍了拍其肩膀,輕聲說道,示意其過來吃飯。
「老四,這是阿母為你做的肉粥,來嘗一嘗味道怎麼樣?」陳母見陳季過來立馬將用粗布包裹嚴實的肉粥罐打開,瞬間一股肉香味散了出來。
「阿翁。」陳季十分懂事的將陶罐遞向陳老翁。
「這是你阿母特意為你熬的。」陳老翁將陶罐又推給了陳季。
「老四,快趁熱喝了吧!」
「阿翁,您是一家之主……」
「老四……」
三人推來推去,旁邊的幾個兒女都沒有言語。
最後陳季還是拗不過自己的雙親,喝起了肉粥來。
陳家眾人都靜靜地看着陳季喝肉粥,依稀可看到陳母眼中的淚光。
「老四,再有二日,你就該去朔方了。」陳老翁緩緩說道。
陳季放下陶罐並沒有應答,幾人又是一陣沉默並沒有言語。
「嗚嗚嗚…」
陳母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淚水如泉水一般噴涌而出。
「我苦命的季兒……」
陳母抱着陳季哭了起來,陳季只是默默地拍着陳母的肩膀,沒有如母親一樣流淚。
南陽郡是人口大郡,因而也是移民政策下的重點郡。
依照朔方郡令凡是個人名下無地,年滿十六的男子都有移民戍邊於安西都護府或朔方郡義務。
凡年滿十五、未曾為***之女子亦有移民義務。
陳老翁家中的老大和老二都已成家,名下有地不需移民,老三則因服兵役時左腿殘廢,而無需移民。
陳家只有一個女兒,這還是得益於減免算賦與口錢政策的緣故,否則陳小妹的結局多半是溺死。
因陳小妹年幼,故而陳家這一次只有陳季需要服從朝廷政策,移民朔方郡。
「好了,別哭了,你哭也沒用啊!」陳老翁見陳母哭泣地停不下來,不耐煩的說道,怕陳母哭壞了眼睛。
「季兒是我生的,又不是你生的,現在要去那苦寒的朔方我能不難受嗎?這一去,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季兒!」陳母哭泣着說道。
「誰說季兒這一去就不回來了,鄉里的游徼不是說了么,移民朔方的百姓,每隔二年可回故鄉省親半月么。」陳老翁寬慰道。
「他們嘴上是這麼說的,可等季兒到了朔方,恐怕根本無法申請下來「傳」,根本無法離開朔方,這話你也信!」陳母反駁道。
漢代沿用秦的出行制度,需要「驗」與「傳」二物才能暢通無阻。
「驗」便是身份證,用來表明身份,「傳」則是介紹信,表明其是正當出行。
漢代民間百姓申請傳的程序頗為複雜,須先向鄉嗇夫提出申請,嗇夫證明此人無獄訟無欠稅,然後報給縣級以上的官府頒發。
如偷越關塞,將被處以新左趾服城旦的苦役:知情而默許偷渡,以及私自發給過關憑證,與偷渡者同罪。若以欺騙手段持他人證件出人關塞,即使未通過被發現,也處以贖城旦的刑罰。
聽了陳母的話,陳老翁嘆了一口氣,也沒有見說話,對於官府滿二年可回家半月的言辭,他也不怎麼相信。
河南郡是產糧大郡,為了保證邊疆後勤穩定,前三次移民並沒有從河南郡抽取民眾移民戍邊。
故而對於這一次的移民政策,河南郡的底層民眾大都對官府政策心存疑惑。
倒也不是大漢政府缺乏信度,只是臨近關中的河南郡百姓至今還記得當年征民修長城的事情,修長城的民夫能活着回來的可沒有幾人。
「阿翁、阿母,你們別太擔心,當今天子乃亘古未有之聖君,減免口賦的事情可是說到做到。」
「縣裏的官吏也都是嚴格執行朝廷法令,咋們家在山坡的那幾塊地若不是靠着縣裏修的水車早就乾裂。」
「前幾年橫行鄉里的黃老六一伙人、私自多征賦稅的縣尉不都被朝廷依法懲治了么。」
「咋們一家人應該相信朝廷的法令,相信今上。若不是今上,咋們一家恐怕還吃不飽飯呢!」讀過半年郡中官學的陳伯還是比較相信朝廷政策,開口說道。
「但願如此吧!」陳老翁應道,眼中還是帶着懷疑。
………
「季兒,到了朔方以後,記得穿的暖和一點,阿母聽說那邊要比咋們河南郡冷的多……」
「要是錢不夠用的話,記得給家中寫信,千萬別不好意思…」陳母幫陳季整理着衣服,喋喋不休地叮囑着。
「阿母,我也是服過兵役的。天冷,您回去吧。」陳季寬慰着母親,說罷就頭也不回地朝着鄉里集合點而去,生怕母親更加難受。
隨後陳季與其他符合移民條件的鄉親在鄉里游徼的帶領下朝着縣城而去。
到達縣城以後,他們將會與他們鄉里的移民一同前往遙遠而又陌生的朔方郡。
新都縣城,所有的移民都集合在了一顆大槐樹下。
縣令站在臨時搭建的檯子上,手裏舉起鐵皮喇叭開始做最後的安撫工作。
「諸位鄉親,本縣知道,爾等此刻都不舍的離鄉。可如今我新都縣已無供爾等生活之耕田,雖有空地,可要想將其轉為耕田難如登天。」
「爾等不移民朔方定居,我新都百姓每戶的平均耕地都要減少,當然對爾等與爾等雙親來說並不影響,仍可吃穿不愁。」
「但接下來,人口越來越多,能分到的地越來越少。地里的糧食產量又是有限的,便會導致我新都縣民眾生活越來越差,你們的子孫將過上幾十年前那種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
「本縣問你們忍心看着自己的子孫挨餓受凍嗎?願意自己血脈斷絕嗎?」新都縣令朗聲道。
「不願意!」
新都縣沒有講什麼移民戍邊對大漢邊防之類的話語,只是簡簡單單扯到家族傳承上去。
「為了有地耕,只能去朔方郡。你們以為那裏是苦寒之地,過去或許是,可如今已經不是了。」
「朔方郡去年的糧食產量是整個大漢第五名,每年都能五穀豐登,那裏的土地比我們朔方郡還要肥沃,每個人能分到的地也比家鄉多……」
「為了你們的家人,為了耕地,為了生存,只能走移民朔方郡這條路。」新都縣令緩緩說道,循循善誘着眾人。
中國人有着「安土重遷」的理念,可在無地可耕的生存危機下必然會激發出開拓精神來,畢竟農耕文明下土地為根本。
大漢民眾雖說因為劉襄的緣故生活好過了些,可在封建社會下,底層民眾受苦受難這一現象永遠都會存在。
移民戍邊政策對大漢來說有着長遠利益,可對一個個普通漢民來說卻是災難。
他們要背井離鄉前往一個陌生無比的地方,他們要忍受遷徙途中的天災人禍,他們有可能一輩子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親朋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