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質問
聞言。
左吳伸向黛拉,想拿過那血肉耳機的手在半空頓了下,似是被黛拉灼灼的目光給逼退了些許。
卻只是逼退,這隻手終究沒有徹底收回。
左吳的表情沉了一下,便轉瞬換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陽光模樣,手仍舊抬着,把臉轉向峯:“看看,這是不是很值得記念?黛拉第一次不聽我的話。”
峯本來想開溜的。
此刻,它無比痛恨現在自己不再是一抹投影,而是被燃蘿賦予了肉身,無法一消失了之,只能硬着頭皮停步,小心翼翼的轉身。
只見左吳的眼裏沒有光。
黛拉的雙眸中則是沖自己燃起了滔天的怒意,宛如自己是她的殺父仇人一般。
……某種意義上還真是如此,峯有些感嘆,興高采烈制定出一套讓左吳去赴死的方案的,確實是以自己為首的科研小組。
繼續呆在這裏怎麼做怎麼錯。
只見峯狠下心來,忽的轉身,雙拳握緊,猛地在腰間擺臂,就此一溜煙跑遠,誰都不理。
只留給了面面相覷的父女一個狼狽的背影。
它的狼狽模樣好像稍稍緩和了左吳和黛拉間的氣氛些許,至少蟲娘滿眼的怒火隨着峯的逃跑,也流走了不少。
良久。
黛拉和左吳依舊看着峯逃跑的背影,直到它可憐兮兮的逃到這巨構平台的末端,無路可走,只能心一橫,跳水般往躍入太空,像顆放棄思考的隕石繼續飄遠時。
蟲娘的嘴角才勾了下,怒意消散,只留下了對左吳怯怯的試探:“……爸爸,不要這樣,可以嗎。”
左吳搖頭:“不行。”
黛拉張了下嘴,又閉上。沉吟片刻,忽然輕笑:“爸爸,我想起一段往事,知道是哪段嗎?”
左吳聳肩:“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
“……是我們住在舊帝聯的都市行星,爸爸你被羿裔斯將軍困住,我和幾位媽媽還有瑪瑞卡教授,被端木平流層追殺的那次。”黛拉說。
左吳點頭,用不着多餘的提醒,這事在他心中依然記憶如新。
彼時的羿裔斯將軍對純血人類無比魔怔,見不得任何污染了這血脈的生靈降世,讓黛拉成了將軍的眼中釘肉中刺,哪怕將軍自己就是氣態生物同人類的混血。
也是為了給控制左吳多添一張底牌。
兩方面的原因相疊加,終究促生了追殺黛拉的行動。
因為羿裔斯將軍彼時掌握着“天神裁決”這專攻洗腦的巨構,端木平流層被輕易洗腦成了將軍的打手,親自出馬去追殺黛拉。
端木平流層是舊帝聯兩大兵團之一的靈能殿的高層。
他戰鬥技藝如此精湛,以至於迄今,列維娜身上都還殘存着其揮舞雷電所留下的閃電般的傷痕。
左吳抿嘴,這是自己迄今為止最後怕的一次。就差那麼一點點,自己真的要失去黛拉了,彼時被困在空間碎片,還中了天神裁決的自己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
把隨着記憶湧起的后怕壓下。
左吳朝黛拉咧嘴:“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
黛拉指了下她自己的鼻子:
“當時,多虧幾位媽媽和瑪瑞卡教授……以及被我命令去放棄自己的部族拼盡全力,我才幸免於難。”
“可我平安了,瑪瑞卡教授雖是不滅的逝者,卻是被端木平流層肢解了一次;漂亮媽媽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傷口,馬媽媽當初也是重傷。”
“還有被我犧牲掉的部族,他們每人的記憶我都還留着,這麼鮮活。我記得這位剛為自己攢了私房錢,那位在死前還在閱讀的數學讀物……”
蟲娘忽的搖了搖頭:
“哈,藏私房錢那位……他藏錢的位置是逃亡者號艦艙內壁上,一處沒擰緊螺絲的板子,在許久以前一次星艦的翻修中被徹底蓋掉了。”
“還有另外一位的數學讀物,以前我還懵懵懂懂的佩服他研究的深奧。可最近有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我翻找數據庫,把這本數學書翻出來時才發現……它是那麼的基礎。”
左吳沉默。
黛拉又搖了搖頭,從回憶的沉浸中脫離,轉頭,直勾勾盯着左吳:
“我總在想,如果他們還活着,活到現在,那那位藏私房錢的位置肯定已經變了好幾次;另一位研究的數學課題肯定已經更加複雜了,啊,說不定我們錯過了一位能加入科研團隊的好苗子。”
“前提是他們活到現在,但沒有。他們可能擁有的一切未來,都停在了我去命令他們為了掩護我去死的瞬間。”
左吳點頭,忽的有些不敢面對黛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灼灼。只能把視線移開,對蟲娘說:“你後悔了嗎?”
“不,從來沒有!”黛拉臉上卻是綻放一抹嫣然:“對於強令他們為我去死這件事,我從來不曾後悔。”
“哪怕我知道,彼時如果把我交給端木平流層,那馬媽媽就不會重傷,漂亮媽媽身上也不會留下永久性的傷疤,我的部族也不會死在那裏,他們的‘未來’可能延續至今。”
“我都知道,但我絕對不會後悔。”
左吳抿嘴:“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向幾位媽媽提出放棄我,把我交給端木平流層,提出這種誰都不會答應,又自我滿足式的‘犧牲’,才是再愚蠢不過的任性!”
黛拉勃然:“我以為這是不用多說,沒必要議論的真理!可爸爸,當時那麼小的我都知道的道理,怎麼換了你,卻反而不明白了呢?”
左吳沉默,不,不是沉默,是被黛拉質問得啞口無言。又是條件反射般側目,看向被自己安排護衛攔住的幾位女士——
艾山山、姬稚,還有列維娜乃至鈍子,她們眼裏無一不掙扎,無一不惱怒。
確實該惱怒。
沒人會答應自己去犧牲,沒人。如黛拉所說,左吳知道自己的“犧牲”就是極致的自我滿足。不說自己的親人,就是新帝聯的大眾,都是自己擅自替他們安排了未來。
左吳猶豫了一瞬:“……黛拉,你說如果我現在放棄,會發生什麼事?”
聞言,黛拉好像鬆了口氣,又是叉腰又是抱手,挺胸,好像對自己勸回了左吳而微妙的得意:
“那就不知道啦,哦,大媽媽可能會和爸爸你打好久的冷戰。沒關係,我會幫你說好話的!還有漂亮媽媽,以後她估計不會再偷懶啦,她一定會好好和大媽媽一起,研究回到現實后怎麼脫困……”
左吳點頭。
一切都沒變,不是么。虛無縹緲的推演,悲觀頹唐的現實。
黛拉忽然愣住,因為她發現左吳眼中最後的猶豫已經徹底消失。
左吳又朝蟲娘抬起了手,這次卻是堅決無比,再也沒有被任何東西逼退。只是他臉上掛着歉意,還有一點說不清的羞赧:“黛拉,對不起啊。”
“哈,哈哈,黛拉,你說對了。這麼小的你都明白的道理,我怎麼就會不明白呢?謝謝你,黛拉,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做父親的不一定能比女兒懂事,黛拉,不如說我一直比你幼稚、愚蠢,自私。”
黛拉抿嘴,後退,退無可退:“爸爸,沒商量了嗎?”
“抱歉,沒了。我還是希望你們有一個未來。像你的部族一樣,以後可以藏更多私房錢,做更多數學題,”左吳的手伸到了蟲娘面前,這是明搶那觸手耳機的姿態:
“有我沒我都一樣。”
“閉嘴,怎麼可能一樣!”
黛拉終於怒吼,她的瞳孔化為嗜血的豎瞳,又宛如幼龍發出低低的鳴啼,平生第一次被觸碰逆鱗,四隻手化為長矛一樣去攔截、反抗。
與此同時。
新帝聯的所有蟲人傾巢而出,無論這些蟲人之前是隸屬新帝聯的哪個部門。是軍隊,還是研究部門,都一樣。
這是反叛,是政變。是蟲人的女王向新帝聯皇帝的抗爭。傾巢而出的所有人遮天蔽日,瞄準了左吳的手臂,亦想將黛拉從左吳面前帶離。
左吳的手還在往前伸。
即使轉瞬蟲娘泛着哭意的臉便被掩護她的蟲人遮蔽。
宛如玩世不恭的父親去搶奪、踐踏早熟孩子寶貴的玩具一樣,去搶奪纏在蟲娘身上的血肉耳機。
左吳依舊堅定不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