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中白鹿
話說顏淵將修行所要知道的事務一一告知弟子后就在賜兒山安頓下來一段時間。
曹沫在覺醒本命飛劍之後才算正式踏上了修行之路,每天的主要事務就是白天在後山練習飛劍,夜晚就着燭光溫習儒家典籍,有時也鑽研其他百家經典。
在講授學問方面,顏淵倒沒有太過刻意,只是叫曹沫自行斟酌,也沒有禁止曹沫看其他百家書籍,反而叫他融會貫通,只是吩咐了一句。順應本心。
曹沫自從覺醒飛劍,修行與鑽研學問也沒有懈怠,境界上升極快隱隱有突破一品瓶頸的跡象。
將這一切告知了顏淵之後,顏先生只是叫他突破瓶頸不要太過急切,可以在學問方面多下功夫了。
於是,曹沫每天去後山就帶上了儒家典籍。
庭戶無人秋月明,葉霜欲落氣先清。
南國的秋季總是來的那麼了無痕迹,明明昨天還是滿眼綠意的後山,今早曹沫來后卻是漫山遍野的紅葉黃花。
這位本是京兆書香門第的落魄子,雖然在這片小山村也呆了一段時間,但也還是改不了文人墨客賞風花雪月,附庸風雅的習慣。
想到顏先生所說的不着急打破瓶頸,當即打算收起書籍遊玩一番。
於是,少年攜書帶劍,漫入那片紅山綠海。
從後山下來,一條小溪從遠處蜿蜒而來,流向遠方。
少年拘一抔溪水洗臉,乾淨清爽,又舀起一抔喝下去,甘甜怡人,這江右大地果然人傑地靈少年心中暗嘆。
跨過小溪,曹沫正欲繼續鑽入青山中。
突然在一叢青篁旁,一隻白鹿從山林中鑽出,原本悠然自得遊玩的曹沫頓時打起了精神,循着白鹿的行蹤跟了上去。
打只野味回去讓顏先生補補身體也好嘛,想到這,少年興緻更高了。
於是乎,一人一鹿在山林間穿梭。
少年興緻高漲,那隻白鹿似乎也把這當做一場遊戲,並沒有打算甩掉身後的少年。
然後,白鹿引着少年向著山林,越來越遠——
白鹿書院裏,中年儒生裝作生氣地對年輕儒生說道
“就沒有你這樣當先生的!把它讓給曹沫這孩子,他受得了這因果嗎?”
年輕儒生不以為意的道“順應本心即可。”
中年儒生長嘆一聲,也不再說話。
而年輕儒生的思緒早已經飄到了群山之中。
白鹿帶着少年在群山之中奔襲,幾欲吐血,反抗吧,書院中兩位儒家人一定會出手,講理吧,一看身後熊孩子就是儒家子弟,和儒家講理?那還不如直接跪地求饒。
原本好好地沉年,剛醒就遇到這種揪心的事,唉,鹿生艱難啊。
眼看少年越追越近,明明一個還沒一品的少年,那速度都快趕上二品修士了,要不是剛剛蘇醒,還能讓這熊孩子欺負,白鹿暗暗腹誹,難年不見,儒家修士都這麼生猛了?看來以後得先低調一段時間啊。
白鹿心裏想着,可是動作卻不慢,眼見地就要往山林更深處鑽,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當前,還是保存有生力量為重。
曹沫在心裏犯嘀咕,明明自己都是踏入修行之路的人了,怎麼連一隻白鹿也趕不上。
終究是少年,多少也有點少年意氣,眼看就要追丟,就要召出飛劍來講講道理。
看到這個狀況,山上的兩人也終於要坐不住了,生怕一場好好地福緣被這臭小子攪亂。
“順心而為,但請相信這個孩子他配的上你的追隨,”一個溫醇文雅的聲音在白鹿心底響起。
“如何相信?”白鹿回問道,既然他願意講道理,就聽他講講。
“就憑他一顆赤子之心,就憑他的心繫天下,如何?”
“遠遠不夠,你知道的,我從降生在這個世界到現在,追隨過數不清的人,行過萬里路,讀過萬卷書,看過萬般人,心善之人,有,狂邪之人,亦有,這天下千千萬萬,什麼事沒見過,什麼人沒遇到過,他還達不到我的要求。”白鹿以心聲說道。
聽到白鹿的拒絕,顏淵沒有再勸,而是衣袖一揮,將白鹿引入一幅雲波詭譎的畫卷之中。
畫面一閃,白鹿腦海里出現了另一幅景象,妖族入侵,圈人而食,浩然天下赤地千里,世人相期,整個天下離心背德,混亂不堪,面對妖族的攻勢一觸即潰,孩提嚎啕,中年抹淚,竟是守不住一片凈土。
作為土行之精,超然於物外的白鹿,這次竟是頭一回表現出些許的失落。
儒生醇厚儒雅的聲音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但請相信,這樣的曹沫,能救得了世人。”
“好,既然如此,我可以選擇他,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我選擇他,但並不代表我接受了他,至於能不能讓我接受他,還得靠他自己的造化,”白鹿說。
“拭目以待。”
少年還在狂奔,但是前面那隻精靈似的白鹿卻緩緩停了下來,繼而調轉反向,將鹿角指向少年。
霎時,一條銀色光束從鹿角射出,少年顯然沒反應過來,銀色光束就這樣直直的射向少年,將兩人連接。
一個輕靈的聲音在少年腦海里響起,
“他對你很重視,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少年猜到了些許,收起了剛才的儀態,一本正經的說道
“但請相信我。”
那個輕靈的聲音再次響起“拭目以待。”
頓時,白鹿消失不見,而曹沫則將袖子挽起,左臂上,一隻銀色小鹿的印記活靈活現。
少年轉過身體,面朝白鹿書院方向,欠身做了一揖。
而白鹿書院中,顏淵並未受禮,卻故作生氣道
“師徒之間,還需如此嗎?”
身邊
中年儒生只是當做沒聽到,趨步走開。
賜兒山有一白鹿,奔跳于山野。
後來,浩然天下有個傳言,那儒家末代聖人身邊常跟一白鹿,靈動似山精,不知何時尋於何處,當然,這都是后話。
入秋後,賜兒山的日子還在緩緩過去,就像山下的白鹿溪,不管風還是雨,潺潺流水都不會停下。
不過就是後山又一次奼紫嫣紅,練劍的少年身邊多了一隻白鹿,有時在有時又不知所蹤。
不過是山間的稻田再一次結滿稻穗,小山村的村民再一次趕着農閑收割,爭取在入冬時還能再收一茬油菜。
隨着農忙而來的還有稅吏。
像往年一樣,那幾個稅吏經過村口的大路。
幾個在村口的孩童只是不以為意的看了一眼,這個年紀的孩子,腦袋裏還是清風明月,草長鶯飛,哪有什麼憂愁。
幾乎所有孩子都是依舊各玩各的,但是其中有一個孩子,在抬頭看到那些稅吏的時候,眼色明顯有些驚慌。
稅吏進了村子,照例是來到村裏的話事人家中,一個在村中年長且有名望的老村長家。
老村長也是照例先笑呵呵與稅吏談天說地,倒茶勸酒,順便派人把村中各家話事人聚集在一處。
稅吏也算和善,樂的老村長把事安排下去,反正這些年也是風調雨順,稅也不多,從之前的村子走下來也還算順利,還沒聽說哪家勤勤懇懇有交不上稅的。
村民陸陸續續聚集在村長家的小院子裏,幾個官家人依照戶籍核定各戶所要交的糧食。
來交糧的大多是各家話事人,不是高大結實的各家正直壯年的男丁,就是操勞一生勤勤懇懇皮膚黝黑的老農,其中有個瘦弱,臉色蒼白的農婦在一干農漢子中卻顯得格格不入。
到了交糧的時候,開始還順順利利,但輪到那個農婦時,人群卻出現了一些騷動。
“李家的,大夥知道你先前死了漢子,成了寡婦,但你家之前可是耕着十幾畝地呢,你咋不把這個稅交齊呢!”一個刻薄的聲音響起,是一個精瘦的漢子,長得有些猥瑣,委實沒有庄稼人的憨厚。
“唉,孤兒寡母的,家中沒有壯丁,這十幾畝地到成了拖累,一個婦道人家的,怎麼幹得了這麼多活,地荒廢了,稅也交不上,”說話的是一個還算憨厚老實的老農。
“別說什麼,她家漢子之前還在的時候,可是村裡一把一的好手,乾的活也是頂幾個人的,占的地也多,我就不信家裏還沒有餘糧了,說什麼也得把稅糧交上,不要讓我們整個村受了連坐之苦,”又一個看上去精壯的漢子說。
“是啊,李家的,也別為難大夥了,看看家中地窖里哪個犄角嘎達里有沒有存糧啥的,把稅糧交上去先為好哇,也讓這幾位稅吏大人不要太難做,”說完,那漢子還向稅吏幾人諂媚一笑。
稅吏沒搭理他,只是盯着那位不說話的婦女看。
這是一位衣着粗布麻衣,臉頰凹陷無肉的農婦,雖然經歷過風吹日晒的農家活,但還是可以明顯看出她年輕時也是個有些姿色的俊俏人,在這種鄉野小地十里八鄉也算瞧着有靈氣。
早年間,婦女還是少女時,被一個在十里八鄉有名的能幹漢子以十斛米取回了家。
在這鄉野小地,什麼男人最能招小姑娘搶着要,那就是能幹活,有氣力的。
年輕時候,嫁給那個漢子,也算讓各處小姑娘眼饞,可惜啊,漢子是能幹,可是心也絕,留下個還未長成頂樑柱的小娃娃一個氣力有限的媳婦就撒手人寰了。
婦女也不是不能幹,可是家裏十幾畝地,哪能幹的過來,眼看着家裏的地也荒了,原本殷實的家庭也每況愈下,而且家裏還有一個正是長身體的小娃娃,這生活就更加困難了。
吃的還不夠,從哪裏找出這多餘的稅糧。
那個瘦削的農婦只是低着頭,也不回嘴,以近乎認錯的語氣重複道“就這些了,就這些了……“
其餘村民,數落的有,勸告的有,幫她說話的有,一些惡毒的私下裏出主意說什麼往床上一躺就什麼都有了。
以前,那個男人還在時,各位還是鄉里鄉親,見了面,點個頭,或者是聊兩句。
現在,這位平時要強的農婦卻只是在鄉民的聲討中頭越埋越低,越埋越低。
終於,那位在鄉民眼中和善的稅長說話了
“交不上稅糧,按大姜律例,當將家中話事人收押,至家中補齊,時限十日,其餘同村之人受連坐,同一伍之家收押八日,同一什之家收,其餘同村各家收押三日。”
按照大魏刑名律法,他只負責收稅,其他一概不管,這是那位法家人上台後,一他作為一個王朝官員該做的事。
稅吏的話像是一句判詞,之後,村民們徹底不再低聲討論。
各種難聽的話像一顆顆石子砸在那位瘦削的農婦身上。
向來要強的她,這時竟嗚嗚咽咽的在所有人面前抽泣了起來,但是這依然沒有讓一些村民減緩語言的惡毒程度。
其實這件事也很容易解決,只要哪家借點多餘的糧食讓這位困難的寡婦將稅糧交上去,或者是各家湊一湊,這事也就過去了。
稅吏交差,村子也不用受連坐之罪,回頭叫李家寡婦還回去就是了。
也不是沒有人想到這個,但是在那人與人商量之後,一些平時以精明著稱的人就體現出了他們的“聰明之處”。
她一個寡婦家的什麼時候才能還上?還是等誰給她墊一下,於是所以人都在等那個憨厚老實的人出現。
顯然村子裏的人都是聰明人,哪個愚蠢之人終究是沒有出現,
這時,人群至村口分開了一條道,有一個大約十歲的孩子從人群中鑽了進來。
少年從人群中鑽出,看着被人群包圍的正在抽泣的農婦。
那位臉色蒼白的農婦似
乎察覺到了村民的異樣,抬起頭,如遭驚雷,而後急切地抬起手,用手背擦乾眼淚,深怕兒子看到自己的窘迫。
天下父母皆英豪。
那少年看着臉上淚水揩不盡的母親,再也忍不住,抬頭看着眾人,嚎啕大哭起來。
這個年紀的少年,本該沒什麼憂愁,腦子裏應當是清風明月,草長鶯飛。
而此時,如果有練氣大成者細窺這少年的心境,會發現,滿地瘡痍,赤地千里。
少年目眥欲裂,抬起頭看着這些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村人。
記的那時,父親還在,這一家子雖稱不上享譽鄉里的首善之家,但夫妻兩個也算勤勤懇懇,見人也和和氣氣,同鄉有困難也會儘力接濟,也算的上是積善之門,可如今,翻臉不認人,欺負自家的也是這些人。
好像家中少了頂樑柱,那這個家就總是會垮,就算沒垮,也總是不缺無冤無仇又喜好落井下石的人來壓上一把。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那位推崇刑名之學,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廟堂卿相在回頭看時,會感謝這群涼薄的村民讓他走上了這條路,可如今,他心中只是憤恨。
正在這時,一位手拿儒家書籍,束髮佩劍的白衣少年從人群中走出。
村民認出了這位從山上書院中出來的白衣少年,不過大多沒打過交道,只是經常看到少年隨着清晨的花露攜書帶劍去往後山。
對待山上書院,村民大多是心存敬意的,因為山上的先生一直是無償教孩子們學些簡單的文字。
人群讓開了一條道路,那位書院少年從胸前摸出幾吊大錢,只說是山上先生的意思,與那幾位稅吏核實交足了稅錢后,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
只是在經過那對母子時,將剩餘的錢放在了那位少年手裏。
可是,少年在臨走時,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將手上的論語也一併送給了少年,全程沒有與那位滿良淚痕的少年說一句話。
這場秋收以來的鬧劇就此結束,稅吏在收夠了這個村子應交的額度之後,也踏着風塵離開了。
這件事在這幾人心裏其實無關緊要,因為這種事在這個天下任何地方,都是隨處可見的。
比如在二十多年之後,一位都中大員向他們詢問這邊地界一場交稅鬧劇時,那位年近古稀在家中頤養天年的老稅吏只是在回想了之後回答說毫無印象,也未認真想是哪件事,也未認真想這位都中來的大員來頭到底有多大,都半身入土的年紀了,想這些嘛呢,你說是吧,老稅吏朝朋友玩笑着說起這件事。
下山的白衣少年正是曹沫,這幾日修行不敢懈怠,即將入一品,感知能力自然是提升了,所以在察覺到鬧劇開始之時,他便站在遠處將事情始末看在眼中。
曹沫在幫那對母子解了圍之後便徑直向書院走,抬頭看去,顏淵正站在書院門口。
“先生,”曹沫向顏淵做了一揖。
顏淵沒有看曹沫,只是自顧自地說道
“錯在哪裏。”
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曹沫。
曹沫深吸了一口氣,接過話道
“錯在那座太安城,那座天下的首善之地,錯在那裏的話事人,錯在那位君王,錯在這天下人。”
顏淵沒有說話,只是向北望去,兩位讀書人一同向北望去,眺望那座太安城。
師徒兩人靜靜地立在書院門口,久久未動。
夜幕拉上天穹,村子裏漸漸亮起燈火,一幅祥和安寧的樣子。
可是曹沫知道,不對,很不對,不僅是這村子,這天下都有大問題。
不該是這樣的,看着這天下一幅井然有序,其實暗藏危機,法家刑名之學,那套大姜律例,在將天下人的人心引向一個絕地。
曹沫想了良久,連天黑了也沒察覺,看到先生還在那裏矗立着,一時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顏淵似乎是察覺了他的心聲,吩咐他可以先行離開,他恭恭敬敬地向先生施了一禮,隨即離開。
曹沫在前往住處的時候依然久久不能從白天的事中回過神來,索性在院子裏練起了劍。
出劍,劈,刺,點,砍,撩,撥,收劍,又是出劍,劈,刺,點,砍,撥,撩,收劍,一次次出劍一次次收劍,不知這套基礎招式練了多少回,劍出了多少次。
曹沫劍越出越快,小院裏竟有絲絲劍光流轉,但是這個練劍的少年卻總覺得差點意思,不夠,遠遠不夠。
似乎是心裏靈光一閃,白天的一幕幕在少年腦海里出現,是了,這天下差點東西。
曹沫應心將飛劍召出,霎時,那柄赤色長劍白光流轉。
曹沫順勢掀起衣袍坐下,立馬入定,引導流轉的絲絲浩然正氣進入身體,爾後從神庭向經脈,再由經脈至丹田。
半晌過後,曹沫只覺得神清氣爽,將飛劍收回丹田之中,感知明顯擴大,之前只能比平常人的感知強一點點,現在明顯對山林間的鳥鳴蟲嘶都能有清晰地辨識,房中的燭火滴蠟聲,彷佛就在耳邊。
曹沫內窺丹田中的飛劍,原本那劍身上模糊不清的銘文,此刻有兩個已經赫然可見。
內心竊喜的曹沫在認清了那兩個銘文時,卻滿心疑惑。
因為明明是儒家中人的曹沫,那柄本命飛劍上篆刻着的卻是墨家教義。
飛劍上,鐫刻着的是“兼愛”二字。
曹沫滿心疑惑,趕忙去找顏淵。
在走到門口時,恰巧迎頭碰上了顏淵,而他卻像是在那裏等候已久。
“天下百家本是同出一脈,是兼愛還是仁義,亦或是法度,其實都沒有關係。”顏淵緩緩說道。
“是,先生。”
曹沫心中疑問一掃而空,隨即作揖折返。
兩位儒家人,就這樣沒頭沒腦的開始了交談,也這樣沒頭沒腦的結束了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