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破局(10)
很快,顧君恩就來到了劉芳亮的大帳之前,還未通報,帳前守衛就告之他,說劉大帥不在帳中,已早起巡營去了,顧君恩心中明白,劉芳亮一定是往北營了---面對榆林困局,坑道破城是眼下能想到的為數不多的辦法,劉芳亮寄予厚望,對於挖掘進度,時時關注,以至於天剛亮就往北營巡查去了。
“備馬,去北營。”顧君恩不敢停歇,上了馬,裹緊大氅,急急往北營走。
寒冬臘月的早上,氣溫極低,風刮到臉上,像冰刀子一樣,但顧君恩卻好像感覺不到一絲寒冷,他一路走馬一路思索,時不時還抬頭望向堅固巍峨、隱隱還覆蓋一層冰雪的榆林城牆,忽然又輕輕嘆了一口氣,還搖了一下頭,跟在他身邊的親隨像是看出他的憂慮,寬慰道:“老爺不必憂心,榆林軍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那麼多的朝廷大軍都散了,孫傳庭也歿了,那都任和尤振武就算渾身都是鐵,又能打幾根釘?”
顧君恩嚴肅搖頭:“以前我也是這麼想的,但現在……”
親隨不解:“老爺的意思,榆林還能頑抗到底不成?”
顧君恩正要說話,榆林城中忽然升起了裊裊炊煙,原來正是每日早上的造飯時間---這麼多天來,除非是面對闖軍攻城,否則城中的炊煙都會準時准地的升起,不知道是真的糧草充足,柴薪無憂,還是故作假象,用以迷惑城外的闖軍?如果是真的,那闖軍想要長圍久困,以期達成不戰屈人之兵,最後拿下榆林軍的目標,幾乎是不可能的。
望着升起的炊煙,顧君恩輕聲道:“如果只比兵馬,榆林軍自然不是對手,若論糧草,我義軍也未必就處於下風,但
這個尤振武卻讓我有些看不明……”
親隨不解,還要再問,但顧君恩一提馬韁,已經快速向前,沒辦法,他只能將即將出口的疑問咽回肚子,快馬跟上。
北營的戒備異常森嚴,處處都有詹帽紅纓,持着長槍的軍士,非有軍令,任何人不得隨意通行,即便明知道顧君恩是大帥的軍師,闖王任命的三品官員,身後的親隨也是披甲挎刀、闖軍百總的穿戴,但每過一處,仍需要顧君恩從袖中取出那面劉芳亮親授給他的通行令牌,交給守衛,查驗無誤之後,守衛才會放他們通行。
過了幾重關卡,終於到了北營,從角門進入,拐了一個彎,遠遠就看見大批軍士挑着籮筐,一路急匆匆的往北面運送土石,隱隱聽見軍官在大聲呵斥,“快快,都他么給老子快一點~”
劉芳亮果然是在坑道,顧君恩趕到的時候,他正彎腰從坑道里走了出來,一身厚厚的大氅,戴着將盔挎着腰刀,面色肅然,身邊跟着北營主將馬重僖和一眾親兵---已經秘密開挖數天了,在那個川軍老兵劉連山的帶領下,兩千青壯士兵日夜不停,輪班挖掘,到今日今時,坑道已經有了初步的雛形,這一點,從坑道口排列眾多的支護木和挖掘出來的眾多土石,就可以窺見一二。
為防被城上守軍發現,運出來的土石要儘快運走,而且運的越遠越好,這一點,劉芳亮下了嚴令,所以坑道口人馬眾多,軍士往來挑運不斷,更有準備換班的大批軍士扛着鐵鎬和鋤頭在排隊等待,幾個軍官拎着鞭子維持秩序,不停的叱喝催促:“快點,麻利點,別磨磨蹭蹭的!”場面有些混亂,顧君恩雖然貴為軍師,但沒有資歷,也沒有聲望,闖營中的這些下層軍官和軍士都不怎麼看重他,雖然明看見他站在旁邊,卻沒有一個人主動上前行禮,也沒有人主動為他讓道,依舊裝土挑石,各忙各的。
身後的那個親隨見狀,忙上前大喝,說顧大人在此,爾等讓一讓~~軍士們答應了,但動作並不積極,親隨急的要罵娘,但顧君恩臉上卻沒有露出絲毫的不悅,依舊冷靜的等待,所幸年輕的馬重僖眼尖,透過人群看見了他,向劉芳亮嘀咕了一句,並抬手向這邊指,劉芳亮抬眼望見,忙令身邊的親兵清路,
幾個親兵揮手叱喝,驅趕開運送的隊伍,這才為顧君恩清出了一條道路。
顧君恩快步來到劉芳亮面前,拱手行禮:“大帥。”又向馬重僖拱手:“馬二帥。”
劉芳亮和馬重僖都抱拳還禮,劉芳亮略有興奮說道:“這挖掘地道之法果然是大有講究。先生隨我來看。”
領着顧君恩又返回了坑道口。
坑道口的眾人正在傳遞土石,見大帥返回,急忙放下手中的活,呼啦啦的跪倒一片,剛剛回到坑道里的劉連山聽見外面的聲喊,忙不迭的又跑了出來,戴上帽子,滿頭大汗的行禮,劉芳亮卻朝他喝道:“誰讓你出來的?快回去。”又朝周圍的眾軍士喊:“該幹什麼繼續幹什麼,不要管我!”
眾軍士答應一聲,繼續埋頭運輸。
劉芳亮這才抬手向顧君恩:“先生請。”
顧君恩做了一個大帥先請的恭敬手勢,然後跟着劉芳亮低頭下了坑道---坑道是一個緩緩的下斜坡,長約十幾米,每隔五步插一支火把,將進出的道路照得明亮,至於高度和寬度,除了坑道口寬敞一些,其他地方都只是堪堪一個人通行,為了不影響工事的進行和運輸的繼續,當然也可能是為了安全,他們一行人下了斜坡之後,就沒有再繼續前行,而在站在原地觀察。
顧君恩眯着眼睛,藉著光亮仔細看,隱約看見坑道已經掘進了五十米左右,有赤膊軍士揮舞鐵鎬和鋤頭,正在奮力挖掘,而劉連山倒是悠閑,只是站在後方指指點點。
“先生以為如何?”劉芳亮問。
顧君恩點頭,拱手:“大帥雷厲風行,進展之快,超過下官的想像。只是……”
“只是什麼?”劉芳亮追問。
“這番挖掘,臨近城牆之時,必然會有大動靜,驚動到榆林軍就不好了,須早做準備,”
劉芳亮沒說話,馬重僖笑着答道:“這一點先生倒不用擔心,咱在開封有經驗了,不過就是小心慢進,白掘夜不掘,一絲一毫,不知不覺的摳到城牆下,定叫榆林軍不知道怎麼死的!”
為什麼是白掘夜不掘?白天各種聲音多,即便城下有挖掘,城中人也不易察覺,哪怕沒有聲音,也可以人為的製造聲音出來,但夜晚寂靜,聲隨風動,城下挖掘的聲音稍微大一點,就可能被城中人察覺,以致城中提前準備,所以才要白掘夜不掘。
當然了,此時的顧君恩劉芳亮都不知道,榆林城牆內城的城牆之下,不但掛有鈴鐺,而且埋着大缸,早防備着呢。
顧君恩滯了一下,忙道:“二帥說的極是。”
劉芳亮則問:“先生沒有其他說的嗎?”
顧君恩搖頭,他一介書生,並沒有什麼實戰經驗,對於挖掘之術,也是絲毫不懂,他拿手的是策略,如果只是問坑道挖掘,他實在提不出更多的建議。
劉芳亮也不再多問,抬手道:“這裏寒,外面說吧。”
於是眾人隨着他,魚貫而出。
劉連山帶着兩個頭目,在屁股後面深輯高呼:“送大帥~~大帥慢走~~”
劉芳亮沒說話,馬重僖則轉頭瞪眼喝道:“少拍馬屁,快點挖,挖成了有賞,如果挖砸了,額要你的腦袋!”
劉連山嚇的一哆嗦:“是是是。”
已經是早飯時間,但劉芳亮並沒有進帳用飯的意思,卻命令親兵們用布幔在坑道口不遠處的一塊空地圍了一個圈,又搬來桌椅,就着臘月清晨的寒風,他們就在圈中坐了,親兵們送上熱騰騰的羊湯和饃饃,他們一邊吃喝一邊說事,一邊看着坑道中的土石源源不斷的運出,又源源不斷的送走。
馬重僖狼吞虎咽,大呼過癮,劉芳亮只簡單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目光望向只喝湯、沒吃饃的顧君恩,恍然道:“忘了,先生不習慣吃饃饃,來呀,速去給先生蒸米飯!”
親兵答應。
顧君恩忙起身拱手:“不必不必,下官只是不餓,大帥,軍情要緊,容下官向你稟報。”
劉芳亮點頭:“先生昨夜審問俘虜,可是有大收穫?”一揮手,親兵還是去蒸米飯了。
顧君恩心中感激,重新坐下,將沒有吃的饃饃推到一邊,對着劉芳亮拱手道:“回大帥,確有所得,但是不是收穫,下官卻不敢說。”
見他說的認真,劉芳亮也嚴肅了,將羊湯碗和饃饃也推到一邊:“現身請講。”
顧君恩先從袖中取出一份親筆的記錄,令親隨呈給劉芳亮,然後慢慢講解。
劉芳亮雖然也識得幾個字,但並不多,大部分都是囫圇吞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因此他對呈上的筆錄並沒有什麼興趣,只隨意的看了幾眼,就扔到了一遍,然後專心聽顧君恩講解。
聽到昨晚的俘虜詳細的講出了榆林四門的守將名字和大略的兵馬佈置,劉芳亮微微點頭,這些並不算什麼機密,經過這些日子的交鋒,哪門由哪個將領守衛,實力如何?他已經基本了解,今日俘虜所供,不過就是證實了他的推測,他不驚訝,但當他聽到,城中不但有兵器坊,火器廠,火藥廠,而且還有千斤的鑄炮大廠之後,他不禁驚訝的瞪眼:“鑄炮廠?小小榆林也能鑄千金紅夷大炮?”
在這之前,對於榆林城中火炮之多和火器之盛,闖軍上下雖然有懷疑,但不大部分的人以為,城中火炮都是以前遺留的,畢竟榆林是大明的九邊重鎮,城中有新型火炮並不奇怪,也有一小部分人認為城中可能有火器火藥廠,就如顧君恩以前猜測的,但即便是有,也應該不過是小規模的小鑄炮廠,不可能超過西安火器廠,但不想今日從俘虜口中得知,榆林城中的鑄炮廠遠超西安火器廠,不但能鑄兩千斤以上的紅夷大炮,而且原料充足之後,顧君恩十分驚訝,現在說與劉芳亮。劉芳亮就不只是驚訝,而是震驚了,他第一時間以為不可能,俘虜可能撒謊了。
顧君恩看出了他的想法,鄭重點頭:“是的,但下官以為,此榆林軍士絕沒有撒謊,榆林不但能鑄紅夷大炮,而且鑄造出的紅夷大炮,極具威力,遠勝西安火器廠。”
劉芳亮更驚訝,盯着顧君恩看。
顧君恩道:“其實榆林能鑄造大炮,也並不意外,畢竟榆林總兵尤振武,從前是西安火器廠的副使,他能坐上副使,並不是因為他是尤世威之孫,是什麼武舉人,而且因為他造出了遂發火銃,孫傳庭才會任命他,由此可知,此人絕不簡單的只是一個武夫,潼關大戰之前,他更是將西安火器廠搬了一個空,大部分的熟練工匠都被他的娶親隊伍帶回了榆林,從西安敗退時,又沿途收斂了許多的鐵料和煤,作為鑄造的原料,現在退到榆林城中,他能造火器,又能造火炮,其實也不是太奇怪。”
劉芳亮面色凝重:“先生所說,額是知道的,尤振武年紀雖輕,不容易對付。”
顧君恩嘆口氣:“其實這些都沒有什麼,不管是鑄炮還是打造遂發火銃,都是奇技淫巧,當不得大事的,但今日審訊下官卻才知道,那尤振武的佈局,並不只有這些。”
“恩?先生指的是什麼?”劉芳亮問。
顧君恩道:“這些日子,城中炊煙不斷,每日定時升起,甚至比我義軍的還要準時,不管是真是假,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起碼此時此刻,城中糧食不缺的。大軍往榆林之前,細作來報,說榆林官府收繳了參加紅山互市的所有商人的糧草和布匹,以及一應商貨。當是下官就想,榆林官府好是及時的,莫不是提前有所預料?但下官當時以為是布政使都任老奸巨猾,提前做了佈置,但今日才知道,原來並不是都任,而是那年輕的尤振武!尤振武一介武夫,此前並無出奇之處,他何能有如此見識,早早就定下這個詭計,令榆林巡撫衙門,收了紅山互市的糧草和貨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