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明王府在天都的東邊兒,挨着東四街。
東四街又臨着十八孔廊橋這一大乾盛景,所以自然是繁華喧鬧。
平日裏,往來行客常如過江之鯽絡繹奔赴,好像看不夠橋上的絢爛美景,也閱不盡天河的流水潺潺。
今日,東四街上熱鬧如舊,可王府里的氣氛卻是嚴肅的緊。
倒是不為別的,只是明王季雲自沖州歸來,似乎是極北之地的邪魔又生亂象,王爺從入府後便久坐書房,未出一步。
“二夫人,王爺還在書房裏。”
王府二夫人的華貴房中,一位老嬤嬤從光影里走出,不知是早就在那,還是剛剛才來。
“在便在吧。”
二夫人側靠塌邊,手捧一條艷麗錦緞,正低頭仔細的綉着一頭神異麒麟,看樣子已是綉完了大半。
“方才,斷手的那位,也進去了。”老嬤嬤猶豫再三,才將此事告知夫人。
二夫人聞言手中綉針走線驟停,抬起頭,瞧了一眼老嬤嬤。
雖說她早已年華不再,妖麗的面容卻總是一抬首便能驚了人心。
“你說的是,一直守着那病秧子的影子?”二夫人開口確認了一次。
“是,就是那位大人。”
“他不在季離身邊盯着,怎會突然回來?”
“許是那病秧子的病,治好了?”
“……去查查罷,趁着影子不在。”二夫人略微思量,方才開口。
“是。”躬身應下后,老嬤嬤重新隱入光影。
二夫人見老嬤嬤離去,便低下頭,再次綉針走線。
遙想十幾年前,那時的二夫人,懷裏抱着才滿周歲便覺醒麒麟血脈的季玄龍,像是擁着王府的太陽。
而同樣剛過周歲的季離,卻被府里的大管家從三夫人懷裏奪過,送養到了天都一位富庶商賈的家中。
當日,二夫人派人暗中跟着,記下了那商賈家住何處。
之後不久,她便命人在商賈所居長街的街頭和街尾,開了兩家賭坊,還不忘囑咐要開的大些。
她並不是壞心眼,她想着的就是讓那商賈家道中落,搬離天都而已。
畢竟當時她真是想不通,王爺到底是真心棄子,還是別有圖謀,所以只要是有丁點兒可能會威脅她兒子的存在,也要謹慎應對。
都說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二夫人性子本來山溫水暖,自打生下一子,便也逐漸學着打算起這些叵測心計來。
此時的書房裏,王爺肅然危坐,面前的書案上擺着兩杯茶。
八月正夏,新茶還未到時節,杯中自然是上季陳茶,不過這茶待的不是客,自家人倒也不必講究太多。
“王爺,季離的養父昨日傍晚離了天都,是走的水路,屬下夜半才追上,殺了。”王爺面前,坐着一位獨臂的黑衣男子,正極平靜的訴說著他昨夜所行之事,神情麻木。
其實,他殺的不僅一人。
季離的養父走的是水路,所以當然是坐了船。
雖然夜晚的船上人少些,可算上船家,也足有十幾人。
整船,他未留活口,但值得他提及的,只季離養父一人,所以他便只說了一人。
“季離呢?”明王季雲端起茶盞,削薄的唇輕抿一口,稜角分明的面上也瞧不出個悲喜。
“季離……被他養父,賣到青仙樓,換得了五十兩銀。”說罷,獨臂男子將手中拎着的錢袋,輕放在書案上。
季雲聽到這兒,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是起了波瀾,細長銳利的黑眸也微眯起來。
“青仙樓買他,能作甚?”王爺皺着英挺劍眉,思過了片刻,仍是思不出個所以然來。
明王自然清楚,青仙樓便是天都最出名的勾欄,卻更加費解,青仙樓為何會花五十兩買下季離。
“王爺,屬下不知。”獨臂男子殺了季離養父后連夜趕回,不多時前方才進城,對季離近況自然是不甚知曉。
“去瞧瞧吧,再盯些日子,你就可以回沖州了。”
大乾三十六州,明王僅佔了沖州這一州之地。
不過最北的沖州,卻是最大,甚至抵得過三個半最南方的南平州。
“王爺,還有一年,世子便能取到劍?”獨臂男子從進了書房便始終麻木的神情,頭一回浮現出一絲熱切。
“別急,十幾年都等得,還差這一年?”
“屬下不急,只是久違沙場,心癢難耐罷了。不過今日,怎不見世子?”往日他來書房稟報季離之事,世子從來都側立在旁,無一例外。
“玄龍去迎南勝使臣了。”
“王爺,南蠻來人,怎還需世子去迎?”
“聽說這回他們那公主也跟着來了。”
“眼瞎了的那個?”
“嗯。”
“王爺,當今神皇陛下,莫非有心讓世子迎娶南勝公主?”
“不二劍宗宗主之徒,還是南勝公主,想來也算是配得上玄龍。”
“可世子不一定會甘願,畢竟那位公主的眼疾連不二劍宗的宗主都沒什麼辦法,想來難醫。”
“所以他去看了。”
本來南勝使臣來訪,從迎到送,向來都是禮部安排。
就是要正式些,也斷然不必明王世子親去迎接,最多去上三兩朝中閑散官員,也就算得上隆重。
畢竟這南勝來人,近年來實在是太過頻繁,連百姓都覺得有些荒唐無稽。
而神皇意欲指婚,本是聖恩浩蕩,斷不可違逆。
可明王這一句他去看了,代表的意思就豐富許多。
季玄龍能光明正大的去看,本就意味着他的特殊,畢竟是南勝公主,哪裏是任人想看就能看的?
既然看了,那無外乎看得上和看不上。
看得上,季玄龍當然便會隨了神皇的旨意,成就一樁美事。
要是看不上……
神皇賜婚,明王自有辦法。
南三街本就熱鬧,天都最出名的酒肆,僅這條街上就佔了一半。
不過今日的南三街,熱鬧歸熱鬧,街道兩旁的百姓卻自發的列隊夾道,排的是井井有條,一絲不紊。
這便是大乾朝的天都人民,最樸素的大局觀。
平日裏,街上紛亂熙攘,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小孩當眾解個手,老朽隨地唾口痰,都是自家尋常事。
可沾上了他國來使,便不再是自家事,而是國事。
尤其南蠻一直以尊禮著稱,時常暗暗嘲諷大乾為北方野人。
所以,斷不能失了體面。
季離領着雲仙兒,穿過城中百姓堪比軍陣的整齊列隊,一直朝城門方向走。
“少主,我不會跟丟。”仙兒的聲音聽來還是清冷。
“嗯。”季離應了一聲,視線卻心虛的四處飄散。
“我的意思是,您可以撒手。”
“啊,好。”
季離聽到這兒,只得放開了一直被他握在手心的白嫩柔荑。
剛才不知怎麼,走着走着他就把身後仙兒的小手牽住了。
其實他早就察覺,但是卻一直裝作不知,尤其仙兒的手柔軟溫熱,摸着又滑膩膩的實在是很舒適,他自然是不捨得放開的。
可已經是被仙兒一語點破,就算心裏不舍,也再裝不下去。
二人又走了挺遠,直到已是能瞧見前方城門,才算停住,融在了身前整齊的列隊中。
“少主,沒來看過南勝使臣入城?”雲仙兒見季離挑了個如此靠前,視野又極好的位置,料想到他應該是第一次來。
畢竟天都少年郎,若非初見,誰還會如此熱切?早就當成是日常瑣事一般,茶餘飯後都懶得提及。
“嗯,還真是頭一回。”季離點頭。
他從很小就要為自己的下一餐飯發愁,吃的飽了這一頓,便又要想法子尋第二天的口糧,哪兒還有什麼心思來湊熱鬧?
可若是問他天都西城哪家鋪子的老闆心最善,什麼活計便是小孩子也能賺上幾兩錢,季離倒是能講的頭頭是道。
“那少主要當心些。”聽說季離真是頭一回來,雲仙兒前不着言后不搭語的提醒一句。
“當心?”季離偏頭,雲仙兒卻沒有為他解惑的意思。
季離也只當是雲仙兒怕等會兒人多衝撞,也沒在意。
吼!
直到一聲震天般的獸吼,吸引了街邊的全部眼光。
季離循聲望去,只見南三街上,一隻神異的麒麟聖獸,正馱着一位翩翩少年郎緩緩穩步走來。
這少年瞧着面白如玉,目似繁星,雖說年歲不大,卻已是身軀凜凜,端的是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但要是仔細看看,除了更加英挺健碩些,眉眼和季離倒還真有五六分相似之處。
此少年當然就是明王世子,天生麒麟季玄龍。
若從血緣來講,他便是季離同父異母的哥哥。
而麒麟的身後,還跟着兩隻獨角狼獸,與季玄龍的麒麟聖獸錯開了半個身位。
狼獸上分別騎着一男一女,兩位衣着華貴的世家公子與小姐,俱是相貌不凡,儀錶堂堂。
大乾鐵騎威名享譽天下,無論是極北之地的邪魔還是南方諸國,素來都是聞風喪膽,很大的原因便是這北方特有的獨角狼獸。
狼獸在戰場上勇猛無匹又悍不畏死,而且一生僅認一主,向來是忠心不二,同時行動迅捷如風,比起軍中戰馬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這可是天都城中,能在南三街上騎着狼獸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尋常的達官顯貴當然是不行的。
而狼獸上紫衣俊俏公子的身份之顯赫,其實絲毫不亞於季玄龍。
他便是梁親王世子,李睦。
同為世子,他又與季玄龍私交甚好,尤其一直都是兄弟相稱,所以今日李睦便是陪同弟弟來看看,這未來的弟媳到是順不順眼。
另一隻披着紅綢的狼獸上坐着的小姐,瞧着容貌不過十四五歲,眉眼秀美,唇色朱紅,可出身卻同樣不凡。
她名為白靈兒,她的父親,乃是當朝威名赫赫的鎮南將軍。
大乾朝之所以近十幾年來海清河晏,物阜民安,只因北方沖州有明王,南方的南平州,有這位鎮南大將軍。
鎮南將軍,只聽封號,便可知曉其功績。
大乾坐立北方,從來都是被南方諸國豪強視作粗野胡人,不屑為伍。
古往今來,也向來都是南方富庶,北方苦寒,久而久之,大乾朝更是持續積弱。
直到當今神皇稱帝,上整朝綱,下治民生,輕徭薄賦,知人善任。
於是前有明王蕩平邪魔域三千里,後有鎮南大將軍掃盡南蠻七十九州。
到如今,南勝國偏居西南一偶,再不敢跨雷池半步,其餘諸小國與零散宗門結為唇齒之邦,合為大衡國,固步東南,與南勝國明面上是吳越同舟,其實是各懷心思。
然雖是三國鼎立,卻正當是大乾盛世,神皇無敵睥睨天下,故外邦紛紛來朝。
好巧不巧,偏偏季玄龍騎着墨玉麒麟,就停在了季離與仙兒所處的身前不遠。
而兩頭狼獸仍是不敢太過靠前,低垂着頭顱,被麒麟聖獸壓得連大氣都不敢喘。
“少主,您跟他有仇?”雲仙兒一直看着季離。
自打季玄龍從街尾登場,她發現季離就始終未曾移開過目光,神情微凜,緊盯着那位明王府的麒麟兒。
“沒有。”季離自然清楚仙兒說的是誰,輕輕搖頭。
要說仇,那當然是沒有的。
他只是想好好看看,長在王府中的世子,衣食無憂,十五歲該是個什麼模樣。
“那便好,少主若是跟他有仇,那還真是不走運。”仙兒平靜敘述,像是在說起眾所周知的尋常事。
“不走運?”
“乾坤書院潛龍榜上,世子季玄龍位居第二。”仙兒雖說提及,卻仍一知半解。
“潛龍榜是什麼?”
“聾娘說您要修行。”仙兒不知這少主對修行之事一無所知,如何還能好意思吵着要修行。
“算是……有此意向。”季離尚未修行,從聾娘鳳娘甚至王有志口中說起,他都無甚感覺。
偏偏這會兒由仙兒提出,他卻是稍稍有些羞恥之感。
“乾坤書院的潛龍榜,是由書院大先生觀天機所編纂,收錄當今年輕一代修行資質最優的五十人,日日更新。”
“榜上第二,就很厲害?”
“……很厲害。”仙兒實在是想讓季離明白,卻也找不到更好的措辭,只能順着他的話往下答,同時又很擔心季離下一句會問的更直白。
“有多厲害?”季離倒不是較真兒,他只是好奇而已。
倘若是其他人,他倒還真不至於如此刨根問底。
可事關明王世子,季離總是很難心如止水,終歸也是少年心性,再怎的老成持重,也斷不會在這年歲就城府深沉。
“少主,南勝使臣來了。”雲仙兒伸手指了指城門口。
她很慶幸,這南勝使臣來的真是時候,畢竟若是她答上了這句有多厲害,可能她那少主下句就要問到具體厲害在哪處了。
季離沒再問起,隨着仙兒所指方向,自是見到了城門來人。
南勝來的隊伍,打頭的便是一匹高頭駿馬,上坐一位中年男子,頭戴黑冠,身着絳紫蟒袍,渾身上下齊齊整整一絲不苟,彎刀一般的眉配上極狹長的眼,僅用瞧的就能覺出此人的性子定是有些冷冽。
男子身後,便是一輛華貴的鑲金白玉馬車,由兩匹純白沒有一絲雜色的白馬拉着,車夫應是由侍女裝扮而成,不過駕車行的倒是四平八穩。
而南勝的其他隨行人員,只能駐紮在天都外的驛館,是不許入城的。
直到南勝的一車一馬徹底入了南三街,本還喧囂的街上,霎時就肅靜了下來,只聽得見轆轆的馬車聲響。
百姓自發的列隊中,一位斷腿的耳順老者雖拄着一根拐杖,卻仍站的筆直,神情莊嚴且肅穆。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老者老矣,依舊聲如洪鐘,渾厚而有力。
這不僅僅是一句口號,更是他耗盡大半生的執着訴求。
他只想喊給這些南蠻聽,好叫他們知曉,當年南平城外的那個持矛小兵,沒死!
可能他的腿就丟在了南邊兒的戰場上,亦或者他的兒子也借給了征南軍,卻沒人記得還回來。
可如今國讎家恨俱往矣,他就只能是在此憾然高呼罷了,奈何。
半腔熱血今尤勇,長杖點地盡拖沓!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有了獨腿老者的第一句,便有了另一位斷臂老者極盡鏗鏘的第二句。
當年那場仗打的慘烈,連年下來,南平十八郡,不見男兒郎!
這些事神皇能忘,鎮南將軍能忘,滿朝文武笑論使臣時,也能忘。
可他們這些苟活至今的老人,不能忘!
乾人把那場戰役中逝者的名字,都刻在了豐碑上,就立在南平城外。
那些名字是英雄。
而他們這些老人,只是倖存者。
但倖存者,難道就不是英雄?
他們憑什麼就要被人遺忘?遺忘的面目全非?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大乾威武,萬世永昌!”
無數人,隨着這些老人高聲喊着,一聲比一聲齊整,一聲又比一聲激昂。
他們喊的是國之大義。
而最開始的那些老人們喊的,卻是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