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雲仙兒
胡婉兒偏着頭,刻意讓自己的脖頸顯得更加修長。
這少主還真俊俏!
就是……年紀瞧着小些。
他這般年紀,應該會喜歡姑娘柔媚些吧?
胡婉兒也是暗自懊悔。
偏偏頭一次見少主,自己就被弄出這副狼狽模樣,還能留下什麼好印象來?
“少主,您還會瞧病?”胡婉兒雙眸似有水光流轉,薄唇委屈微翹,任誰見了都難免心生憐意。
“會些小手段,婉兒姐姐忍一下,一會兒就好。”
季離來到榻旁,先是告罪,隨後深吸口氣,將右手緩緩放在胡婉兒脖頸上的一道傷口上。
右臂的梨樹,便亮起瑩白光芒。
季離已是開始吸收胡婉兒第一道鞭痕的痛苦。
同時,他也在咬着牙。
只因他像是同樣挨了一鞭子,並且感受可能比胡婉兒被執鞭時更加清晰。
而他僅吸收這一道傷痕的疼痛,就大概想像得到,胡婉兒這一身的鞭傷到底該有多痛。
“少主,輕些,奴家疼!”胡婉兒輕咬嘴唇稍稍回頭,媚態盡顯。
可季離此時正咬着牙,忍着鞭打劇痛,哪兒還有空被她誘惑?
“疼還攔不住你耍媚!”鳳娘抬手輕拍了一下胡婉兒的嬌臀,痛得她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季離,你怎的滿臉是汗?”在季離喉嚨中忍不住的發出低吟后,聾娘終是察覺了不對。
“娘親,我……沒事。”
季離這時已經吸收到了背部最後一道傷痕,鬢髮被汗打濕,胡亂貼在臉上。
而右臂的梨花,早已朵朵血紅。
這是梨樹所吸納的,第十四鞭上的痛苦。
也就相當於,他被連着抽了十四鞭。
他因修鍊那本破書,皮肉早就銅皮鐵骨,本來就算是真挨上十四鞭也像微風拂過,毫無知覺。
但是,這可是最直接的痛苦,自然是繞過肉體,直擊靈魂。
“停一下,季離,你告訴娘,這是怎麼回事?”聾娘擔心不已,上前抓住季離的手,不讓他再繼續。
“娘親,梨樹吸收多少痛苦,我就能體會到多少痛苦。”季離左手輕輕拿開聾娘的手。
“之前怎麼不說?”聾娘讀唇至此,不由得一陣心急。
這孩子早先若是如實相告,自己怎會捨得讓他來受一遍鞭刑?
季離沒有回答,反而堅定的對着聾娘搖了搖頭。
不提他現在是所謂少主,也不提他被聾娘喊來幫忙。
就算萍水相逢,季離也一定會治這些鞭傷。
畢竟都是苦命人,尤其他幼年時常淋雨,便總想着能為別人撐個傘。
“婉兒姐姐,得罪了。”
背部的傷痛,季離都已經吸納,接下來就是臀部,雙腿。
胡婉兒已經感受不到背和脖頸上的疼痛,只覺得驚詫又歡喜。
雖聽得季離口中說著痛苦什麼的,但也聽不大懂。
“少主,您……來吧。”胡婉兒羞的把頭埋在被子裏,也不知是真是假,耳根都泛起紅暈。
她正胡思亂想着,心裏甚至遺憾張員外鞭的是後身,而不是前面。
鳳娘提前用單薄的絲褥覆上,避免季離太過難堪。
而季離只得摸索着,將手輕輕放到胡婉兒的挺翹臀部上,感受着不知是絲綢還是肌膚的滑膩,再次用梨樹吸收起痛苦。
胡婉兒是不是真的羞紅了耳根,季離不得而知。
頭一次與姑娘家如此親密接觸,他此刻卻真是臉紅到了脖子上。
整整二十九道鞭傷。
季離一直死命堅持着,嘴唇都咬的滲了血,看的聾娘直心疼。
每隔一小會兒,他便忍不住強烈的痛苦,要歇一歇。
總共半個時辰還多,季離才算是把胡婉兒身上所有痛苦吸納完全。
“少主,您真是神了呢!”胡婉兒輕動,居然再也察覺不到絲毫疼痛,她又看不到鞭傷,只當是都被季離治好,剛要起身。
“婉兒姐姐,稍等,還沒好。”季離輕壓住她的背部,防止她牽動傷口,再痛起來。
說完,季離把右手袖口朝上提了提。
執鞭佳人二十九,滿樹梨花別樣紅。
而且這紅,已經發紫。
從打梨樹出現,季離就壓根兒沒見過梨花紅成如此模樣。
“季離,這種紅是不是代表,這次吸納的痛苦,有很多?”聾娘上次已經見過季離右臂梨花變紅,但是和現在的紫紅相比,實在是不算太紅。
“是,從來沒有這麼多。”季離點頭,想着用袖口擦擦額頭的汗,卻被鳳娘攔下,掏出手帕為他貼心拭去汗水。
接下來,便是用梨樹吸納的痛苦,治療傷口。
隨着他再次伸手,每覆上一道鞭痕,梨樹的枝葉也發出深紅光澤。
脖頸,背,腰肢,臀,腿。
梨樹的紅光一直亮着,直到最後一道鞭痕也徹底的癒合。
不過這次梨花居然並未變白,而是血紅依舊。
也就是說,這些吸收來的痛苦不僅醫好了近三十處鞭痕,竟還剩下了不少,就是不知道餘下的這些夠不夠治聾娘的耳疾。
“婉兒姐姐,好了。”季離撐着床榻站起身,模樣有些虛弱。
當然,這和他累與不累無關。
他吸受了二十九道鞭痕的痛苦,便相當於是有二十九鞭,直直抽在他的靈魂上。
“婉兒謝過少主!”胡婉兒扯過背上蓋着的絲褥,隨意的覆在身上,對着季離便拜倒在地。
“不必如此,不過姐姐下次……一定要小心些。”季離托着胡婉兒赤着的手臂把她扶起,卻彷彿覺着一雙手撫上了絲滑的錦緞。
又低頭瞧了一眼胡婉兒,只覺得她身上哪兒哪兒都露着白肉,雖低順着眉眼卻更讓人止不住遐想。
“少主,奴家記得了。”胡婉兒的聲音很輕,卻也很媚。
“再敢耍媚,我就親自執鞭。”鳳娘美眸一瞪,胡婉兒嬌俏的伸出舌尖輕咬了下,便扯着身上絲褥坐回塌邊。
“季離,先跟娘下樓去吧。”聾娘可不願季離迷上婉兒。
她自然是很清楚,婉兒身為紅倌人那種媚到骨子裏的儀態,對青澀少年有多大的吸引,所以拉着季離就要出門。
“少主慢走,閑暇無事時,可來找奴家玩耍一會兒。”胡婉兒臨別之際仍是話裏有話,有心人聽得,自是深知其中奧妙。
“好。”季離沒回頭瞧,倒是也沒多心,只當成是客套話。
畢竟還是少年,又不像那些世家公子從小就耳濡目染,當然想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
“婉兒,季離今日為你治傷,不要與人去說。”出門前,聾娘不甚放心,回頭對胡婉兒叮囑。
“是,聾娘放心罷。”
其實若是聾娘不多說這一句,可能還要好一點。
依胡婉兒的性子,她現在估摸着已經在盤算,先告訴哪位姐妹更好些。
“季離,我看你剛才和那王護衛聊了一會兒?”下樓時,聾娘被季離伸扶着胳膊,狀若隨意的問起。
“是,向先生請教了一些修行上的事情。”
“你,真想修行?”
“是的,娘親。”
“就算你不修行,我一樣會為你想辦法。”聾娘說的很慢,卻很真誠。
她也清楚,季離是為了他的病。
不過在聾娘看來,季離若是真想通過修行在大乾青雲試上奪魁,只怕比登天還難。
“娘親,我還是想試試。”季離說的極認真,所以語氣聽來就更堅定。
雖然他心裏念着聾娘說這一句會想辦法時的真摯情緒,但是他還是想儘力一次。
儘管從小,季離就做好了有朝一日便要赴死的準備,可這也並不礙着他想活。
“那便好。”聾娘說完,像是打定了主意,對着等在看台旁的一道倩影抬袖揮手,說道:“仙兒,過來吧。”
仙兒?
季離偏頭望去,只見一腰佩豎刀,黑色勁裝的明艷少女已行至跟前,步若游龍般輕盈。
果然人如其名,這仙兒生的真好似和天上的仙女一模一樣。
雖說年紀應是還沒他大,卻是肌膚勝雪,嬌美無比,容色絕麗。
就是儀態稍顯清冷,反倒更覺脫俗出塵。
季離瞧的入神,直到聾娘輕咳,才回過頭來。
其實,聾娘早就已經讓仙兒等在那裏。
也即是說,無論季離如何答覆,聾娘都會喚她過來。
“聾娘。”
仙兒連瞧都沒瞧季離一眼,對着聾娘躬身行禮,聲音清脆悅耳,如羚鳥婉轉輕啼。
“仙兒,這是季離,我的義子。”
“雲仙兒見過少主。”仙兒精緻細嫩的面容並不顯驚訝,同樣對着季離再行一禮。
不過季離倒是好奇,明明是女子,為何要行男子拱手之禮?
“嗯,雲仙兒姑娘你好。”季離還不大適應少主這一稱呼,被人行禮時總是微微側身。
“仙兒,往後,你就跟着季離,他身子骨弱,你多費心。”聾娘聽上去只是隨口一說。
“如何跟?”雲仙兒並沒有問為什麼,而是直接問出,該怎麼做。
只因在她心裏,聾娘所說的話絕不可違逆。
“寸步不離。”
“好。”雲仙兒微蹙眉,仍點頭應下。
她明知道這一點頭,應承下的就是許久,可能是往後十年,二十年。
但她還是點頭,毫不猶豫。
“娘親,這是……”季離聽到這位雲仙兒姑娘要跟着自己,還要寸步不離,一時也是想不通聾娘為何如此安排。
“畢竟也是少主,身邊總得有侍女伺候着,雲仙兒做事很……利落,你會省事不少。”聾娘想當然的解釋道。
“可她怎看也不像個侍女!”季離鄭重的提出異議,還指了指雲仙兒腰間佩刀。
“我哪裏不像?”還沒等聾娘回話,雲仙兒便青顰一挑,手扶刀柄。
“仙兒,和少主說話總要柔一些。”聾娘從來都覺着仙兒哪兒哪兒都好,就是這性子太生硬了些。
“是。”仙兒低眉應下,左手不動聲色的從刀柄上移開。
雖說動作微小,季離可是瞧的真切!
難道,方才她要拔刀?
就這火爆的脾性,還能當侍女?
饒是當個護衛,季離都怕哪天惹惱了她,被她一刀提前結果了小命。
“娘親,我不用侍女伺候的,從小獨自生活已是習慣,怎能勞煩仙兒姑娘伸手。”先不說他需不需要人伺候,單憑仙兒這一柄長刀,若是應下,看這情形往後誰伺候誰還真說不準。
“既然你日後要走修行這條路,總要有人護你周全。”
“娘親,若是我無法修行呢?”季離雖是在說一個假想,但是他卻說的很認真。
“那你便是手無縛雞之力,有仙兒在,也可保你無恙。”
“娘親……”
“就定了,不要再說。”聾娘稍稍凝眉,板起了臉。
“是,娘親。”季離見聾娘面色微慍,只得應下。
而仙兒在季離點頭的那一刻,便腳步輕挪,站到了他的身後,依舊目視前方。
季離回頭望了望,總覺着這仙兒姑娘雖說姿容卓絕,但臉上實在是太過清冷。
本來這淡眉狹眼再加上俏鼻櫻唇,每一處都可稱得上絕世,卻好似拼在一起,不知怎的就突然不食人間煙火了一般。
他想不出若是仙兒能像胡婉兒那般,甜美嬌媚的笑上一笑,該是多美的景緻。
“對了,這玉佩方才取了,卻是忘了給你,喏,掛好罷。”聾娘從袖中掏出一塊深青玉佩,遞給季離。
“娘親,這是……”季離雙手接過,玉佩入手溫潤,上刻青仙二字。
“這是青仙樓的腰牌,你是少主,自然要有。”
“謝過娘親。”季離側頭瞥了一眼雲仙兒腰間,果然掛着枚同樣的玉佩。
“恰好今日南勝使臣進城,這會兒許是快到時辰了,反正無事,你可以先去替娘看看。”聾娘今早就聽鳳娘提起,還說這使臣與以往相比有些與眾不同。
而青仙樓作為天都艷名最盛的風雅所在,自然成為大衡國與南勝國歷屆使臣心照不宣的駐足之地。
不過,倒是不知南勝派遣使臣這時來訪天都,究竟是所謂何事。
按日子數着,秋季修行宗門納新的盛會仍有半月才到,距離兩年一度的大乾青雲試也還足有月余。
難不成,南勝國與大衡國已徹底決裂?
畢竟兩國貌合神離多年,若非大乾制衡,恐怕早已刀戈相向。
“娘親,南勝使臣不是才來過?”季離記性一向很好,他清楚的記得月前南勝使臣方才來過,不過他當時倒是沒功夫去瞧,就是聽着街上吵鬧,想來朝廷派出歡迎的排場也是不小。
“自從南勝的不二劍宗出了個劍仙,這使臣來的倒是更頻了一點兒,上次來時,南勝人的勢頭可是比以往要足了很多。”聾娘點頭。
要說上回那南勝使臣她可當真是印象頗深,畢竟這位大人可是足足在南玲瓏房內住了三天,臨走之時還偏要賦詩一首贈與南玲瓏,不料一張嘴儘是些虎狼之詞。
“劍仙,修行有多高?”季離對修行之事不甚了解,就是這問法,都錯漏百出。
“既敢稱仙,自是八轉已到。”仙兒在季離方凳後站着,想也不想便答道。
“八轉?”其實不怪季離疑惑,畢竟只要是和修行有關,於他來說都是新詞鮮調。
“每轉需通十二脈,八轉便是全身已有九十六脈徹底貫通。”仙兒沒想過這少主竟真的對修行之事一無所知,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之感。
要知道修行一途,便如輪轉。
每轉十二脈,一脈一登天。
而八轉,已登臨人仙境。
一整個世間,算上這新晉劍仙,人仙也不過五指之數,每一位都是出塵絕世,攜着無盡芳華。
“你就先去南三街湊個熱鬧,順便幫娘瞧瞧那新來的使臣有何不同凡響。”聾娘怕季離聊起修行又是眼熱心涼,忙藉由頭將他支走。
“是,娘親。”季離起身,朝聾娘俯首后,往大門口走去,身後仙兒也一同行過禮,便緊隨着季離而去。
待得他剛一回身才發現,青仙樓果然是生意火熱。
此時還不過上午,大廳中幾十張圓桌已是近乎滿座,鳳娘的青花裙裝在幾桌熟客間迴旋,巧笑顧盼,眉眼歡愉。
“姨母,我出去看看使臣進城,一會兒就回來。”季離走到鳳娘身邊拱手。
“去罷去罷,同仙兒在鄰街逛逛,不急着回來。”鳳娘這會兒正忙着領幾位新調教的姑娘,二樓又有紅倌人起牌,她總要盯着,便朝季離揮揮手。
“好,姨母辛苦。”
直等到出了青仙樓的門,艷陽恰當空,花街鶯燕熱鬧,行人熙熙攘攘,季離忽覺得恍若隔世。
昨夜養父領他進來,他只想着幫上養父最後一回,倒是也沒多想自己。
可今日出了這門口,季離卻憑空生出許多感懷。
其中最重的就是,他實在是不想死了。
雖說他嘴裏說著要修行,還想着去大乾青雲試看看。
但他早就在心裏默默的做好了準備,自己一年後就會死。
誰知偏在這時候,他剛巧認了娘親,有了姨母,也見過了更多的明艷色彩,還多了個冷麵侍女。
本來,他死時的祝詞想的是:我死了,祝這世間繼續熱鬧,祝我還會是我。
可他如今的確是改了主意。
拋卻了一切為了死而做的心理準備。
他想活。
便是這祝詞,也想着改一改。
我死了,祝這世間不再熱烈,祝我不會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