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情冷暖
前路漫漫,張輅將頭探出窗外,現下雖已入關,但周遭依舊顯得十分荒涼。古時人口本就不多,加之連年戰亂,是以哪怕是在官道之上也見不到幾個活人的影子。
最近這些時日倒也經過了兩三座低矮的城池,張輔覺着新鮮,大為讚歎這城池之中比之漠北不知熱鬧繁華了多少倍。可張輅四下望望,街上雖有人叫賣,店鋪也有幾家,可跟後世那種繁華相比卻仍舊顯得十分蕭條,這也讓張輅不禁懷念起穿越以前的那種喧囂,一個現代人,驟然回到沒人任何科技可言的古代,脫離了手機和網絡,生活完全可以用枯燥無味來形容。
也就是張輅的心態還算好,不然恐怕已經被無聊所逼瘋,沿途的風景雖然一般,但張輅相信旅途的盡頭一定是美好的。而且這裏離着張玉的家鄉已經不遠,想着再有個兩三天便能見到那些便宜親戚了,這些長輩怎麼著也該給晚輩包幾個大紅包吧?
事實證明,張輅想多了……
又過兩日,目的地終於到了。
車隊最前方,眼見家鄉近在眼前,已經二十年沒回來過的張玉心中即有歡喜又透着惆悵,遊子歸鄉,心底的那種感覺實在無法用言語描述。
放眼看去,家鄉近在咫尺,已能看見張家的牌坊,而此時牌坊之下站滿了人群。
近鄉情更怯,張玉不知要如何面對族裏眾人,他將張輔張輅喚下馬車,自己也是下馬步行,他腳步時快時慢,眼中透露的,均是對家鄉的思念。
走至近前,張玉雙手抱拳,對着牌坊之下的人群鄭重行了一禮。
還未等張玉直起身來說話,已經有一鬚髮皆白的老者被攙扶着走了過來,“可是四房的玉哥兒歸來了?”
這老者的年紀自然比張玉大上不少,之所以要稱張玉為“玉哥兒”,也算是長輩對晚輩的一種昵稱。
已經有二十年沒被如此稱呼了,張玉也是不由得鼻子泛酸,他認真的打量着老者,片刻之後才開口道:“可是大伯當面?久未歸鄉,讓大伯惦記了。”
張玉說著,又對這老者施了一禮。這老者乃是張玉的大伯,也是如今張家的家主,在族內地位尊崇,哪怕張玉在大元官位再高,回到家中依舊也要尊重自家長輩。
老者對着張玉虛扶一把,還不等說什麼,一旁的張輅已經朝着人群拱拱手站了出來:“有勞各位叔叔伯伯姑姑阿姨俊男靚女們前來迎接了,今日我大伯榮歸故里,還請諸位鼓掌歡迎!”
張輅說完便率先鼓起掌來,然而現場所有人除了將眼光投向他,沒有有人跟着做鼓掌的動作,一時間,現場竟多了幾番尷尬。
張輅這才想起來,古代好像不興鼓掌歡迎來着……
“那個,不鼓掌也沒關係,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張輅,在場的諸位必然都是我的長輩,想必已經準備好了紅包,那我也就不吝收下了。”張輅說著,還不忘將雙手伸出,就等着收紅包了。
現場一時無聲,又尷尬了……這時候臉皮厚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只要自己不覺得尷尬,那尷尬的就是別人。
張輅這穿越者的臉皮自然比古人要厚的,他真沒覺得尷尬,只覺得自己都把話說到這一步了,眼前的親戚居然沒有一個掏紅包的,實在是太摳了。
張玉一臉無奈,馬上朝着張輅說道:“輅兒不可無禮,還不速速退下。”
沒辦法,張輅只能依言退下,只嘆息紅包沒能跑到自己的口袋裏來。而張玉則跟大家解釋起了張輅腦袋瓜不太正常云云,之後又是一番客套……
也算是一番客套過後,老者開口說道:“玉哥兒,既是自家人,我也就不在這裏多與你敘舊了,家中本還想多留你住幾日,可好男兒志在四方,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際,實不相瞞兩日前已有官軍來此造訪,言說玉哥兒不日便要回鄉,玉哥兒何不就此速速南下投靠朝廷?”
張玉表情一愣,自己帶着家人歸鄉並沒有提前通知家鄉的親戚,如今這些親戚盡皆得了消息在此等候,想來定是那個叫藍玉的將軍派人來過了,而且恐怕還不止來過了如此簡單,估摸着也是好好威脅震懾了一番。
這事也可理解,大明分封爵位首看軍功,張玉此刻若不投靠大明,想必不日藍玉定會領兵來此,現下沒了張無忌的庇護,結果可想而知,當然了,無論是張玉選擇投降亦或是被圍剿,此間功勞都會算在藍玉頭上。
張玉抬頭看看久未謀面的親人,他們眼中哪裏還有什麼親情,即便當年如何親近,二十年的時間也足以使這些親情變淡。況且自己倘若不投降大明,這些親戚也難逃被屠戮的下場,在生死面前很少有人是崇高的,為了久未謀面的親戚而捨棄生命也確實不太可能,張玉哀嘆一聲,對這些親戚也表示理解。
可看着眾人的冷漠,張輅卻理解不了,這一路,張玉經常會給張輅講咱們家鄉有多麼多麼好,咱家親戚有多麼多麼高尚,可事實呢?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啊,張輅自然不可能將這些親戚進行道德綁架,也沒辦法從道德層面譴責別人,但心中委實替便宜大伯鳴不平。
張輅皺着眉頭往前一步,開口便道:“貪生怕死就直說,何必將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我們也不希望你們能替我們捨棄生命,但好歹都是親戚,都到了家門口都不讓人進屋喝口水的?我們是蛇蠍嗎?是老虎嗎?像你們這樣的親戚,沒有也罷!”
你們這些親戚看不上咱,咱還看不上你們呢,就算咱歷史不好,但也能記住個大概,現在是朱元璋當皇帝,之後是朱允炆,這小子當皇帝時間不長便被自己叔叔朱棣趕下皇位了。等以後有了機會,咱帶着便宜大伯去投靠還未成事的朱棣,等朱棣稱帝,嘿嘿……沒錯,至少也是個從龍之功啊,到時候還不讓你們這些親戚後悔死!
牌坊下的眾人聽張輅如此說,自然也有不少人心中不快,更有人情緒激動,直接撿起地上的石頭和泥巴朝着張輅一行人丟去。
“快滾,這裏不歡迎你們!”
“我們沒有你們這樣的親戚!”
“滾!你們死不死的也別拉我們下水!”
人潮洶湧,張輅很自覺的變作識時務的俊傑,撒腿就跑!當然了,他跑的時候嘴也沒閑着,“你們不按套路出牌啊,要扔也該扔些雞蛋菜葉什麼的!”
殊不知在此時雞蛋和菜葉那可都是好東西,哪怕張家富庶也不會將雞蛋菜葉拿出來扔人。
張輅是跑開了,可張玉和張輔卻在原地沒動,泥巴混合著碎石砸到他們肩膀、砸到他們膝蓋,甚至砸到了他們腦門。鮮血流了下來,可張玉和張輔卻覺得疼在心裏。
張輅回首,眼見張玉張輔受傷,立刻使出渾身力氣爬到馬車頂上,憋足了氣朝着牌坊下的人群吼道:“都給我住手!我大伯好歹也是堂堂樞密院知院,可是你們這些山野痞夫可以作踐的?今日的事我張輅看在眼裏記在心間!今日你們不認我們這門親戚,他日我飛黃騰達,你們也休想來攀親戚!”
張玉額頭染血,忍者疼痛回身對着張輅說道:“不可沒有規矩,這裏均是你的長輩,還不速速退下?”
張玉本想再苛責幾句,可旋即想起眼前的張輅是自己弟弟留在世間唯一的骨肉,那些苛責的重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最終也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
張輅沒文化,但也從小說中看到過古時人們對家族看待的極重,尤其是大家族中,若是隨意頂撞長輩,族中長輩哪怕是打死了自家小輩朝廷也不會多管,剛剛自己出言不遜也是出於不忿,現下仔細一想也是后怕不已,這裏哪一個輩分不比自己高?扔些石頭泥巴都算輕的,哪怕給自己腿上綁上石頭沉湖,自己都沒地方說理去,張輅就坡下驢,再次化為識時務的俊傑,輕哼了一聲便回了馬車。
張玉朝着一眾親戚再次拱了拱手,說道:“諸位長輩勿要動怒,輅兒不過是個孩子。”
說完,張玉又朝着那老者道:“大伯既有難處,我們離開便是。”
說完,張玉轉頭便走,誰知卻被那老者抓住了衣袖,張玉不解其意,說道:“大伯,這是?”
老者嘆息一聲,前兩日有官軍來此要挾,張玉不投降便要屠了張家滿門,老者如今已經八十歲,這年紀越大便越是怕死,所以面對官兵的要挾他確實怕了,但好歹是大家族,禮義廉恥還是有的,至少此刻老者心中頗覺羞愧。
“玉哥兒啊,你二十年未歸,自你當了大官,這些年家中卻呈了你不少人情,於情於理我們本不應如此對你,可……可……哎,玉哥兒,如今事已至此,不如你就降了吧?家中如此待你,日後也沒臉再呈你的情,但你降了大明,降了對你自己亦是有好處的。”
能將話說到此處已經不易,張玉鄭重地朝着老者點點頭,翻身上馬便走。如今這天下變了,自己眼前所面對的就是一道選擇題,不是生就是死,想要置身事外或是待價而沽已經不可能,張玉嘆息一聲,只得做出了選擇,為了活下去,為了子侄活下去,為了家鄉這些親戚能活下去,自己只能投降,也許多年以後的史書會寫上:“洪武十八年,元樞密院知院張玉,歸降。”
“歸降”二字對武將是莫大的侮辱,況且這兩個字或將記於史書,此後萬世,張玉皆會與這兩個字捆綁在一起,但是現在的他,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