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黑色布鞋
赤腳獨自行走在天宮內。
繚繞的雲霧在腳下遊走，悄然打濕了褐色的麻衣。
他的雙眼深邃，面上依舊是蓄滿鬍鬚，看不清一絲表情。
幾位仙者路過，都紛紛行禮，赤腳點點頭，同他們擦肩而過。
一直獨行到天宮的最南端，這邊鮮少有人過來，除了來往巡視的仙兵，基本沒人注意這個地方。
可惜，今日負責巡視的仙兵被安排去守衛受傷的郡主了。
因為南荒一戰，天宮勢力大損，因此在請示太子保衛僅存戰力的時候，並沒有費多大的心思。
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地相信他。
或者說，潛藏在天宮幾萬年，天族之人的烙印已經深入了他的骨髓。
赤腳走到牆根處，骨節分明的手輕輕貼上去，赤紅色的靈力瞬間將天宮的防禦結界融開了一道口子。
“可以了，進來吧。”
他低聲道。
很快，牆面的背後似乎有力量在涌動，緊接着，一道道黑色的魔氣悄無聲息的從缺口中飛了進來。
“想不到赤腳在天宮的地位竟如此穩固，天族竟會讓你有機會插手結界之事。”
一道刺耳的女聲響起，其中一道魔氣化作妖嬈的黑衣女子，嫵媚的笑着。
餘下幾道魔影紛紛落地，化作人形。
“幻化作天族模樣，跟我來。”
赤腳似乎不願多說，低聲吩咐后，轉身帶路。
魔族幾人對視一眼，搖身一變，無聲息跟了上去。
黑衣女子似乎有些不滿，還想開口，卻被身邊一個紅髮男子攔住了。
“魔青，莫要多生事端。”
叫魔青的女子顯然有些憤憤，卻還是忍了下來。
一行人以仙侍的模樣，緊隨在赤腳身後。
沿途依舊有仙者打招呼，見赤腳領了一群仙侍，面露瞭然。
因着天宮人員受損，太子今日剛下令，讓赤腳大仙負責接引新的仙侍分配至各個宮內。
難怪赤腳如此受太子器重，這辦事效率的確是高。
依舊紛紛同赤腳大仙見禮，身後的仙侍們一同垂首，看上去乖順極了。
一路順利，直到赤腳等人回到宮殿內。
宮殿內原有的仙侍紛紛被遣送至其他受傷的仙者那裏，太子殿下今日還因着此時讚歎赤腳大仙的品行。
不等赤腳開口，一行人已經迅速亂了隊形，放鬆且肆意的尋了位置坐下。
“我說赤腳，就不能現在直接動手嗎？非要我們來做什麼仙侍。”
魔青明顯有些不滿，給自己倒了杯水，絮絮叨叨的抱怨着。
身旁是個略胖的中年男子，見狀無奈道：“青兒，赤腳自有他的安排，這都是同魔神大人商議好的，怎能因我們隨意改變。”
“好啦好啦，二叔，你真是哆嗦。”
看着魔青和二叔魔源開始鬥嘴，幾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說實話，我還真沒想到，這般順利的就要將天宮拿下了。”另一個高瘦的男子一臉興奮。
“早知天宮這般不設防，我們就提早百年動手了，何苦忍耐這許久，老子多長時間沒痛快的廝殺一場了，哈哈！”
“魔平，你是真的噁心，每次都打啊殺的，能不能文明一點。”魔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嘟囔着。
“老子就是要殺光這些衣冠楚楚的天族人！”
“行了，都閉嘴。”
赤腳忽然開口打斷他們：“若引來仙者，致使整個計劃敗露，不光我們在座的所有人活不下去。想必魔界也定然無法安生。”
幾人騷動一瞬，漸漸安靜下來。
“說說你們目前的佈置。”
赤腳面無表情，就連語氣也十分冷。
魔青不滿的撅起嘴，卻還是開口道：“簡單，我們早已集結了所有的魔族大軍，候在天宮五十里開外，待到咱們這邊挾制住了重要的仙者，直接吹響號角兵臨城下，將天宮之人一網打盡！”
“咳咳，錯了！”
魔平肅然咳嗽道。
訕訕一笑，魔青硬着頭皮，在赤腳的盯視下再次開口。
“好吧，不是將天宮一網打盡，而是拱手將兩塊無妄之魄奉上，主動求和。”
赤腳眼神一縮。
“你們最終還是決定這樣行動。”
他沉聲道：“我反覆說過了，這樣也許會出現不可預測的意外。”
魔平絲毫不懼，直視他的雙眼。
“恕我直言，在這個計劃中唯一知悉並且具有深刻影響力的，除了咱們赤腳大仙，就是海龍宮的那位了。”
“若計劃泄露，出現意外，你覺得我們會追究誰的責任？”
赤腳聞言，沒有反駁，沉默了。
“英雄惜英雄，赤腳，反攻在即，魔神大人特地吩咐了，尤其是你，不許出任何意外。”
魔平斬釘截鐵道，視線一刻也沒有從他身上離開。
赤腳漠然回視他：“別忘了我的交換條件。”
幾人紛紛悶聲笑了起來。
“吆，我倒是相當好奇，若天魔真的開戰，定要尋個機會去瞧一瞧，能讓咱們向來不動如山的赤腳大仙魂牽夢繞的，究竟是何種絕色。”
魔青笑嘻嘻的貼了過來。
赤腳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厭惡，閃身避開。
纖細的手僵在半空，魔青似笑非笑的放下來，嘴角是不屑一顧。
“這時候了還裝什麼痴情，馬上都要將人家老子和家園都毀了，還指望着人家仙子能喜歡你，跟你共度餘生嗎？”
這話着實刺痛了赤腳，從他驟然收縮的手掌和暴起的青筋看得出來。
他的眼神在一瞬間猶如冰窖。
魔平下意識將魔青拉遠一些，幫助她同赤腳保持距離。
“都別吵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執行魔神大人的任務，其他的都放一放。”
魔平一錘定音，隨後看向赤腳。
“跟我們說一說需要重點關注的仙者和分配敵手的情況吧。”
室內再次安靜下來，片刻后只有赤腳低沉的聲音響起。
待到所有計劃商討完畢，幾人紛紛再次化作仙侍模樣，吞服了斂息丹，悄無聲息的走出去。
他們分別前往天宮的不同方向，不同位置，彼此間沒有交流，似乎完全不認識一般。
論演技，魔族自然不遑多讓。
赤腳獨自坐在屋內，出神了很久。
直到他緩步走到書架旁，從最底層取出一個精緻的，被用結界嚴密封鎖住的箱子。
靈力稍縱即逝，箱子打開。
裏面是一雙黑面布鞋，樣式普通，針腳凌亂，唯有上面火焰的紋路栩栩如生。
赤腳小心的抱着那個箱子，坐回了桌邊。
他盯着自己赤裸的雙腳，思緒一瞬間飄回了很久之前。
“赤腳，你怎麼總是不穿鞋呀？”
年幼的少女好奇的抬頭詢問，她的臉上清麗柔美，帶着甜甜的笑意。
“回公主殿下，小仙修鍊的是赤火之力，焰聚於足，若穿鞋反而會將鞋子燒壞。”
“竟有如此修鍊之法？”她更加好奇了。
“那你的腳不會受傷嗎？”
怎麼可能不會受傷。
赤腳小心的看着她，思忖着若是說謊，眼前少女相信的可能性有幾分。
“一開始的確會受傷，更多的是焰火控制不當，才導致自己受傷。”他仔細的解釋着，“不過時間久了，反而感覺不到受傷不受傷了。”
其實就是習慣了。
他沒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是看着少女恍然的表情，就知道她猜到了。
畢竟她是天族的公主，那麼聰慧，怎麼可能猜不出這點呢。
可是她絲毫沒有拆穿自己的意思。
“這樣啊，那你一定很厲害，修鍊的功法也很特別，父神曾說過，特別的人才會成為重要的人。”
她聲音乾淨清脆，清淺的雙眸看向他的時候一塵不染。
赤腳忽然覺得心裏柔軟起來。
哪怕她說的意思也許不是在說他很重要，可這樣小心翼翼安慰自己的模樣，令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從深淵裏爬出來后，這是他第一次被暖陽照亮了。
赤腳貪戀這份溫暖，於是小心翼翼的將這個少女藏在了心裏。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他就在她身邊陪伴着，看着她一點點學會各種複雜的仙術，看着她愁眉苦臉的抱着佛法經卷，看着她笑顏如花隨着太子和郡主玩鬧......
看着她從一個年幼的女孩出落的絕代風華。
他們成了最密切的朋友，可赤腳自己心裏清楚，他從未把她只當做朋友。
深埋在心底的念頭被他用意志力死死壓住，再無翻身之日。
直到有一日，少女拿來一雙黑布鞋，別彆扭扭的祝賀他生辰快樂。
看着那被針扎出紅痕的纖細玉手，他的內心忽然燒起一把火來。
或許少女永遠不會知道，就連生辰的日子，也是他騙她的。
誰知道他從何處，是何時出生，沒有人在意，只有她。
為了修鍊赤火之力，他的雙腳曾經受千萬次的灼燒與再生，從沒有人問過他疼不疼，只有她。
那一日，他當著她的面穿上那雙鞋子的時候，赤火之力被強行逆回體內，險些燒穿了他的心脈。
只因為他不願意讓少女的一番心意化作焦土。
只因為他也想私心的將這份禮物珍藏。
少女見他穿上十分滿意，笑眯眯地問他合不合腳。
赤腳記得很清楚，自己重重的點頭，呆傻的模樣令她笑個不停。
“好，既然你這麼喜歡，那以後你再過生辰，我再送你！”
少女大方的承諾着，然後轉身離開了。
他屏退了所有人，悄悄將這雙鞋子藏了起來，用他全部的力量凝結結界，封了起來。
隨後，洶湧的赤火之力躥體而上。
他還是沒能忍住，一口鮮血噴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