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42 恩勾怨銷
聖路易號在海上繼續乘風前行,月余來再未遇到任何膽敢前來劫掠的海盜,船員們提吊著的緊張心情也逐漸放鬆下來。
然而自那日風波后,各船員之間多少有些疏離,相互間少了許多袒露心胸的言語。他們看不透海路經驗豐富的老船長為何會突然向神父反戈,不清楚相互間到底還有誰屬於那詭詐的老船長一夥兒。
意圖不明的老船長還是其次,最讓他們隱隱不安的還屬那“篡權”成功的水手卓庫勒,如今船上人人都知道,他不但是那個最高處最精美閣房的住客,更成為了整條船的主人。他還有一個讓所有人只敢放在心裏卻不敢張聲討論的身份,一個傳說中的吸血鬼。那日的景象,讓每一個目睹之人終生難忘,也讓他們認識到吸血鬼的嗜血殘暴和強大力量。
傳說里,在奧斯曼帝國有一個名為瓦拉幾亞的附庸公國,那裏有一支世代受上帝詛咒的該隱後裔,他們無法從土地耕作中獲取任何植物成長的果實,經他們手入土的種子會即刻腐爛而不生,族人只能通過與猛獸的搏鬥獲取血肉食物延續生命。千百年來,他們因詛咒而受人唾棄,卻也因詛咒嗜血善戰。
傳說他們擁有不死之身,世間刀兵不能傷其髮膚分毫。他們只受上帝的約束,任何一絲上帝神輝都能輕易將他們致於死地。
只是,如今這船上最大的威脅,那個傳說中高高在上的吸血鬼卓庫勒,偶爾在陽光下悠然自得的樣子倒是讓許多人都琢磨不透了。看來傳說也並非全是真的,至少這晴天白日裏的陽光並不會成為那吸血鬼出行的顧忌。
甲板一層的神使團寢艙,有水手敲開了神父瑪提歐的房門。
“神父,我無意打擾您,授大人的意您需要前往上一層,大人說有些事情需要與您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大人?他已經成為你們的大人了嗎?”瑪提歐放下手上的羽筆,在那桌案上攤開着一副尚不完整的新繪海圖。
“請您不要讓我為難,如今形勢您應該比我們更清楚。”水手心裏也頗不是滋味。
神父知他難處,只搖頭笑了笑說道:“走吧,前面帶路。”
經水手引領二人來到這最高一層,在神父即將踏進那精緻閣房前,水手似乎有些羞愧,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說道:“上帝永遠在我心中。”
瑪提歐詫異地看向那引路的水手,微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水手閉口不言再未應聲,轉身去忙其他事情了。
當神父走進這熟悉的寢艙,早已有許多人候在這裏。除了那個臨陣倒戈的老船長伽馬,還有那些朝他拔劍相向的聖殿騎士們,他們立在這裏各個噤若寒蟬。只有一人是個例外,那人站在人群後方正向著自己攤手,好像在問詢如今這一出究竟是何原因,正是那個彷彿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蘇菲。
“你們自己說說吧!”
卓庫勒坐陷在柔軟的椅子裏,他手持的杯中盪着粘稠的紅湯,應他要求,那是水手們從海里新捕獲上來收集而成的鮮魚血,被他飲來如品漿露。
艙內眾人知他話中所指,無非是要他們解釋清楚前些天遭遇海盜危機的來由,這與老船長伽馬脫不開關係,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個白髮老人。
“噗通”一聲,老伽馬跪了下來。這幾日,他雖一直未曾主動提及,但心裏知道早晚有一天要被清算那日的賬,只是萬萬沒想到,會是由這條船如今的新主人,一個吸血鬼來親自過問。事到眼前心裏驚恐不安,無數言語堵在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一眾聖殿騎士也各自低垂着腦袋,沒人敢率先張聲。
神父瑪提歐作為風波追逐而來的目標,心中雖有所猜測,此時卻也未作聲。
那個率先作出聲音的反倒是一名女子,她局促地向著房間裏的主人伸手致意道:“抱歉先生們,這裏因該沒我什麼事情吧,你們聊着我先走了。”
正當她邁步出去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冷峻的聲音:“同樣是上帝棄民,您對上帝福澤下的子民作為就不感興趣嗎?哥白尼……夫人!”
蘇菲猛然回頭看向那個吸血鬼,她皺起眉頭,這個許久未曾聽到的稱謂讓她瞬間心緒跳動。
除了蘇菲本人,這一稱謂並未引起其他人的特別留意,只有瑪提歐神父朝那女人多看了幾眼,似乎想到了什麼。
“我先交個底,只要有我在,只要你們各司其職能讓這條船始終向東航行,”卓庫勒審視着眼前群人,厲聲道:“不管你們過往是何身份,有何過錯,我都可以保你們在這裏性命無虞。”
“你們心裏可以不擁護我,也可以嘗試挑戰我,但誰若失讓這條船停滯不前又或后移半寸……”
他一口飲盡杯中紅湯,鐵鑄的杯子被他狠狠擲在桌上,杯壁上留有幾道清晰的凹陷指痕。
他的話並未說完,聽者卻無不感到陣陣寒意。身為船長的老伽馬更是瑟瑟發抖,他打內心裏本不想繼續東行,那前面的海途他此生再不想走第二遍,私下裏甚至連偷偷逃跑的伐艇都準備好了,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再做打算。
“我與那海盜王德雷克並沒有直接關係……”老伽馬竹筒倒豆般將自己所知一一講述而出。
原來,他與那德雷克曾同是海上盜匪,他們年輕時也曾意氣風發,誓言與風浪搏擊去探尋海的盡頭,只是在歷經無數風浪與艱險后並未尋找到海的盡頭,卻意外到達了傳說中的東方世界。只是回返以後,老伽馬向國王彙報了發現所得,並得到了王庭的豐厚獎賞,而那德雷克卻繼續漂泊在海上當著盜匪們的王。
“我留意了盡海號的炮身,那上面有明顯的羅馬海軍印記,想來德雷克此行多少和羅馬王室沾有關係。”
“而我本身雖受西班牙國王的指派,同時卻也得了教皇冕下的旨意,讓我在時機得當時……誅除背離神的叛徒……瑪提歐神父。”
閣房裏安靜下來,良久之後突然響起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這突兀的笑聲聽得人脊背發涼。
笑了好一陣,吸血鬼卓庫勒才止住聲音,他看向年輕的神父譏諷道:“叛徒?神父,你怎麼就混成個叛徒了?”
神父學着蘇菲剛才的樣子,只攤了攤手尷尬一笑,卻也並未做何辯解。
卓庫勒又把目光看向了那群身手不凡的聖殿騎士,“想來,你們同樣也是得到尊貴的教皇冕下授意,擇機拔劍噬主的吧?”
見這群聖殿騎士並不言語,卓庫勒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對着老船長和騎士們說道:“你們奉行神的旨意,到頭來卻要歸從我的指揮,坦白講是要為一個你們人人都恐懼的吸血鬼效命。”
他又看向年輕的神父,奚落道:“而神,不但沒有庇護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卻還要判罰這個最虔誠的信徒為……叛徒!哈哈哈,神父,你能否告訴我神的恩澤在哪裏?神的庇護又在哪裏?我可是一丁點兒都看不到!”
“我若說上帝已經死了,想來您更有深刻體會吧!夫人!”
艙內幾縷明媚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現出條條可見輝光。吸血鬼把手臂伸出置於光下,那手臂肌膚上反着妖異的暗青光色,條條血線在肌筋之間涌流幾若透明。他閉着眼,很享受被陽光照射下的溫暖。
“在以前,我們可從不敢這樣的。”
對這眼前所見,瑪提歐也頗為驚奇,他從聖教的典獻里了解過吸血鬼的特性,那原屬於極懼陽光的族群,只是大約在一千年前,有關吸血鬼的典獻記載被人新增了幾行特別註釋,“警后吾徒,此類族群生異,非修者神力不能禁錮,非聖火焚灰竭血而不死,若非必殺,遇而避之。”
卓庫勒走到年輕的神父跟前,遞出一把精緻的匕首,冷漠道:“是非曲直已經明了,你可以打他們罵他們,也可以讓他們挨痛受點傷,正好我也還從未嘗過人血的滋味!”
“不過,他們不能死!”吸血鬼在神父耳前緩緩露出猙獰神色,獠牙暴長,“縱是死了,我也會讓他們活過來,只是那時活着的便是一個個新生的吸血鬼了!”
瑪提歐接過匕首,鋒刃在陽光底下閃着耀眼光芒,這使得跪倒在地的老船長心驚膽顫,一眾騎士也個個低下頭默不作聲。
“上帝鑒我真心,我對他們的作為本就沒有絲毫怨恨,”神父把匕首重又遞還回去,嘆息道:“他們只是一群被蒙蔽利用了的可憐蟲而已。”
“不過……卓庫勒大人,出於探究之心您能否讓我做個試驗?”瑪提歐略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什麼試驗?”
瑪提歐神父從懷裏摸索出一個光潔的玻璃瓶,略一搖晃,肉眼可見的晶瑩液體在其中流淌。
他小心翼翼地把瓶蓋扭開,照着陽光底下吸血鬼裸露的臂膀……滴了幾滴!
一陣白霧瞬間蒸騰而起,如同冷水遭遇烙鐵灼蒸,那些滴落的液體在“呲啦”聲中,片刻間化作煙霧消散殆盡!
卓庫勒呲着牙忍痛,目睹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年輕神父作為!蘇菲也瞪大眼睛看着這個莽撞的金髮男子,懷疑他是否真的缺了根筋!而跪倒在地的老伽馬更是冷汗淋淋,擔心神父這突兀的舉動使得吸血鬼殺性暴起。
然而,接下來的眼前所見,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卓庫勒從神父手中搶過那個裝有晶瑩液體的小玻璃瓶,他當著所有人的面,一飲而盡!
在他的猙獰笑容中,身上一寸寸肌膚劇烈翻滾起伏着無數膿皰。所有人都遠遠避開,惶恐中留意那吸血鬼會有何變化。
不一會兒膿皰紛紛炸裂,自那吸血鬼周身迸射出滾滾惡臭濃煙,連通着鼻子、耳朵、眼睛也紛紛往外冒着灼蒸般白色霧氣。
過了片刻當所有煙霧消散,一個渾身皮膚寸寸皸裂的男人在所有人的目睹之中,重新恢復完好如同往常,寸寸皮膚在陽光照耀下重新恢復成肌理清晰乾淨的暗青色。
“聖水?不過如此。”卓庫勒打量着臂膀上的皮膚變化,冷笑道:“自今日起,這條船上的所有恩怨,一筆勾銷!”
“晝夜東行!違我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