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41 魂歸盡海
“船長,你真的到過天竺嗎?”
“船長,那裏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那裏的人也是上帝的子民嗎?傳說都是真的嗎?”
“傳說?什麼傳說?”
“傳說在天竺,那裏的海灘有隨處可見的藍色寶石!他們任這些寶石躺在水裏,每在太陽出來的時候,水裏都會閃爍無數寶石的光華。”
“切,這算什麼!傳說比天竺更遙遠的中國,可遍地都是黃金咧!”
風雨飄搖之夜,聖路易號的船員們在老船長伽馬的指令下停止了繼續與風的較力,他們點燃了寢艙里的幾處油燈,在昏暗的火光照亮下聚在了一起。他們圍攏在船長的跟前,油燈火光映出一雙雙憧憬的眼眸。
這些船員曾經大多受雇於近海航駛的船東,那些過往的足跡也只圍繞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英格蘭這些地區之間,對於此行即將去往的遙遠東方國度,對那傳說里太陽升起的地方心裏有無盡的好奇。
船長伽馬看大家都圍過來你一言我一語說不出個正經,得意道:“你們可知道,為何我是船長而你們做不了船長?為什麼我能受到葡萄牙國王的親自指派而你們卻只能來打下手?”
眾船員聽他發聲,紛紛轉頭過來靜靜聽他講述。
“咋了?那麼安靜?沒人知道?”老船長更加得意了,“哈哈哈哈!要不說你們不是當船長的料呢!”
“船長,您就跟我們講講唄!為啥?”有船員紛紛輕聲疑問,好奇不已。
等眾人重新安靜下來,老伽馬才看向這群圍攏過來的年輕船員們,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着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此去海路九萬里!這一路哪裏有暗礁,哪裏有海怪,哪裏有海盜,哪裏可以補給,哪裏順風,哪裏逆流!”伽馬嚴肅道:“你們不知道,而我,可全知道呀!”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那額上的髮絲夾了無數銀絲白髮,“呵呵,可都在這兒裝着咧!”
“海怪?真有海怪?”有船員顯然注意到了他口中比較特別的信息。
船長也沒急着答他,反而開始估算着日子,他面色嚴肅,圍攏過來的人不知他在想着什麼。
忽見他皺眉說道:“這兩天,你們眼睛都放亮點兒!我們可能會有一些麻煩。”
“什麼麻煩?”
老伽馬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眯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憶,“我們即將進入德雷克的地盤!”
“德雷克?他是誰?”
“呵,弗朗西斯·德雷克,這片海域的王。”
一個精壯的水手在離着眾船員稍遠些的角落裏,翻身睡去。
……
清晨。風兒輕柔,船身平穩如行陸地。
“起錨!”
“桅杆手揚主帆!”
“調帆手就位,時刻注意風向!”
“盯着點兒船艏,我們即將進入逆流區!”
“今天都機靈點兒!”
“願上帝保佑!”
“出發!”
船長一聲呼號,甲板上所有的船員們也一同緊隨着興奮起來,“出發!”
桅杆手們默契而靈活的身影從高高的桅杆上一縱而下,一面巨大的白色主帆高高揚起迎風招展。
聖路易號結束了一宿的修整,推開無盡平波,在船尾留下長長的白浪。
甲板上船員們賣力使勁的吆喝聲傳進神使團所在的寢艙,蘇菲蜷縮一夜的身體緩緩伸展開,她從這喧鬧聲音中醒來。
她起身走到緊閉的門前,門扉經力推開一條細小的縫隙,明亮的朝霞尋着縫隙往裏鑽,耀得眼睛發澀。她推開門,霞光爭涌着撲進來,將原本晦暗的房間照得紅彤光亮。
遙遠的天際盡頭一輪明日緩緩拔升,太陽光輝在海面開出一條粼光萬丈的聖路,巨大的白帆上頂蒼穹下銜碧海,迎着太陽的方向,彷彿在航駛通向天主的神國。
不知名的水鳥伴舞在舷身兩側,海天澄凈,霞雲悠遠。微冷的風兒拂過蘇菲長長的髮絲,裙擺飄搖,眸里映滿這晨時的光。
這是她自登船來第一次留意到海上的風光,原來這麼美麗。她想起了一個人,若是那人還在,若是他也看到了這般天地清明景象,會不會就不再為這人間介懷。
“女士,上帝就如同這太陽,他的輝光會指引每一個人尋找心裏的光明。”
年輕神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菲轉身看去,他胸前銀十字架上反射着刺眼的輝光。
“這是上帝告訴你的?”蘇菲扭過頭,並不想看到他。
神父越過女人走到船頭,他面上映滿霞光。
“是呀,這是上帝給我的答案。”
“呵!上帝?你見過他?”蘇菲有些不屑。
“當然見過!”
蘇菲反而皺起眉,在她的印像里,可從來沒誰敢如此說謊,她不由得懷疑起眼前的年輕神父是不是一個欺世盜名的騙子。
“上帝融於風裏,化在光里,他的身影無處不在,你看那幾隻飄飛隨行的鷗鳥,興許上帝就是其中一個。你再看這船上每一個賣力的水手,興許上帝就隱於其間。”
“我們吃的糧食,我們飲用的清水,這無不是上帝的恩予。你看……咦?人呢?”
瑪提歐轉過身,可身後哪裏還有年輕女人的身影!
……
在甲板一層的邊角一側有個稍大些的房間,這是只有瑪提歐神父和神使團成員可以使用的餐廳。
船上的仆工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早餐,切成片的粗麵包、烤土豆、番茄羹。這比船員們的伙食要好多了,他們的早餐可沒有番茄羹。
麵包片太硬,蘇菲只能用力把它撕碎泡在番茄羹里,等它泡軟了才能下口。
“天主降福我等,以豐盛……阿門!”
蘇菲捂着耳朵,等這群神棍們念完了餐前祝文才將手放下,麵包此時剛好被浸軟。
“看吧女士,這就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又見面了。”
瑪提歐神父同樣來到餐廳坐在她的對面,他一進來,耶穌會教徒和聖殿騎士護衛們全部起身朝他行禮,仆工也緊跟着為他端來豐盛的早餐,竟……還有魚!烤熟的帶魚!
當所有人都站起行禮,蘇菲彷彿顯得有些特別,她絲毫不為所動,繼續端坐吃着自己跟前的食物,她的目光偶爾也會被那一盤煎熟散發著肉香的帶魚吸引。
“唰!”
神父朝大家隨手示意,眾人才又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前享受早餐,那盤帶魚也被推到了蘇菲的跟前。
“吃吧,我天天吃,倒是有些膩味了。”神父說完就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餐食之間了,他吃起來很細緻。
他的手裏還拿着一份筆記,彷彿在思索推敲什麼。
蘇菲猶豫了片刻,便果斷將裝了帶魚的餐盤撥到自己跟前,她可好久都沒嘗過肉的滋味了。她小心地咬下去,滿齒生津。
“如果按照這位尼古拉先生的推演,倒是清晰明了很多呢!”
蘇菲猛然抬頭看向對面的神父,他的面容正被手裏的筆記本擋住。
“呵!聽說他是個叛徒,背離了神呢!”蘇菲輕聲道。
“不不不,我倒不這樣認為,他是上帝神輝下勇敢的探索者!他並未背離神。”
“可他被處死了!以背離神的名義!”蘇菲的聲音彷彿有些顫抖。
“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神的旨意若被曲解,無可避免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當餐廳里的教徒和騎士們沉浸在美味食物中時,沒有人注意到,餐廳里那個唯一的女人已於無聲中淚眼潸然。
可很快,甲板上慌忙錯亂的腳步聲打斷了這群專心用餐的神使團成員們。
正當所有人都在疑惑的時候,餐廳門被重重推開,老伽馬神情急切,“神父,請您和您的護從們做好戰鬥準備!”
有騎士起身詢問:“發生了什麼?”
老船長丟下一句話,就已經急忙回返甲板。
……
老伽馬放下遠望鏡神情凝重,他盯着船后海面遠遠跟來的帆船,面色有些驚懼,“上帝啊!怎麼就被他給追來了!”
“那是誰?”神父不急不緩。
老船長咽了咽口水,緊張道:“弗朗西斯·德雷克!”
“他是誰?”蘇菲神色也有些凝重。
老船長有些絕望,神情已經有些不自然:“你能看見他們帆上的骷髏圖案嗎?他是個海盜,是這一片海域所有海盜們的王。”
蘇菲趕緊搶過他手裏的遠望鏡,朝着緊追而來同樣巨大的黑色帆船望去。
果如他所說,黑色的帆布上招展着巨大的骷髏頭圖案,船舷兩側吊起數不清的骷髏骨骼,經太陽暴晒變黑的皮膚緊緊貼附在骨骼表面,焦枯的頭髮像雜草一般胡亂扎在骷髏的頭皮,陰森恐怖。船頭不知頂着什麼動物的巨大頭骨,朝着聖路易號猙獰張牙而來。
船身巨大的明示標牌上塗繪着“盡海號”,而在那高高的桅杆上,立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海盜,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海上盜匪,他們專在貿易頻繁的海域燒殺搶掠。幾乎所有的王國都頒佈有嚴懲海盜的律法,然而商船們運載的巨大財富足以讓海盜們不顧法律的裁決鋌而走險,但凡成功打劫一艘商船,都能讓那些窮凶極惡的海上盜賊吃個肥滿。而大多慘遭劫掠的商船,船員和水手們往往慘死海上,他們的屍體會被掛在海盜船的船頭,成為海盜們標榜自身凶威的裝飾。
蘇菲放下遠望鏡,冷冷看向老伽馬,“你除了擔憂害怕,不該做點什麼嗎!”
船長這才被點醒了一般,趕緊立於船頭,朝着船員們大聲狠厲起來。
“桅杆手,升橫帆和三角帆,把一切能拉動的帆全給我拉起來!”
“所有水手回炮艙裝彈,隨時聽我開火指令!”
“其他人去儲艙取弓弩火槍!但凡看到試圖登船的海盜,全給我打下來!”
在船長的指揮下,甲板上眾人瞬時從慌亂變得有序起來,除了主帆已被拉滿,船頭船尾的副帆也被拉了起來。那些橫帆和三角帆原本只起到協助調節主帆的作用,這一刻也管不了太多了,但凡經得了風力的帆全得用上。
遠處看去,張滿了全部白色風帆的聖路易號,如同海上一隻炸了毛的巨大浮水白鳥,正威脅恐嚇着身後來者不善的黑色怪物。
神使團的教徒們紛紛跪倒在甲板上祈禱,騎士們握劍在手緊張地關注着海盜船的動向。
而那神父瑪提歐,卻往最高層的寢艙淡定地走去了。
“海盜馬上就要來了,你這是幹什麼?”蘇菲質問道。
“在這裏只會給大家添亂,我去看書了。”神父回頭看她竟還笑了起來:“你要相信船長,他在應對海盜上總比我們更有經驗。”
蘇菲看着他淡定從容的背影,回想起他在餐廳隨口說的那些話,她突然覺得並非所有上帝信徒都那麼面目可憎了。她突然想到什麼一般,也迅速朝着自己的寢艙跑去。
縱使聖路易號全速前進,那身後的黑色海盜船仍然在逐漸逼近。
眾人心裏也明白,聖路易號除了載人,在船艙里還裝載有比人更沉的貨物,這使得商船和只搭載着暴徒的海盜船在較速中落於下風。遇到海盜船,很少有船長會選擇丟棄貨物而逃,那意味着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會沉於海底毫無價值,但凡被海盜追上,在沒有利益可取的情況下他們只會死得更慘。倘若海盜們只劫掠貨品,興許還有被放生路的希望。
而老伽馬,明顯沒有棄貨而逃的打算。
“船長,他們快追上來了!炮手已就位,隨時可以開炮!”
老伽馬立即將水手按下,“再等等!”
聖路易號作為商船使用,為了獲取更大的裝載量而減少了許多武器上的排布,船身左右兩舷各自僅架設了七門火炮,前三后四,船頭和船尾也各架設了一門火炮,合計十六門火炮。
這在面對一些遊船海匪時無疑是巨大的威懾力量,可在面對裝備有素動輒幾十上百門火炮的巨型海盜船,他的這些火炮但凡先開了火,迎來的將是毀滅性的炮火覆蓋打擊。
近了,更近了。
老伽馬僅憑肉眼就能看到對方船上,那些塗抹滿臉獸血的海盜們人人手持鐵器張牙舞爪,人頭攢動密密麻麻,像一個扎滿毒蜂的巨大蜂窩,蠢蠢欲動。船身吊掛著屍體皮骨的腐爛腥臭經風吹來,惹得聖路易號上船員水手們一陣頭暈目脹。
那僅一側的船身上……足有一百二十門火炮。
黑色長袍的海盜頭子德雷克站在桅杆高高的橫樑上,他的袍子經風擺動獵獵作響。那微笑着的半邊臉上縱滿猙獰疤口,而另半面臉藏遮在黑色神秘的面具底下。
“哈,老夥計!我們可又見面了,”兩艘船已經逐漸並排靠攏,德雷克惡笑着朝老伽馬喊話:“你還算有自知之明,這可以讓我省下不少炮彈錢!”
“德雷克!我勸你趁早回返!我這趟可是要運送瑪提歐神父去往遙遠的東方傳教,但凡你敢輕舉妄動,你將受到整個羅馬神廷和所有天主王國的追殺!”老伽馬不甘示弱。
那海盜頭子突就哈哈大笑起來,他立於桅杆上笑得渾身顫抖,彷彿聽到了一個十分滑稽的事情。
“追殺?哈哈哈!老夥計,你是真的老了,眼神都不好了是嗎?你低頭看看我的火炮,是不是有些眼熟?”德雷克滿臉嘲諷。
老伽馬仔細看去,那炮口嶄新明顯是新鑄而出,炮身顯赫處印着“羅馬”二字,這是……羅馬海軍制式!這……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神使團的教徒們圍在一起默默祈禱,騎士們已經拔出了佩劍,嚴陣以待。船上的水手們也緊張地持着火槍和弓弩,只等令下。
“不管你究竟是什麼背景都休想得逞,我的炮雖少,可你若挨上幾發也別想再回去,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老伽馬咬牙狠厲。
“行了,表面的功夫演演就得了,你還入戲了!”那海盜頭子反而在高高的桅杆上坐了下來,他舉起手,又輕飄落下,聲音並不如何響亮,“殺。”
隨他聲落,骷髏黑帆下的甲板上,幾百名猙獰海盜紛紛興奮歡呼起來,數十根鉤索瞬間從海盜船上高高拋起,在一道道破空厲嘯聲中甩向聖路易號的船舷。
“所有人注意,隨時準備開火!”老伽馬朝着水手們急吼。
當聖路易號上所有人都心驚膽戰時,有一個精壯而面目可怖的水手竟一邊笑一邊顫抖着,他不是怕,他反而比海盜還要興奮。
海盜們銜着明晃晃的砍刀,如同草梗上的行軍螞蟻,沿着幾十條鉤索向聖路易號攀沿而去。
“殺!”老伽馬一聲令下,火槍手和弓弩手同時擊發,那鉤索上被擊中的海盜們應聲掉落,在船底的海波中濺起高高的浪花。
“呼!去,讓他殺!”德雷克面無表情坐在高高的桅杆上,欣賞着腳下的戰爭,他喜歡看這種生死一刻的場景,這比什麼戲劇都要刺激精彩,這比什麼風景都要舒目好看。
得他號令,那黑帆海盜船上以桅杆吊起十數長索,以擺墜之姿高高盪起,每一根長索的底端都掛墜着一名持刀海盜。
“呼!”
“呼!”
“呼!”
十數名海盜朝着聖路易號飄蕩而去,如同一條條飛射而出猙獰欲咬的蛇口。
“呼啦啦!”
十數名海盜通過引索的擺盪瞬間落在聖路易號的甲板上,打亂了甲板上火槍手和弓弩手的陣型,明晃晃的砍刀砍殺在水手的脖頸,鮮血飛撒一地。可在訓練有素聖殿騎士的圍攻下,這些海盜沒多久就死傷殆盡。
這反而給攀引鉤索的海盜們留出更快攀沿而上的機會,不一會兒數十根攀引長索便掛滿了搶殺而來的海盜。海盜桅杆上的吊索再次搖擺,呼呼風中又是十數名海盜飄蕩跳進聖路易號的甲板。
“殺!”
海盜們徹底憤怒了起來,一攀上船再無所顧及,那些手持槍和弓弩的水手們在近身對抗中瞬間失去了威力,在海盜的陣陣喊殺聲中最先遭到衝擊,鮮血飛撒,頭顱飛揚。
船員們已經死傷十餘,教徒也被砍殺了兩個,只有聖殿騎士們在這場對抗中展示出了精良的戰擊水準,他們的腳下倒伏了滿地欲要衝殺而來的海盜。
然而如今五十餘船員水手及騎士組成的陣營,在四百餘兇殘海盜面前幾乎毫無勝算,聖路易號甲板上的船員們徹底陷入了絕望。
聖殿騎士們將他們圍攏在內,慢慢退向神父所在的寢艙,那裏是最需要保護的地方。
一名精壯而凶厲的水手在砍殺了幾名海盜后含笑踩上船舷邊沿,他張開臂向著大海一縱而下。
“喲!還有怕死逃命的,哈哈哈哈!這齣戲可越來越精彩了呀。可是這兒距離海岸遙遠,又怎麼能活!”海盜頭子德雷克拉扯出一根長索輕鬆飄蕩而下,落地處恰好在聖路易號的甲板上。
他的皮靴踩在木製的甲板上“咚咚”作響,隨他走動,身前的百十餘海盜紛紛讓出路來。
他停在了通往甲板第二層的台階前,在聖殿騎士們身後,在船員和水手們的身後,在天主教徒們的身後,被圍攏着一個略顯清瘦的金髮男子。
海盜王德雷克自下而上打量着那個年輕人,那人看着平平無奇,看不出有任何特別,怎麼就那麼被……重視?
“咚!”
一道沉悶的聲音夾雜在海盜們登船攀引聲中,這引起了德雷克的一絲警覺,“什麼聲音?”
身後的海盜們並未有何察覺,這使得德雷克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便也不再管他。
“你就是瑪提歐神父?”海盜王打量着對方,繼續說道:“可還有什麼遺言嗎?”
瑪提歐也同樣打量着階梯下的海盜王,“你以前是個貴族?”
“哦?”神父的話反而讓他來了興緻:“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瑪提歐微笑着說道:“你的衣服雖然臟破,可你的領口卻很乾凈,只有貴族才總是介意領口乾凈與否。”
“你胸口的紋章雖然已經有些發黑,但我恰好認得,”神父想了想說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應該是都鐸女王親自授予的皇家爵士紋章,只是這曾經的貴族爵士怎麼流落到海上當起海盜來了?”
德雷克被認出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開心地朝着身後的二三百名海盜們得意笑道:“聽到沒!聽到沒!老子說了自己是個貴族爵士,你們非不信!這下聽清楚了吧!”
“哈哈哈哈哈!”海盜們爆發出一陣鬨笑。
甲板上,神父跟前的護衛團被洶湧而來的二三百海盜手持砍刀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過,神父是如何知道的呢?”德雷克疑惑。
“我曾有幸跟隨老師進入都鐸王庭為女王授習神禮,巧合之下看到過許多王室留檔的勛爵紋章標記,那時女王手上拿着的,恰好就是你胸口的那個紋章圖樣。”
海盜王德雷克彷彿回憶起了什麼,他眯起眼,縱滿刀傷的半邊臉上微微笑了起來。他回憶起來了,那些年輕的時光里,那授勛時女王面上的微笑,那一個個溫暖的午後兩道漫步在王庭花園裏的身影,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姑娘呀,惹他無數日夜的思念與傾慕。
德雷克不知又想到了什麼,他臉上的微笑突又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滿臉的狠厲。他的腦海中回蕩着金鐵交擊的聲音。
“都鐸王朝可以少一個爵士,但不能少一個女王。”
“你是什麼身份,竟想逾越王庭規矩。”
“德雷克!快跑!我會在海的盡頭尋你。”
“不要啊!”
“我以女王的名義命令你們,放他走!”
德雷克彷彿有些站立不住,他輕聲笑了起來,腦海里盤桓不去那個剛烈的女子身影,她用匕首架在自己白皙的脖頸間威脅着王庭騎士,那是腦海里關於她最後的影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德雷克越笑越狂,整個甲板除了他一人在猖狂大笑,沒有一個人膽敢發出絲毫聲響。
他把手捂在覆著半面臉的面具上,輕輕摘了下來,這半面臉的皮肉深深凹陷而下,眼珠蒼白空洞早已失明,與另一邊久經風吹日晒的半面臉相比,蒼白若死。
“神父,我的面目會不會有些嚇到你?”德雷克聲音竟輕柔許多,“真想不到,我們之間竟還有如此緣分。”
“緣分?”神父不解。
“不管怎麼說,我如今也是個王了呀!”德雷克戲謔道:“你曾經為女王授習神禮,此刻遇到的是這片海域的王,最大的王!”
“你,要不要也為我授習講解一番,神禮?”他笑着說道:“我好看看,到底要不要殺你。”
“你好像專程為我而來?”
德雷克收斂起笑容,他盯着神父的眼睛,厲聲說道:“戲還沒演夠嗎!”
“咔擦!”
“咔擦!”
僅余的幾名耶穌會教徒在鋒利劍身的切割下,瞬間倒地成為死屍。
聖殿騎士劍鋒瞬間由外轉內,竟指向了他們原本護衛的主人。
“嘶!”
幾十名船員和水手紛紛倒吸涼氣。
“戲,還沒演夠嗎!”德雷克再次重複了一遍。
話音一落,一柄寒刀悄悄搭在了神父的肩上,順着刀身往上看,竟是……老船長伽馬!
“對不起了,神父!”
“王!不好了!”此時突然有海盜朝着德雷克大聲呼喚,這讓原本緊張的氛圍產生了些許騷亂。
……
就在一刻鐘前,聖路易號上的一名水手縱跳入海,那水手不但未逃,反而朝着盡海號的海盜船底游去。
他在船底揚起拳頭,裸露的臂膀上筋肉墳起,臉上青筋虯結,因奮力而張起的嘴裏牙齒突兀……變長!
“砰!”
這一拳炸開船身周邊無盡海水,在水底形成一個巨大的爆裂氣團,拳身所向皆成碎屑。
盡海號船底經這一拳猛擊,瞬間碎裂出一個巨大的缺口,無盡海水肆意湧進。而隨海水湧進的,還有個勇武的身影。
卓庫勒!
他順着海水上涌的方向朝盡海號的上層摸去。
船身甲板下僅有兩層,他越過空空的底艙來到了上一層,有人聲傳來。
“呼!火頭別滅了,一會兒聽王的指令開火!”
“太可惜了,多漂亮的聖路易號!就要被我們給毀了。”
“再漂亮也沒用,聽說有人一定要讓它沉!”
“誰要讓他沉?”
“還能有誰,這些鐵炮的真正主人唄!”
“你是說……羅馬……誰!誰在那裏?快出來!”
炮艙里,隨這名海盜炮手的驚呼,所有的兩百餘名海盜全都紛紛望了過去。
一名赤裸着上半身筋肉虯結的水手從下層儲艙里攀了進來。他是從哪兒進來的!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海盜厲聲詢問。
那精壯赤裸的漢子並未答他,回應他的反而是滿臉的獰笑,他裂開嘴巴,竟露出長長的獠牙!
一陣勁風突起,那離得最近的兩名海盜被一條鐵臂攔腰打斷,自腰身處上下分離,落在地板上儼然已斷成四截血肉模糊的散碎肢體!
“嘔!”這讓圍觀的海盜們驚懼不已,還有些噁心。
“你到底是什麼人!”海盜們慌亂起來。
他們在炮艙待命,除了隨身攜帶的匕首,並沒有其他鋒利的刀斧鐵器,一時間人人拔出匕首防衛。
猙獰恐怖的獠牙壯漢觸摸着手臂上的血跡,渾身因興奮而顫慄,他忽地仰頭長嘯。
“嗷!”
一聲未盡,海盜們竟已看不到了他的身影。
在極速遊走之中,數不清的頭顱炸裂,數不清的臂膀被拽離軀體,數不清的腸節被拉扯而出在柱樑間盤繞。
一名勇武的海盜瞅準時機,朝着飛速的影子一躍而出,將鋒利的匕首狠狠地插在那人的胸口,插在了他的心臟。
“呵呵呵!”海盜起身狂笑,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來。
那人竟只手將匕首從胸口拔出,血液涌流,眨眼間傷口又恢復,皮膚完好如初。勇武的海盜再沒了笑容,只有無盡的恐懼。他最終又在恐懼中死亡,散碎成地板上無數的屍身碎塊。
整個盡海號炮艙,成了卓庫勒一人的殺戮樂園。
僅僅片刻,一個渾身浴血的漢子站在了盡海號的甲板上,無聲而冷漠地看着對面聖路易號上的海盜們。
……
海盜王德雷克看着那個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不就是剛才跳海的那個“戲子”么,在這出生殺大戲裏,竟給他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驚喜。
不過當他看到了那人嘴裏的獠牙,他突然又驚悚起來,他想起了某個久遠的傳說。
“給我殺!抓住它!”
海盜們都有些疑惑,王的嘴裏用的是“它”,而並非“他”。
“不好了,船!船!船在下沉!”有海盜驚呼出口。
德雷克順聲看去,盡海號的船身已明顯傾斜起來,那船尾的部分“咕嚕嚕”往外迸着劇烈氣泡。他猛然抬頭看向對面那個血色身影,這……都是他一人所為?
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瞬間拔出腰間佩劍,迅速走到年輕神父的跟前拉扯着瑪提歐神父的衣領。
“神父,我本想放過你!只要你能永遠不再回到陸地上,你就可以不死,”海盜王將鋒利佩劍架在瑪提歐的脖子上,“如今,可說不準了!讓他收手,不然我們一起死!”
瑪提歐小心地在他劍身下挪動着,他看向對面船頭立着的浴血殺神,也是心驚。
“你是說那個吸血鬼嗎?”神父無奈道:“他只是我招募來的水手,卻並不歸我管束。”
“歸誰管?”海盜王凶厲大喊。
神父伸手指了指身後的老伽馬。
老伽馬抬起頭,滿臉驚慌不知該如何應對,支支吾吾道:“我……我可管不了他!打第一天上船,我手下的弟兄就被他揍了!”
“好好好!我試試!咱是自己人,朝我凶啥!”
老伽馬鼓起勇氣朝着對面那個血人張聲喊着:“那個!好兄弟喂……”
話音未落,那個血人竟猛踩甲板高高躍起,腳下的盡海號船身劇烈抖動。一道結實的身影砰然落地,恰好落在甲板上二三百號海盜的包圍里。
那人不但沒有緊張害怕,反而張起獠牙笑了起來,發出一道沙啞深沉的低嘶。
“給你們機會,跑吧。”
所有人都為這非人的動靜而驚訝,可海盜們見慣了生死,在此時刻只等令下。
“殺!”
王的聲音大吼而出,響徹整個甲板。
海盜們在得令之下如蟻軍撲咬而去,一柄柄刀身瞬間穿過血人的身軀,片刻間就將那人埋進人堆里,沒了聲息。
等了片刻見沒有動靜,海盜王德雷克終於緩了口氣,將架在神父脖頸間的劍鋒拿下。
他朝着那個傳說里的吸血鬼走去,一路過去,海盜們紛紛讓開身形。
“砰!”
一拳透胸而過,海盜王德雷克的胸膛被打了個對穿。
德雷克怎麼都想不到,僅在眨眼之間,那個被十幾名海盜壓覆住的血人竟爆發出無窮的力量,不但振飛了身上的海盜,又瞬間來到自己的跟前一拳擊來。
他看着透胸而進的拳頭有些失神,醜陋的臉上反而有了就此解脫般的釋然,努力咧着一個微笑。
想不到呵,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吸血鬼!
想不到呵,自己就要這麼死了!
想不到呵,那一眼竟已是訣別。
他僅余的眼裏恍惚間失去神采,口中噴吐着血沫喃喃不知何語。他看向海的盡頭,滿眼溫柔。
“再見了,美麗的姑娘。”
血拳抽出,海盜王的屍身軟倒而下。
海盜們眼睜睜地看着那個血人一拳擊殺了自己的王,又一把一把從身上抽出刺穿的刀身,那傷口眨眼便已癒合。
“鬼啊!”
隨這一聲驚吼所有海盜肝膽俱裂,刀身一扔朝着船舷外就跳海而去。他們心裏知道,跳海興許會死,留在甲板上卻是必死。
頃刻間,聖路易號帆船的甲板上,再沒了任何海盜的身影。
那個血人孤傲地站在一地屍體跟前,看着滿地的血水,終於收斂了隱隱的興奮。
他走到連接炮艙的進口,拉動了一條長長的繩索。
在安靜的甲板上,一陣清脆的鈴聲“叮鈴叮鈴”響起。這是甲板銜接炮艙的開火傳訊信號!
“砰砰砰!”
“砰砰砰砰”
船身振動,炮火轟鳴!聖路易號船身一側的所有炮火瞬間齊鳴,炮彈朝着對面即將沉默的盡海號海盜船呼嘯而去!
在一陣陣的驚天爆炸聲中,巨大的海盜船炸裂粉碎成無數木屑。劇烈的火焰騰騰燃燒而起,這艘號稱這片海域裏最大的海盜船就此轟然卷進漫天煙火。
弗朗西斯·德雷克這個名字,也隨着盡海號海盜船的燃燒沉沒,永遠消失在了這片海里。
老船長伽馬丟下了手上的長刀,“噗通”一聲軟倒在地,那些執劍的聖殿騎士們也紛紛丟下手上的利劍,朝着神父跪下。
渾身浴血的卓庫勒緩步走到年輕神父的跟前,冷漠道:“你不怕我?”
那一頭金髮的男子卻笑了起來。
“怕,當然怕,”他稍微停頓了片刻,又繼續說道:“不過在上帝的神輝照耀之下,沒有不可以克服的恐懼!在上帝的神輝照耀之下,可是連生死……咦?人呢?”
瑪提歐神父轉過頭,看那個渾身浴血的身影已經走到最高處,他的目光看向海的遠方,朝着身下軟倒的老伽馬說道:“繼續出發!”
他又看了看甲板上的年輕神父,輕蔑一笑。
“以後,這裏改主人了!”
瑪提歐疑惑不解朝他喊道:“那我住哪裏?”
那高高的身影並未理他,已經轉身走了進去。頃刻,一個渾身浴血的精壯身影坐在了柔軟的皮椅上,肆意笑着。
“還能住哪!你的神使團住哪你就住哪呀!”
一個靚麗的身影藏在一層的寢艙里,從窗戶里探出半邊身,長發垂下。她正伸手指着甲板一層的艙室,緊張地朝神父瑪提歐示意。
她的懷裏藏着一個包裹,那個包裹在招募船員的小酒館裏就被她緊緊地護在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