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遺客 31 報子傳喜
“大夫大夫,你快來給我診診,”華陽擼起胳膊放在了醫館大夫跟前。
坐館大夫看這這個直愣愣進來的年輕人,擼起袖子急切看着自己,莫非有什麼急症,“小哥哪裏不舒服么?”
華陽從頭到腳細細琢磨了一遍,“哪裏都沒有覺得不舒服呀。”
大夫看着跟前的年輕人,笑了,這人莫不是個傻子?“那不挺好的嗎?診啥子病!”
“總是做夢,算病不?”
“夢?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人都會做夢,若於身體無礙不足為奇,小哥倒是不必為此煩心。”
“那夢裏若是我從未見過從未聽過,從未想過也從未念過,突兀兀直入夢中,”華陽小心翼翼看着大夫,“又常有那天地顛倒、真幻交和......又該作何解呢?”
大夫聽此仔細觀察了那人面色,突然變得慎重起來,伸出手去,“來,我來切切脈象。”
華陽伸出一手遞到那大夫跟前,閉上眼平心靜氣,用另一手抵頭靜待結果。
恍惚間,突然聽到門外有人跑進來。他睜眼去看,竟是一個小沙彌跑到自己跟前站住,興沖沖朝自己說:“大和尚,你的好兄弟來啦。”
華陽摸不着頭腦,這哪裏來的頑皮小和尚,正待問他是誰,便見他轉身就往門口跑了。他心想莫非是柏生來尋自己?便忙起身去門口尋那小和尚。
誰知剛一起身,原本在醫館裏給自己問診的大夫竟已不見了,那伸出去被診脈的手上,不知何時竟握了一支飽墨筆,筆下案牘上攤放着正校譯一半的經卷,卷首標寫着“成唯識論”。
他恍神的功夫里,那筆尖上濃墨集聚,倏忽掉落下來,濺在案牘上還未完成的經卷白頁上。小小墨滴在宣紙上綻出一朵蓮花樣。
他將筆丟到一邊,去追門口的小和尚。待一跨出門欄便覺不對,回身去看,這哪裏還是那個小醫館。頭頂匾額正中,明晃晃幾個描金大字。
大慈恩寺!
他再看自己模樣,不知何時已是一副寶衣袈裟的和尚模樣打扮。呵,又是夢么!
“法師,聽說你在此處譯卷,不敢勞你身軀,我自己尋來了。”
華陽眯眼望去,一個身披明黃袍服,綉着騰龍的中年男人走到自己跟前,那人身後遠遠隨着幾名威武侍衛,但並未靠近。
等等,一、二、三、四、五.....五爪,這人是皇帝?做夢就做夢吧,倒要看看這個夢裏又有啥古怪。
他假模假樣學着和尚,兩手攏在一起朝那人合十鞠禮。
“法師考慮的怎麼樣了?”那人問道。
華陽不明所以,“啥?”
那人見此,嘆氣道:“我是知法師的,法師......可知我?”
那中年男人見華陽不說話,便站在門前向著外面望去,目光不知放在哪裏。
“我是有罪的,又私又重,怕是此生都看不到法師所說的佛光極樂了。”
“法師可知,十五歲時我就把性命系在馬背上,從那時開始,手上就開始積下孽孽殺業。”
“早先啊,我是為了父親在殺人,父親說他若不殺別人,別人就會來殺他。他一旦死了,我娘會死,我兄弟會死,我的姐妹會死,我也會死。所以他不能死,我便只能讓那些想殺他的人,先死掉。”
“後來,我是為了自己殺人。賢弟你可知,我曾官封‘天策上將’,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噢.....不,我上邊還有個皇太子,就是我那長兄,你知道的。可太子想讓我死,我又沒做錯什麼啊,功名來得端正,我憑什麼要死?我不想死,那隻好讓太子去死好了。呵,世人如今可能還在傳我的狠毒吧,我冤吶!你說我堂堂帝王有了冤屈,能上哪告狀去!沒地兒呀,那就誰說我誰死吧。”
“可到了現在,我依然還在殺人,為了誰呢......我要是說,就為了那大街上掉了牙還在樂呵吸溜着麵條湯的糟老頭子們,為了那踏青時像個傻子一樣無憂無慮奔跑在草叢裏的小娃娃,你信不信?現在呀,我都不需要親自提刀上馬了,一道旨令下去,就是人頭滾滾。”
“那突厥、高句麗、薛延陀......太多了,一個個像吸血的蒼蠅,我不殺他們,他們就來吸我的血,又疼又煩,他們不死誰死。”
“賢弟,我可不是沒聽你的勸啊!我曾踩着蠻子們一個叫什麼多彌的可汗,在他跟前兒認認真真念了很長一段《心經》,念得我口乾舌燥,可他不聽啊,他居然覺得我是在侮辱他。那就只能將他抹了脖子,讓佛祖念給他聽吧。”
華陽跟在那人身後,聽他口上殺來殺去的心裏竟有些顫抖,不由得就有些眼濕,正在緊張呢那人突然就回過頭來看向自己。他不知該說什麼,便伏首合十宣了聲,“阿彌陀佛”。
一聲宣完,又聽那人說道:“法師悲憫,世人性命不該如此薄賤易折,哎!”
“賢弟,倘若我不是這一國之君,你也不是如今大法師,你放開了想,往最好了想,你覺得我們這個世界該是什麼樣子呢?”
華陽驟然聽此,心裏倒是有很多想法的,只是一時不知從哪裏開口說起。見自己思索,那人爽朗笑了起來。
“這個問題,我可早就想過。如果真有那樣的世界,我也就不用當這個王了呵!”
“但我也明白,哪怕依着如今我這一國之君的身份,依着我這‘天可汗’的身份,那樣的世界,也只能在夢裏想想,卻永遠也走不到。”
“所以,我是真的懂法師呀!”
“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呵!說起來容易,那些半吊子讀書人張嘴就來,可做起來實在不容易,簡直太難了。”
華陽看那人突然陷入了深沉的悲傷情緒中,不知為何,自己腦中突然灌入許多想法,彷彿從無盡虛無時空中灌頂而來,不由自主便開了口。
“貧僧西行時,心有迷障,自覺靈台已不分明。遙知西方有聖地能解我惑,於是才有了那腳下的十萬里路。”
“世人生來俱阿賴耶識,能證一切法,能具一切相。法,能分善惡,能明得失,能證有無,能辨實妄,能能所不能。相,為能之階梯,為法之顯蹤。”
“陛下,你看”,華陽抬頭看向虛無遠方,“法,就在那裏,人人都去得呢,只是走得慢而已。”
那人順着華陽的目光看去,夕陽下霞光萬丈,他突然會心笑了起來。
“大唐可以無我,絕不可無法師。哈哈哈!賢弟懂我!賢弟懂我啊!”那人大笑着揮手離去,遠遠傳來,“賢弟安心譯經,西域的事情我再尋人。”
不知為何,華陽看着那人離去背影,心中突然產生奇怪的情緒,只覺自己好像......並不孤獨。
......
“小哥?小哥?”診館的大夫看這年輕人閉目沉思,不知在想着什麼。
“嗯?”
華陽被這聲音驚醒。嚯呵,竟真是個夢。
“大夫,我剛才睡了多久?”華陽輕聲詢問。
“睡?小哥不就閉眼眯了一小會兒嗎?也就五六息,頂長不過七八息吧,”那大夫又繼續道:“我看小哥氣色飽滿,脈象不浮不沉,從容和緩,柔和有力,並非思邪念妄之相,健康着呢,沒事兒別瞎想就行。”
“那我需要吃點啥葯嗎?”
“葯?沒病吃啥葯,吃飽飯就行了,”那大夫一沉吟,說道,“安神補腦的葯給你來兩副?”
“有啥講究嗎?”
“補腦啊。”
醫館大夫嫌他沒病找病,連推帶嚷轟了出去。
......
華陽行在路上,心中卻一直在回憶那個夢境,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愛做夢的狀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就是從那雲岩禪寺回來以後,才開始做些個奇奇怪怪的夢。看來日後有機會,還是得去那裏問個清楚的好。
“汝忠!汝忠!”
柏生的聲音從身後老遠傳來,隔了整條街都能聽到,待柏生走近,便聽他興奮道:“跟我走,帶你看個景兒!”
“去哪?啥景?”華陽疑惑。
“跟我去了就知道了”柏生故作神秘。
二人一路行至魁星樓,正當華陽以為他要來拜文曲老爺咧,誰知那柏生一屁股坐在了城樓高高的磚檐上,看着街道上往來的人群。
“汝忠,坐。你可知今天是什麼日子?”柏生神秘兮兮。
“什麼日子?”華陽倒是摸不着頭腦。
卻見柏生眯着眼往那城樓下方的街道上找尋着什麼,忽然他伸手指着一個在街面上飛快奔跑手提金鑼的人,開心道:“你知道那人是幹什麼的嗎?”
“幹什麼的?”
“報喜的。”
他二人坐的位置高,恰好能看見周圍幾條街道。柏生手指一路跟着那城樓下方飛奔的人影,“今天可是放榜的日子呀!”
華陽張大了嘴巴,跟着那街道上飛馳的身影,恍然道:“他是報子?”
“正是!”柏生得意。
華陽立馬來了興緻,順着柏生的手指方向,目光也一路跟着那人身影。
街道上歡喜奔跑的報子,在柏生手指尖兒上從這個巷一路跑到那個巷子,柏生的口中押寶一般嘀咕着:“中,中,中,中,中......”
那報子迷路了一般,在幾個巷子裏東跑西跑,忽又見他停下來向人問詢着什麼,便又快速奔跑了起來。
那報子一個拐身,鑽進了打銅巷,跑到華陽的家宅門前停下,認真看了一眼門前的匾額。
華陽的心立馬提了起來,只覺心肝都快跳出來了。
“中,中,中,中,中......”,不知覺間,連自己都押寶一般嘀咕起來。
然而那報子對照了一眼手上的名錄,扭頭便快速跑出了打銅巷。
“這......”二人停下嘀咕,有點不敢相信。
“這報子沒弄錯吧!一會兒我們好好問仔細嘍。”柏生安慰着。
華陽搓搓臉,繼續盯着那報子的動向,口中繼續嘀咕起來,“中,中,中,中,中......”
只見那報子轉了個巷子,停在了沈府門前,對照着手上的目錄,忽就敲響手上金鑼,鑼聲遠遠傳來,大聲呼喝起來。
“恭喜沈府少爺沈坤新科鄉試第一名解元!恭喜沈府少爺沈坤新科鄉試第一名解元!......”
“中啦!中啦!中啦!”華陽激動地一手指着那遠遠傳來的明鑼報子,一手興奮地拍打着身邊柏生的肩膀,“你中啦,第一名咧!”
而此刻的柏生並沒有多少興奮神采,看着對面的好兄弟,很難開心起來。
“沒事兒,”華陽緩聲下來,咧着笑拍打柏生肩膀,見他還是直勾勾看着自己獃獃愣愣的,突就生氣起來“你搞啥咧,你這第一名的大舉子還需要我這個沒中的來安慰?沒天理了吧!”
柏生咧嘴笑了一下。
“對嘛,來,給大當家的笑起來!”兩個身影忽就歡呼蹦跳起來,高喊着“中啦!”。
“我先回去給報子賞錢,晚上我們去吃酒!喊上三妹眾位兄弟啊。”
柏生歡快的聲音越走越遠。華陽坐了下來,坐到了那高高的魁星樓青磚牆檐上。夜色又暗了咧,風倒是挺涼快,有點兒想飲酒哩。
“來,走着。”
素白衫群的女子不知何時從身後過來,也坐在那青磚樓牆的高檐上,坐在他的身邊。
她的手上,遞過來一壇陳年好酒。
“我若是說,我已經當過官兒,還是個大官兒哩,還斷過案子而且案子還不小咧......我還見過皇帝,跟皇帝話過家常......你信不?哎,已經不想再去考官兒了,膩了膩了。”
“華陽哥哥,我信。”
“雨蓮,你不是傻了吧,這都信?”
“信的,信的。”
......
天已黑透,熏熏然的華陽回到打銅巷家門前,正待敲門,老爹已經打開了大門。
“沒中就沒中,咋了,家都不回啦!酒備好了,來跟老子整兩盅!”
“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