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心事
紅紅的太陽伴隨着淡淡的彩霞一步一步向西邊走去,慢慢地掠過山頂,僅僅留下一片餘暉散落在城東邊高高的城牆上,金燦燦一片。
城牆下,零零散散的幾個行人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十來個小販稀稀散散地分佈在城門兩邊,正收拾着各自的家當,趕着回家。兩三個巡城的兵丁向著小販們吆喝,驅趕,不過一會兒,小販們都挑上了家當,沿着大道向遠處的鄉野趕去。
小販們一走,城門口就留下幾個巡城的兵丁和幾個落單的行人,極為寂靜,好生孤單。
噠,噠,噠,幾個馬蹄聲從遠處的路口快速的向城門口傳來,聲音漸漸清晰。巡城兵丁一看,只見一匹白馬馱着一個白衣男子飛奔而來,不過片刻功夫,白馬已閃到兵士跟前。白衣男子從馬上跳了下來,向著兵士就是幾聲招呼,士兵一一還禮。相互施完禮后,白衣男子塞給了其中一個兵丁幾兩碎銀子,和聲道:“幾位辛苦了,買杯茶喝。”
“王大少好走!”兵丁們同聲答謝道。
還沒等他們答完謝,白衣男子已躍上了馬背,把馬韁一拉,白馬就跑了起來,朝着右邊的街道疾奔而去。朝着大街跑上兩三里來路,白馬在一個大門口停了下來,男子從馬上跳下,將馬韁拴在旁邊的一個石墩上,提步往大門走去。大門上方掛着一塊匾額,匾額上書寫着‘平安鏢行’四個大字,天色漸暗,看的也不是十分清晰。大門開着,男子快步走了進去,穿過前頭,越過天井,趟過後邊的操場,直奔後院。男子跑到後院大廳門口,往裏一看,兩桌人正在吃着晚飯。男子小跑過去,滿臉微笑,在靠左邊的桌子跟前停了下來,喜聲道:“師傅師娘,師弟師妹,我來了。”
“師兄。”十二個年輕人站起身來,喜悅滿身,樂聲答道。
“你們接着吃,不用起身。”白衣少年微笑道。
左邊一桌坐在一塊的三個人沒有起身,一男二女。男子年過五十,一身淺白色的長衫,頭髮漆黑,五官生的極為標緻,長眉大眼,高鼻樑,四方口。他向白衣男子看了一眼,接着吃他的飯。男子左邊坐着的是一個位中年婦女,身穿粉白色衣裙,秀美的頭髮間插着一隻白色的金釵,長長的眉毛配上那兩顆黑亮的眼珠讓人見而忘憂。筆直的鼻樑、生薄的小嘴鑲在那一張白凈的瓜子臉上,使人不敢直視,生怕亂了心神。
白衣男子走到一個藍衣少女身邊,伏下腰,在她耳邊輕輕問道:“是誰惹得我們的小師妹不高興了?告訴師兄,我幫你揍他。”
少女把椅子往後一摞,轉過身,一把撲在白衣男子的懷裏,輕輕地哭了起來,小聲道:“五師兄說你昨天送我的裙子不好看,還說大師兄不疼我了?”
白衣男子提起左手在她的一腦秀髮上輕輕撫摸了一下,慢慢地用手扶住她的手臂,緩緩地從懷裏將她送了出來,溫聲細語道:“那是他的舌頭又長長了,沒人割。我家小師妹什麼品格,清秀淡雅,溫柔大方,美麗動人,通情理懂詩書,那是糙粗的漢子們可以說的。你們說是不是?”白衣少年說完,對着那十來個少年使了個眼色。
少年們明白過來,齊聲道:“那是,那是。我們的小師妹是這天底下最美的人兒,誰敢說個‘不’字。”
聽到師兄們都說自己好,少女止住了眼淚,對着白衣少年輕輕問道:“大師兄,你怎麼來的這麼晚啊?”
白衣少年看到少女止住了眼淚,立馬從懷中取出一個白杭綢小包來,慢慢打開,對着少女微笑道:“小師妹,你看我給你帶了點什麼?”
少女一看,三隻玉簪,一隻稍微長一點,在微暗的光線下通體綉着彩光。“你幫我插上。”少女臉上略帶喜色,撒起嬌來,柔聲說道。
“好,師兄幫你插上。”白衣男子回應道,聲音清甜,然後拿起一隻,小心翼翼地插在少女的秀髮間,然後挪好凳子,讓少女坐了下來。
“你看看,都是你慣壞的,都快十八了,還跟小孩子一般。”中年婦人對着白衣男子微笑道。
“師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送給我們這麼一個可愛的小師妹,我們不慣着她,還慣着誰去?”白衣少年微微一笑,立馬走開一步去,生怕師娘來揍他。
“就是嘛!”少年們一聽,立馬笑出聲來。
婦人臉帶微笑,一臉紅暈,極為美麗。
少女看了婦人一眼,也跟着嘻嘻一笑,生怕別人看見,忙低頭吃起她的飯來。
白衣男子見此情景,趕忙走到婦人身邊,拿出那隻稍長一點的玉簪,雙手遞上,賠禮道:“徒兒知道錯了,你就原諒徒兒吧。請接收我和師弟們的一片心意吧!”
婦人看了白衣男子一眼,接過玉簪,微笑道:“這還差不多。”
中年男子看了看白衣男子一身的風塵,溫聲道:“吃飯了沒有,沒吃就在這裏吃點。”
“不了,師傅,聽說溫良玉那小子今早到青龍寨鬧了一場,我還得趕回去看看。”白衣男子走到師傅身邊,遞給他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明天請的幾個客人的名字。
“天快黑了,馬別騎了,慢點沒關係。”婦人情真意切道。
“是,師娘。”白衣男子答道,然後對着師弟們一個拱手,微微一笑,“各位師弟,今晚就不跟大家一起吃喝了,明天好酒好肉,我們一起喝個夠吃個夠。”
“師兄好走。”少年們同聲說道,目送着白衣男子走出大廳。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你們四個明天早點過去,看看有沒有能幫得到你們大師兄的。”中年男子對着少年們說道。
“是,師傅。”少年們回應道。
話音落完,大傢伙吃起飯來。
天真的是快要黑下來了,二十步開外就差不多看不清。白衣男子從鏢局裏走了出來,解開馬韁,躍上馬背,馬韁一揮,白馬就馱着他朝着城北方向跑去。經過數條街,趟過數座橋,小跑了小半個來時辰,白馬在一塊青石場地上停了下來,男子躍下馬,將馬牽到場地右角邊的一根樹立着的矮小的石柱旁,將韁繩栓好,在馬頭上摸了摸,朝着面前的酒樓走了過去。
酒樓大門口亮着兩個大燈籠,門內燈火通亮。男子走了進去,大廳空蕩蕩的,只有右手邊的櫃枱旁留有兩個年輕女子,清一色粉白色衣裳,個大一點的在擦着櫃枱,個小一點的在打掃着地面。女子看見男子進來,臉上掛滿微笑,同聲道:“少爺回來了。”男子向她們笑了笑,就往樓上走去。
樓上燈火通明,大廳左角邊,一桌六人正在吃着菜喝着酒。
看見男子上來,桌旁站出一個少女來,一身粉紅色長裙,笑容就像花兒開在臉上,朝着男子歡奔過去,長長的秀髮在腦後邊左蹦右跳。跑到男子身邊,一把拉住男子的手,歡喜道:“哥,你看誰來了!”接着就往桌子邊一指。
男子對着少女笑了笑,從懷中取出玉簪,雙手柔軟得像水一般,慢悠悠地將簪子插到她的頭髮里,生怕弄傷她半根髮絲。然後用右手在少女頭髮上拂了拂,將她的頭附在自己胸前,朝五人走了過去。
兩人走到飯桌邊,男子滿臉微笑,向著兩位老者施禮道:“張老,胡老,今天這風吹的真好,竟然把兩位都給送了過來。”
張老讓他施過禮后,大聲說道:“那是什麼風這麼懶惰,現在才把你王大少給刮回來。我哥倆都等了你大半天了,你看着點,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男子連忙賠禮道:“那個該死的承福,兩位來了也不去報個信,等會兒看我怎麼收拾他。要是知道二位光臨,我就是讓我那馬兒跑斷了腿也得趕回來。”
胡老面帶微笑,回應道:“那可使不得,你那馬兒要是斷了腿,我哥倆加起來也不夠賠的。”
張老等師弟說完,向著溫良玉道:“良玉,你給王猛把酒倒上,讓他喝上一杯再說話。”
溫良玉正要給王猛斟酒,王猛一把攔住,微笑道:“張老,胡老,一杯那夠,就你二老的面兒,最少也得先罰三杯。”王猛說完就倒起酒來,一口一杯,連喝三口。
“算你小子懂事!”張老見到王猛氣都沒換一口就連飲三杯,臉掛微笑道。
這麼多年,王猛基本做到滴酒不沾,除了每年給他師娘辦的生日宴外,此時如此爽快,還是頭一遭。王猛放下酒杯,就讓少女回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然後給酒杯斟滿酒,拿起酒杯往旁邊一個酒杯上一碰,對着身旁的郭凱笑容滿滿的賠禮道:“郭兄,今日之事我聽說了個一二,良玉他太感情用事了,平日裏沒見他如此過,我代他向你陪個不是。你要是覺得可以,就幹了此杯,前塵往事一蓋不提,以後咱們就是朋友了。”
郭凱急忙起身,端起酒杯,在王猛的酒杯上碰了一下,而後一飲而盡。
王猛跟着將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一把握住郭凱的手,滿懷激情道:“今日有了你這位朋友,良玉跟我比掙到十萬兩黃金還要高興。”
郭凱見如此情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沒想到自己在這‘一縷香’竟能生出如此待遇。他一直想着找個知音,沒想到就在眼前,心情一激動,幾顆淚珠差點跑了出來。
王猛見郭凱滿身是傷,立馬扶他坐下,說道:“哥哥有傷,弟弟就不跟你喝酒了,待來日哥哥傷好,定跟你喝個痛快,一補今日之失。”
張老見王猛待郭凱如此誠懇,心裏極為高興,臉掛笑容道:“王猛,今日我幫你和溫良玉做回主,讓顧凱成為你們‘一縷香’的一員,你看如何?”
王猛一聽,喜從天降,大口說道:“好極了,‘一縷香’縱橫方圓數百里就指日可待了!”
溫良玉見此情形,笑容滿面,提起酒壺,往王猛郭凱的杯中加滿酒,而後端起酒杯,大聲說道:“張老,胡老,為我們‘一縷香’乾杯。”五人杯子碰在一起,杯起酒盡。
王猛喝完杯中酒,將杯子放到桌上,提起酒壺往杯中加滿酒,然後對着對面的少女道:“王珂,給你卿姐姐的酒杯加上,哥哥今日也跟她喝上一杯。”
王珂聽到哥哥一說,立馬給顏卿桌前的酒杯加滿了酒。
王猛提起酒杯,對着對面的顏卿道:“妹,來,哥哥也敬你一杯。”說完就杯起酒盡。
顏卿面色靦腆,輕輕地托扶起酒杯,本想着他會過來與自己的杯子碰上一下,沒料想他已喝完。只好將酒杯放到嘴邊,抿上一口,酒水如葯,難以下咽。
坐在一旁的胡老不小心看了女兒一眼,見她臉色陰沉,兩顆水汪汪的眼珠偷偷地盯着王猛,心裏頓時苦水倒灌,心痛難耐。
王猛正拿起筷子去夾菜,坐在一旁的溫良玉將他的衣服扯了扯,向下面指了指。王猛會意,但腹中實在飢餓,還是夾了一個雞腿握在手中,跟着溫良玉下得樓去,來到後院。
“二老想要撮合郭凱跟顏卿,你看如何?”溫良玉對着王猛道。
“這事我不行。”王猛道。
“你怎麼就不行了?”良玉道。
“說了不行就不行,那有這麼多為什麼。”王猛道。
“那是為什麼啊?難道你對她有情?”良玉道。
“沒有。”王猛言語寂寞,好似有假。
“那是為什麼啊?”溫良玉急了。
“說了不行就不行,這事你來。”王猛道。
“我不行。”良玉道。
“你怎麼就不行了?”王猛道。
“說了不行就不行。”良玉道。
“你怎麼就不行啊!難道你心裏有她?”王猛驚奇道。
溫良玉默不做聲,臉色不是很歡愉,苦味難書。
王猛一看溫良玉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會事,於是暖言暖語道:“這感情不是買賣,你可以向她表白啊!”
“我...哎!就明說了,我曾今暗示過,她對我沒那種感覺。那次,我好不容易抓住個機會送她點東西,她當場就找個理由給擋了過去。”溫良玉越說心越酸,差點要滾出眼淚來。
“那你是不行的,硬要叫你把心愛的人往別人那裏送,這不比害你性命還要狠心。”王猛看到溫良玉一臉的難過,半半安慰道。
“你不行,我是不行的了,那找誰啊?”良玉輕聲說道。
“哎,有了!”王猛眼前一亮,歡叫起來。
“你得說誰啊?”良玉道。
“我二娘啊,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了。”王猛說道。
“是啊!二夫人,好厲害的一張巧嘴,從來就沒有她說不通的。你那些本事都是從她那裏學來的吧!”溫良玉說完,心中一酸,要是早能想起她來,該多好啊!
“那就這麼定了。”王猛說完,就扯了扯良玉的衣袖,安慰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只能認命了,誰叫你答應二老那麼快呢!我是幫不了你的了。但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找個跟她一樣好的。”王猛拉了拉溫良玉,往樓上走去。
溫良玉雖有百般不願意,也只能接受了,跟着王猛一步一步往樓上走去。
兩人上的樓來,快步走到桌邊。還沒等他們坐下,王珂就站起來,對着王猛道:“哥,我們回家吧。”
王猛實在太累了,正想找個脫身之法,聽到妹妹這麼一說,自然是喜從心起,快語道:“好。”王猛說完就拍了拍溫良玉的肩膀,然後對着張胡二老道,“二老,我家裏還有事要處理,不能陪着二位,明天一定好好陪二位下幾盤棋。”
二位老者早就看出了王猛一身的疲憊,明天又會是最辛苦的一個,心裏不也心疼起他來。張老回應道:“你想走就走,沒人想留你。”
王猛心有歉意,微笑道:“多謝二老體諒。”轉過身,對着郭凱微笑道,“哥哥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們兄弟好好喝他幾杯。”
“你去吧,這裏還有良玉。”郭凱臉帶微笑,輕輕說道。
王珂拉着顏卿的手,跟在王猛身後,向著樓下走去。
三人下得樓來,走到後院,一片清輝灑落下來,照得滿院清亮。王猛叫聲:“承福。”
承福應了聲出得房門來,一看三人,便知是要走,趕忙走去開了院落左邊的大門,然後回到馬棚邊,將馬牽出來,駕好馬車,放下馬凳,讓王珂跟顏卿坐了上去。待要問王猛時,只見他偏抬着頭,看着月亮,小聲問道:“少爺,馬車準備好了,走嗎?”
王猛收回抬着的頭,向著車廂看了一眼,對着承福說道:“我騎馬,你帶她們先走吧。”
承福坐上馬車,半聲吆喝,馬車就動了起來,朝門外駛去。
王猛跟在馬車身後,馬車剛出去,就將院門關了起來,回過頭看着天空中的明月,嘴裏念叨出幾句話來:“月明桂樹落,春盡蟲悠鳴。兩心雖相近,卻隔千尺崖。且有來生會,不用苦相戀。願君明日好,芳心已換人。”幾句話念完,內心好似舒坦了許多,快步走進酒樓,直奔大門而去。
王猛走後,樓上清冷許多。溫良玉向三人陪了幾杯酒,說起了一些明日之事。張胡二老是客人,郭凱有傷在身,愛聽則聽,不愛聽則過。約莫過了小半個來時辰,四人覺得倦了,溫良玉就將他們引到後院二樓,分別安排住處。從左至右,分別是張老,胡老,溫良玉,郭凱。溫良玉喚來阿梅、阿蘭、阿菊給他們三人打來洗腳水,拿來換腳鞋,在各個房中備了一壺茶水。事了之後,溫良玉一一向他們問了晚安,才想着回房休息。他也許真的是太累了,一進房間,就倒在了床上,背上眼睛就睡了過去。
阿梅打好洗腳水給溫良玉送了過來,走到門口,輕輕地推開門,見他躺在床上,就輕輕地喚了兩聲。見他沒答應,於是放下木盆,走了進去,慢慢地幫他把鞋子脫下。正要走時,忍不住往他的臉上看了一眼,阿梅心裏一涼,只見溫良玉眼角邊留着兩顆不大的水珠,隨着燈光一起閃爍。阿梅將小手深入懷中,掏出一塊小手巾,手巾上綉着一枝梅花,花兒特別的潔凈。阿梅將手巾疊了兩下,穩穩地拿着,慢慢地、輕輕地往溫良玉的眼角邊粘了過去,生怕將他吵醒。吸走那兩滴水珠后,將手巾打開看了一看。只見吸走水珠的地方正開着一朵小花,那花兒芬芳四溢,吵鬧不休,就快要從手巾里躍跳出來。阿梅一把將手巾合上,輕輕地疊好,揣入懷中,用手在外頭輕輕地拍了兩下。然後走到門邊,輕輕地拉上房門,端起木盆,輕飄飄而去。
胡老睡了好久,就是睡不着,在床上翻來覆去,左右不是,乾脆起得床來,穿好衣服,來到師兄房間,想跟他把下午那一盤棋給下完。張老酒勁正濃,一見師弟要下棋,立馬高興地起得床來。兩人安坐其位,廝殺開來。
誰能知,棋盤雖大,只能移動於方寸之間;情思雖小,卻能遨遊於九天之上。
月光之下,燈火之中,兩位老者將所有心思傾注於棋子之中,撒落於棋盤之上。子越落越慢,人越想越久,就怕一子之失,滿盤皆輸,久久鏖戰,只待天明。
真是個:
月明星稀少,風入身微寒。
今夜心事多,只盼來日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