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閑話》的閑話(代跋)

《玉堂閑話》的閑話(代跋)

這本小書里,集了我近兩三年學寫的大部分隨筆。有一個時期,我鬧不清隨筆與散文有何區別(現在也沒完全鬧清),認為這東西由散文作家來寫可能更順手一些。因此上,一些報紙副刊的編輯朋友約我寫這玩意兒的時候,我即向他們推薦我所認識的一些散文作家。可編輯先生覺得他們的東西太專業,太玄乎,讀者往往看不懂——姑且叫作文學性太強。他們希望我寫一點靠近生活的、不同層次的讀者都能看得懂的東西,於是便學着寫。要學,當然就向大家學,我學魯迅、學孫犁、學汪曾棋,還學柏楊。我發現越是有學問的人,他們的文章就越大眾化、越好讀。倒是那些半吊子、半瓶子醋,在那裏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他甚至不能完整地敘述一件事情的始末,表達一個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還玩花樣兒呢!那怎麼看得懂?力戒矯情,是我一開始學寫即自覺信守的。

因為是學着寫,就容易上癮。如同學騎自行車和下象棋一樣,似會非會的時候還特別來勁兒,找點借口就出去溜一圈兒或下一把。近兩三年,我寫這玩意兒稍多點,其實就是似會非會的表現。不過我自己倒也挺喜歡,比對我所有的小說集還喜歡。當然也因為它是我的第一本——我一直想擁有這樣的一本小書,現在終於有了。

我給它們定了個位:叫貼近生活、靠近雜文的生活隨筆——這也是我一開始學寫即規定下來的。

看到過一個提法:叫文學散文——多虧沒人買他的賬。這樣的提法如同這樣的叫賣:豆腐來——豆子的;饅頭來——麵粉的;散文來——文學的!是標明你的散文是文學,人家的散文不是文學嗎?抑或你的散文是正宗,人家的就不是?可惜的是越是喊文學的或正宗的就越可疑,因為中國的文學都是需要打折扣的,你那個門派的教頭是否正宗也還尚未證實。正如魯迅先生所說,“倘是我們中國人,則只要看過幾百篇文章,見過十來個所謂‘文學家’的行徑,又不是剛剛‘從民間來’的老實青年,就決不會上當。因為我們慣熟了,恰如錢店夥計的看見鈔票一般,知道什麼是通行的,什麼是該打折扣的,什麼是廢票,簡直要不得。”又說,“但這些文章,我們有時也還看。蘇東坡貶黃州時,無聊之至,有客來,便要他談鬼。客說沒有。東坡道:‘你姑且胡說一通罷。’我們的看,也不過這意思。但又可知道社會上有這樣的東西,是費去了多少無聊的眼力。人們往往以為打牌、跳舞有害,實則這種文章的害還要大,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給他教成後天的低能兒的。”這話用來評價當今某些所謂的“文學散文”,尺寸仍然合適。

文學,首先應該是明白學,它從一個角度開闢了人們認識世界、自然、社會、人生、心靈、情感等諸多問題的蹊徑,並搭起它們之間溝通的橋樑,將人從蒙昧引向覺悟,從混沌引向清醒。而不是“你不說我還明白,你一說反倒糊塗了”。

讓人糊塗、教人成低能兒的“文學性”,還不該摒棄嗎?

面對鮮活的、千姿百態的世界,我們會有不同的視角與態度。有領導的角度,有平民的視角,有局外人的看法,有參與者的觀點。我是以鄉下人的眼光看待這個城市的世界的。我以鄉下人自居並為榮。鄉下人怎麼了?鄉下人落後、愚昧?鄉下人小拿小摸不光彩,你城裏人貪污受賄就光彩了?鄉下人穿帶補釘的衣服是落後,你城裏人穿着露着肉且髒兮兮的牛仔服就時髦了?鄉下人皮膚黑一點不怎麼漂亮,你城裏人皮膚倒挺白,可三天兩頭地皮膚過敏或生些癤子之類就美麗了?鄉下人亂搞男女關係是不着調,你城裏人嫖娼宿妓就瀟洒了……這有點偏激了是不是?但這是我的看法,是一家之言。所以這個集子裏面的相當一部分小文都曾冠以“玉堂之說”的。玉堂之說即是一家之言的意思,再沒有別的含意。有人替編輯操心,擔心玉堂之說有替自己做廣告之嫌;可人人都知道,孔府家酒、蘭陵美酒都不是以廠長的名字命名的。有人慾貶低我的隨筆,故稱讚我的小說,以見其公正。當然也有說我的隨筆是“快樂的晚餐”、是“文壇一景”的。其實小文章有大影響,主要與載體有關,並不是真的就有多麼好,如果還有點小味道,那也是我以二百多萬字的小說作輔墊的,但它遠沒好到讓人可怕的地步,搞文學散文或文學小說之類的人不必太看重它。

我比較早地反對了給作家斷奶、文人下海之類的提法,也比較及時地談了對瀟洒、尷尬、吹牛、包裝、傻瓜、停電、溫馨、休閑、狗與鼠、批評與表揚、老三屆與新三屆、濟南交警乃至煙酒糖茶、吃喝拉撒之類的看法。正如不時髦在太多的時髦中也是時髦一樣,這些樸素的農民式的小觀點還挺受歡迎,特別那些不搞文學散文的陌生讀者。現在看來,這些看法有的對,比方給作家斷奶實際並沒斷;有的則失之於偏頗,比方對雙休日的看法。有人寫了反駁的文章,說我自己想什麼時候休閑就什麼時候休閑,卻反對別人休閑;自己享受着城市文明卻在諷刺城市;又是以小說的筆法操作隨筆以想像代替現實讓人無可奈何什麼的,我都將它們收進來了。它特別具有某個年代的印記,如同一唱《老兩口學毛選》就令人想起六十年代一樣。

但我不寫風花雪月、花鳥魚蟲,不抒空泛的情感、無病的**。我始終記得我是農民的兒子,是鄉下人,鄉下人怎麼能寫得了那玩意兒?小文章要有大情懷,也是我一直在追求的。

我說過寫小說像回憶,寫隨筆像啦呱。這是一本與你、與他啦呱的小書。我在意它,還因為它啦的全是知心呱。

作者

199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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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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