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動的語言——答客問
問:下面談點語言的問題好嗎?有文章說您是山東作家中個性最顯明、風格最獨特的一位,我認為這主要表現在您的語言上……
答:在語言上比較容易表現出個性來不假。汪曾祺先生說,語言的本身是藝術,不只是工具。寫小說如同說話,說話,不能每一個句子都很規整,不可能主語、謂語、附加語全都齊備,像教科書上的語言一樣。我認為,要生動,就要使語言動起來,講究個動作性。
問:您解釋一下這個語言的動作性好嗎?
答:就是講究語態、語氣、聲口。你比方我幾乎在所有的文章中,喜歡不時地插一個“哎”字,我寫如今帶星級的賓館不講究“賓至如歸、溫暖如春”那一套,他們時興不見面的服務,講究個距離感,住賓館就是住賓館,你不可以像在家裏似地那麼隨便,對服務員也不能像對家人那樣親近,哎,你覺得挺有道理。這個哎字一用,語氣出來了,不用行不行呢?也行,但平。我在兩個人的對話中,還常常用它作轉折。兩個人正說著蘿蔔白菜,再想說另一件事兒,就用它來轉:哎,小報上說電影演員××和大導演×××分手了,你聽說了吧?若不用呢,就顯得突兀。有動感或動作性的語言才有吸引力,才能引人入勝、如臨其境。
問:有道理,您好像還特別喜歡用“小”字,有人統計過,您的一個中篇小說裏面用了不下二百個小字,可也不嫌其多,很自然。“遂”字也用得比較多,您寫一個人不學無術,見村裏的人管公家人叫老李、小王,遂將所有的東西都叫成老某、小某,管胡蘿蔔叫老胡,管白菜叫小白……這個遂字就用得很有特色,別的作家一般都不這麼用。
答:我之所以喜歡用小字,一是生活中用小字的地方和時候本來就多,什麼小五金、小酒、小中篇了,什麼小水平、小玩鬧兒、小感覺了等等。二是小字能比較準確地表達一種中間狀態的感情或情緒,比方小不悅,那就是稍微有點不高興的意思;小錯誤,是不怎麼醜惡,可以原諒的錯誤,絕不是搬弄是非、耍兩面派、甚至造個謠言什麼的思想意識方面的錯誤,這樣表達起來比較簡便,無須乎註解,一說誰都明白。三是小字可愛,除了錢之外,在同類物品裏面,小東西一般都比大東西可愛。要使文章可愛,就得多用小字。
用遂字也是為了方便、順口,若換成“於是”或“就”,就太學生腔和一般化了。凡是讀作品的都是識字的,而凡是識字的又都知道它的含意,只要自然,那就甭管它文言不文言。另外用這個字也能使句子精練、簡短。要想語言生動,還要讓句子短下來,不能讓人喘不過氣來。特別是兩人對話,不僅要短,還要精彩,像一串閃亮的珍珠,像不了珍珠起碼也得像紅果兒;即使是長篇也要力求對話簡略、精彩,像兩人一般性的見面打招呼“吃飯了?吃了”之類,如果沒有其他的含意,那就不如省略掉。
問:您的語言很樸實,很有味兒,一樣的話到了您嘴裏就格外有意思,我記得您寫一個人永遠是一副急於解手而又找不着地方的那麼種表情,就很傳神,生活中常看到,但不知怎麼形容它……
答:首先要少用形容詞,形容詞只反映類型化,反映不了個性化的東西。先前作家的本事在於比別人早說點什麼,如今則是善於將群眾的語言變成自己的語言。這個自己的語言就是風格,就是味道,甚至還是“文眼”。詩講究詩眼,我看文章也看有沒有文眼。我們無法避免一般化,但若隔三差五地有些文眼在裏面閃爍,整個文章就精彩了。這種東西當然還是來自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來自彼時彼地的感覺與感悟,甚至還依賴於某種外在的刺激。我有時突然想起一句很精彩的話,可過後又忘了,我往往就會再到想起這句話地方轉一圈兒,也差不多都能找回來。
還是汪曾祺先生說得對,他說,小說作者的語言是他人格的一部分,語言體現小說作者對生活的基本態度;小說家的語言的獨特之處不在他能用別人不用的詞,而在別人也用的詞裏賦以別人想不到的意蘊……我當好好地學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