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

初春的清晨,濕潤潤的風輕輕地掃着,從破着的玻璃窗處竄了進來,微微地拂着一切,又悄悄地跑走了。淡白的天光,佔據着每個角落,給房間塗上一層夢幻的顏色。市聲還沒有轟起,正是安睡的好時辰呢,床上驚醒了夜來睡得很遲的望微。他惺忪地張着倦眼,憨憨地望了天空一會,像無所用其思慮地又闔着眼皮,翻過身去,朦朧睡著了。這是一個可愛的棕色的年輕男人。眼皮剛闔下來,心上卻驀地跳過了一個美麗的影兒,於是他像駭着了似的再翻過身,坐起來了。他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封簡單的電報來,重複地念了一遍:

今夜乘大連丸赴滬,約后早可到,望來接瑪。

於是在那棕色的臉上,耀着快樂的光輝。他摸着下巴上叢生的短須,更笑意濃厚的一邊噓着唇,一邊穿起那黑色的舊呢褲,心裏不斷地自語着:

“這傢伙真怪,望她的信,不來;等你忙得要死的時候,她自己卻來了。唉,瑪麗,你這東西真怪呢。”

他一念着那可愛的名字時,就更遏止不住那得意的歡容。

他匆忙用冷水洗了一個臉,便在籠罩着薄霧的馬路上,沖向著外灘跑去。

馬路上非常安靜,只有寥落的幾輛裝垃圾的馬拉的大車,和幾個缺少精神的清道夫,間或有一二家小商店的學徒在睡意朦朧地半張着眼去下那門板。地下全為霧氣弄濕了,四處也氤氳着不厚的雲似的淡白。空氣很涼,然而卻正宜人。望微走到電車站,等了一會才跳上一輛往外灘去的車。鐵輪軋出的響聲,在這安靜而寥闊的空間,更顯得震耳,而且車身似乎搖擺得更厲害了。他沒有計較這些,他忽略了一切,只注目向著那霧濃的地方望去,在那白的霧中,仍然不斷地顯着那花似的一個嫵媚玲瓏的臉兒。他認識她是在去年暑假一個不重要的宴會上。那時她沒有注意到他,她說得很多,她非常活潑,她很惹人注意吃了許多酒,但她卻很少望他。然而他不知為什麼,對於這種驕傲的洒脫,媚人的侮慢卻特別中意了。他看見了那不經意的偶爾要微蹙着的眉頭,他覺得她一定非常寂寞,非常人所能了解的寂寞。因此他彷彿與她親近了一些,聽到她的笑聲便不期然的心裏會隨着顫起來。他在第二天便勇敢地去訪問了。他受到了歡迎,不過不久,幾天之後她便到北平念書去了。他還不敢相信他們之間便樹起了堅固的友誼。那時他本來有點悲觀,從此更頹廢了。但是後來,幾次斷續的通信,給予他一種異常的不安和猜疑,而更奢的慾望卻堅強起來。他為苦痛壓迫着,跑到了北平。終於他們盡情地生活了一陣,又同着回南了。這是寒假的時候,她堅決離了他而回到家去,約好過了舊曆年便來上海。可是她失約了,過了好久之後他才接到一封她從北平來的短訊,沒有說一句理由,只請他原諒她,那時他真急,幾乎又重新墜入那巨大的不安里。不過同時又有着一層新的希望在鼓舞他,他對於現在的政治和經濟發生了很濃厚的興趣,他刻苦地貪婪地讀着許多書,而且慢慢和實際的鬥爭發生關係了,所以他雖是常常在為她寫信,也常常想到她,想到自己失了她的缺憾,不過沒有時間,慢慢的信也短了,思念得也不深了,有時竟好幾天把她忘了。這是無法的事,實在那美麗的影兒卻很深地埋在他心中,為他勞苦后的一種慰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多麼愛她的。直到這天的頭一天接到這電報,突如其來的,重新又給予了他許多希望和幻想,他重複了許多過去的甜蜜,他恨不得一下就見着她,他要告訴她許多,尤其是他近來的工作。

車不久就到外灘了。

黃浦江里許多大船都在預備起碇,鐵鏈不斷地嘩啦啦地響着。尖銳的,宏大的喇叭也叫起。小舢板都劃到江中,滿載着一些渡河的工人。太陽已經出來了,淡黃色的溫和的光從對江射了過來,將人的瘦長的影印在柏油路上。望微深深呼吸着這清晨的空氣,興奮的臉孔同清涼的微風相揉摸,覺得非常舒適,自己覺到,彷彿全身都充滿了什麼,只想炸了出來似的。他又悠然,又匆忙地在找那日清公司的碼頭。

碼頭找到了,可是出乎意外的清靜,只看見蕩蕩的一片江水,沒有船停在那裏。他茫茫地望着江水出神,不知自己是來遲了,還是來早了,他深怕那電報只是瑪麗逗他玩的一套把戲,因為依她的脾氣和趣味,這樣殘酷地戲弄人是可能的,她常常只為自己一時興趣的滿足。他幾乎失去了主意,最後才決定到公司里去打聽一下。

公司的答覆是船要下午二時半才能到,他彷彿才又有了希望似的無力地拖回家去。

吃過了飯便到一間房子裏去坐兩個鐘頭,翻譯幾份報紙,將英文的譯成中文,又將中文的譯成英文,有時又送一些文件到別一個機關去,常常還要開會討論社務的進行,又要常常討論一些理論上的問題,和關於最近政治路線之正確與否的詳細商討,所以他常常要忙到夜晚十二點才能回家去,而且有時上午也得不到休息,常常起草一些什麼計劃大綱啰,組織大綱啰,以及一些宣言通信之類的東西。他一連好幾夜都沒有得到足夠的睡眠了,所以這天去到辦事的地方更顯得過分疲倦的樣子。

房子是一間寫字間似的房子,暫時作×社的機關,這×社是×××指導之下成立的一個會社,是知識分子干一些工人文藝運動的一個團體。因為是不能公開的在現政府底下活動的團體,所以這房子掛上了一個什麼綉貨公司的招牌。來辦公的固定有幾個人,不過每天都不誤時,而又不缺席的,只有年輕的望微最得人信任。這天他來的時候除了那打掃房子的人之外,還有一個矮的書記馮飛,馮飛住得比較遠,常常都來遲,這天卻只有他一人悠閑地坐着吸煙。望微進來不免稍稍有點驚詫:

“喂,早呀,老馮!”

“嘸……”

在那稍扁的臉上,也映起一道稀有的光輝。所以望微又問他:

“什麼事,你這樣快樂?”

“沒有什麼……”

然而他卻又想到他的奇遇了。他在一個月前認識了一個公共汽車上的女售票員,可是沒有說話的機會。他每天都可以按時見着她一次,每次見面都加強了他對於她的尊敬,她是那麼樸素,那麼不帶一點脂粉氣,而又能幹,臉色非常紅潤,一種從勞動和興奮之中滋養出來的健康的顏色。他從她的形態上和言語中(因為她常常會為一點事同乘客爭執而盡量發揮她的意見),他斷定她不是一個沒有受教育的女子,而是有着階級意識的,對政治有着一種單純的正確的了解的。他好多次都想和她談話,因為他覺得同她很親熱了,可是他習慣上的膽怯,使他總失掉機會。這天他因為還有點別的事,早出來了一些時候,他正在低着頭在汽車站上翻一張小報,忽然卻聽到一些聲息,他轉過頭來時,可不正是這女售票員站在他後面,很坦然地望着他笑嗎?他有點局促,而她卻向他說:

“喂,我想你今天出來得早了一點。”

他回答是:

“哎……對了……”

她接下去說:

“我今天真忙呢,還要代替一個女同事,一天都沒有休息。她病了,卻不能請假,夜晚我還得去替她買葯煎。你先生是在哪裏做事呢?”

“在公司里當職員。”

她望了他全身一下,搖着頭笑說道:

“不像呢,你還只像一個學生。我辨別人是很準確的。”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而車來了,她輕捷地跳了上去,和另外一個賣票的打了招呼之後,便接過那夾票的木板和帆布的銅板袋來。他下車的時候,也能極順口地同她說“再會”,像在一個熟人前一樣。

這時他又想到這事了。他是一個很少同女性接交的人,他不喜歡普通的一些學生小姐們,他對於這女售票員卻是第一次注意。他在她的身上,起了許多推測,替她造了一段光明動人的歷史。他沒有注意剛颳了臉的望微。望微雖說倦得厲害,卻更使人在他臉上看出有極喜的事將要到來。

這天他早退了一點,還缺席了一個會議,終究在輪船上接到了一個艷麗的女性,和幾件行李一塊兒裝到家去。

一輛轎式汽車從黃浦灘駛進了寬廣的平坦的愛多亞路,望微握着一隻柔軟的小手,他們微笑地默默互相望着,都不知先說什麼好,都感到了幸福在心裏。過了好久,她才說道:

“近來你的生活怎樣?我看你瘦了好些。”

他摸了那新刮的臉頰一下,笑着答應:

“我想今天只會顯得好些的。”他想起近來那容易生長的短髭,他又笑了,預備告訴她,但他沒有說出,等她慢慢在他臉上去發現吧。他只握緊了她的手說:

“瑪麗,你越發豐艷了!”

他舉起那縴手放在嘴唇上。

她也將身子靠緊過來。

他幸福地嘆着氣,可憐地望着她,他說:

“唉,瑪麗!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她非常使人動心地偏過臉來,於是渴望着合攏的一對唇兒緊緊地貼在一塊了。都醉了似的,暈了似的,緊緊地,又無力地抱着,他們都忘記一切了。

車急驟地轉了一個大彎,車身猛烈地震動了一下,於是他倆便清醒地分開了,他還慌張地去扶那搖擺得很兇的小箱子。他從前面那小塊圓鏡子裏,看見車夫的一副忍俊不住的笑容,他有點生氣,又有點難為情,卻也只好向那鏡子中的刁滑的笑臉笑一下。

到了他的住宅前,兩人都高興跳下了車,他來回跑了四趟,從小小的後門邊跑上那三層樓。箱子鋪蓋堆滿了樓梯邊,他在口袋裏找鑰匙開鎖,他望着瑪麗說道:

“這房子兩人住,或者是小了一點,以後我們慢慢再搬吧。”

房子不大,放着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一個書架和一個衣櫃。因為東西很少,卻也不顯得十分小,只是矮了一點,有點悶氣,他因為在家的時候少,又多半是睡覺,所以不覺得,不過剛剛在遼闊的海面生活了兩天的瑪麗,卻立刻感到了。但她不願說,她稱讚這房子還乾淨,稱讚房主人愛乾淨。他分辯說:

“這都是二房東太太的成績,她替我清理打掃,傢具也是她的,茶水也問她要,我完全是貪圖方便才住在這裏的。對了,我去叫她拿點開水來吧。”

但是瑪麗止住他,她看了腕上的表,快五點了,她問:

“你每天吃飯是怎麼吃法?”

“沒有一定,時間和地點都沒有一定。你餓了嗎?”

“餓得要死,還是早上吃了一碗稀飯,中午因為急得很,沒有吃東西,我看我們還是想法先把肚皮弄飽了再說吧。”

“好。”於是他拿起那頂帽子就預備走。

她又問:

“那哪裏去呢?你常在什麼地方?”

那些小的,髒的,擁擠的飯館,在他眼前閃了一下。他望着她那鑲有貴重皮領的外國絲絨大衣,整潔的手套,玲瓏放光的緞鞋,他笑起來了,說:

“那些地方你不能去的,瑪麗,我近來很平民化呢。今天算我替你接風,我們到一個好的地方去,明天我們再想長久的辦法吧!你說到什麼地方去?”

瑪麗望着他嫣然一笑,說:

“你請我嗎?預備了多少錢?”

他計算着袋中剩下的,大約還有四塊吧,省儉點,多半也夠了。瑪麗喜歡吃廣東菜,於是他們雇了洋車到很遠的地方去。

飯吃得非常好,非常慢,因為瑪麗的心情很舒適,她一點也不吝惜她的美麗,常為了一些稍稍有點盪佚的媚態,弄得更迷人了。這時她脫了那件值一百二十塊錢的大衣,只穿一件薄薄的蔥綠色軟緞的緊身旗袍,那些身體上動人的部分,都隱隱在衣服下面微微顯了出來。她說了許多她想念他的可笑的情形,說她不能再離開他了,她解釋她過去的失約,雖說他能夠原諒她,然而她卻得了加倍的懲罰。唉,她最近在北平的生活,是多麼的苦痛,這苦痛她不願讓別人知道,以前連她自己也沒有了解到,她說這苦痛只要他知道,他多給她一點愛情便算是償還了。她說得非常動人,不免有點賣弄,他簡直為她弄得有點痛苦了。一種身體上本能的壓迫,使他恨不得一下便把她壓倒,在那美的肉體上重得一次瘋狂的麻醉,他無須用口來表白愛情。他幾次說:

“我們快點吃吧!”

她的意見與他不一致,這酒館的空氣很能刺激她,紅的燈映着他倆,他顯得美了,他是個沉毅的男性;她自己呢,感覺得有點發燒,她相信這樣她更使人動心,而且時時放點甜酒和濃茶到口中去,更加強了她的興奮。她與她的愛人同坐在軟沙發上,說一點使對方更心醉的話,忘記了一切,只慢慢互相撩撥着,撩撥着燃燒的心,這種難制的動心,她非常願意延長,她不願離開這境地,她怕回去,回去會把這種情緒沖斷。那地方,冷清清的,而且還有許多瑣碎事,不是她的行李還亂堆在房子當中嗎?她只慢慢吃着酒。

望微卻慢慢沉默下來,他為一種愛的慾望,卻又不能達到所苦,他壓制着自己,感覺全身都在發燒,紅絲充滿了他的眼睛,幾乎放出火來。他只有默着,而且試着不聽她的話,不受她的誘惑,因為那在他實在痛苦超過甜蜜。他更試着去想一點別的不關緊要的事,來緩和這難堪的情調。他默着,好像是在聽她。其實他卻將思想慢慢散開去,想到許多細小的事去了。

這是應該給他以原諒的,瑪麗還不了解一個年輕男人常常在愛人前所忍受的難過。

酒館裏的大掛鐘,噹噹打了七下,望微嚇一跳,他想起這晚他非到不可的一個會議,時間是七點半,將近有二十個人要等着他,等這**。他躊躇地對這美麗的人兒望着,不知怎樣好。他非去不可了,立刻動身,還恐怕要遲到,但能夠嗎,他怎麼好將瑪麗一人丟在這酒館。他非常焦急,有點發怒地叱着堂館:

“快點拿飯來。”

瑪麗不解地望着他,依然帶點嫵媚,她說:

“好,吃飯吧!”

匆忙把飯吃好,他站起身就走。這時瑪麗還沒穿好大衣,也有點生氣,卻沒露出來,只隨着他急走到街上。他們跳上兩部洋車,便飛着向家裏跑去。她有點說不出的懊惱,但是她原諒他,隨着他回去了。

一到了家,他簡直可憐地抱着瑪麗吻着,將她橫放在床上,他說,懇求的:

“我心愛的!一百個原諒我吧!我要離開你一會兒,我馬上會轉來的。等下回來后我再告訴你理由和詳情吧,總之,你得了解我,我是太愛你的,我的事太多了,以後或者可以想法減少點,現在是真無法。好,你安睡吧,你的東西等我回來替你清理。好,閉着眼睛,不要恨我!我走了。”

瑪麗被他弄糊塗了,失神地躺在床上望着他。

他轉身便跳出了房門,只聽見樓梯上咚咚地響。

他一離了瑪麗,便忘記了瑪麗,焦躁地在馬路上跑着,他想起那些等着他的人,一定是比他還着急。

剩下這美麗活潑的年輕女人一人在那寬大的床上,她正有着一顆柔美的心,有許多濃厚的情趣,她老遠地帶來,她能慷慨給予這男人許多好處,許多溫柔,只要這男人能好好地奉承她。她實在也需要這種體貼和不過分的魯莽,才耐着奔波的勞苦從老遠跑了來的。現在呢,她得了什麼,她是被冷待了。他丟下她一人在這裏,他去到別的地方,有什麼事還會比與久別的愛人重逢還要緊?她悵惘地躺在床上好一會,十六支的電燈光映在天花板上,她想着望微,總不免要生氣,他的這種舉動微微損害了她的驕傲。她很想賭氣一人將這些東西搬到旅館去,不過她自己覺得,她太愛他了,她失去了許多過去的強悍,要常常委屈自己來原諒他。或許真的他有更緊要的事,或許他馬上就會轉來。她振起精神爬起來清理自己的東西。因為她覺得臉上有點不好過,她要洗臉。而且最要緊的是要換衣服了,這大衣在這樣房中擦來擦去,太不適宜了。於是她打開了一隻精緻的皮箱,一些紅紅綠綠的小玩意都顯了出來,她清檢出來,一樣一樣放在他的書桌上,才發現他桌上是一無所有。她又取出一些扎得很好的紙包,這裏面一些講究東西都是她給他帶來的,一條漂亮的領帶,兩條花綢小手帕,還有一些什麼鈕子之類的東西。她拿着這些東西,心中便又溫和了下來。她想他等下見着這些東西時,一定多麼快活,一定覺得她是多麼可愛呵!她愛惜地將這些東西堆在桌子的一角。最後她又從箱子底下拖出一件薄的棉旗袍,黑綢面子的稍稍舊了一點。她面向著衣櫃,將大衣脫了下來,從不明的光線中看見自己那美麗的身軀,微紅的顏面,掩覆在濃厚的黑髮之下,托在蔥綠的高領上,真是又顯得驕貴,又顯得動人。她慢慢去解那單袍的鈕子,一縷粉紅襯衣的滾邊鑽了出來。她向自己半裸的肉體投射着愛慕和玩弄的眼光,欣賞那白的頸項和臂膀好一會,她才將那件棉袍罩上來。這袍子很長,衣邊都覆在腳背上了,因此更將人顯得頎長了。她真是美麗,真是宜人,不拘穿什麼樣色的衣服,都只有增加她的美的。她打開衣櫃,裏面幾乎全是空的,一件衣服也沒有,只剩幾雙襪子丟在角落裏,幾個衣架,孤零零地吊在那兒。她不免愣了一下,她疑心望微還有一個放東西的箱子,她把華美的衣服掛在可憐的衣櫃裏,便去找望微的箱子。箱子是有兩個,躺在床底下,書架上堆滿着他的書,她想他或者沒有將衣服拿出來,都還塞在箱子裏,她又想起望微太不修飾,常常將好衣服糟蹋,總是穿得怪破亂的。她又清檢了一些別的,雖說有些要用的東西,都安置在方便取用的地方,只是房子裏還是亂糟糟的,幾口箱子都大張着口攤在地上,滿地都是包過東西的紙張。她非常疲乏,不能立刻清理乾淨,其實東西並不多,可是她失去了方法,她生氣不願看這垃圾堆的樣子,又躺到床上去睡了。

時間真走得快,已經到十一點了,她因為忙着找她心愛的東西,又悠閑地欣賞自己,倒不覺得時間長,及至倦了躺在床上之後,又不能一下睡着,她感到寂寞起來。她懸懸想着望微,比在船上的焦急還難過,她到底不了解他,為什麼還不回來,為什麼將她一人丟在這冷清的屋子裏如此之久。她不能不疑惑他了,她想他們的過去,那實在只有熱烈和甜蜜的。

她很年輕,又美貌,自然在好久以前便為好多男人所注目了。她並不缺乏這方面的智慧,她了解這些,她都快樂地接受了。但她卻什麼人也不愛,她只愛她自己。她知道她是全憑她自己的青春贈給自己的榮耀。她要永遠保持着這王位,她不願自己讓任何人攫去。她看過許多小說,也看過許多電影,她知道女人一同人結了婚,一生便算終結了。做一個柔順的主婦,接着便做一個好母親,愛她的丈夫,愛她的兒女,所謂的家庭溫柔,便剝蝕去許多其餘的幸福,而且一眨眼,頭髮白了,心也灰了,一任那健壯的丈夫在外面浪遊,自己只打疊起婆婆的慈心,平靜地等着做祖母……這有什麼意義!她不需要。她很滿足她現有的,一種自由的生活,家庭里能給她一點錢,雖說不能十分浪費,卻是夠用了。她有許多朋友,臣僕似的,都惟她的喜怒是從。她這麼快樂的生活了好久,雖然旁人也許覺得她有了很豐富的經驗,受了一些波折,其實她的心是一動也沒有動過,只將容顏滋養得更美了,將態度更習成一種特有的典型了。她更惹人注目了,她如果依照她理想的生活是可能的,她不會很快便失去對於異性的吸引力,可是她在望微的熱情之下被征服了。她改變了她一切觀念,她本來很賤視男性的愛情,但望微的一舉一動,都表示出他男性的不可侮的愛,而且她為這些舉動而動心起來,她把持不住,但她不願就屈服,她逃回了北平。北平有許多更愛她的人,她從前在那裏生活得非常適意,這次她雖說還能如往常一樣同人玩笑,可是她總不能忘去一個沉毅的,少言的影。這男性的特長給了她很深的印象,她實在希望能同他在一塊。他給予她的,像不是愛情,卻是無止的對於生活的新的希望,是真真的,她還不曾了解過的生命。正在這時,她想望他的時候,他便像傳奇中的多情之士,英雄般地追到北平來了。這更投中了她的嗜好,所以她竟慷慨地接受了他大膽的表示,並且她回報了他,他們就那末浪漫熱情生活了一陣。那時她真快樂,她享有得真多,可是她是自由慣了的人,慢慢又覺得她的犧牲太大了。她怕,她怕生活會平凡,怕做母親,而且怕沒有朋友,究竟為一個男人而失去許多臣僕,是不值得的事。她是愛望微的,她願保持着這好的印象,她願暫時同他分離,他們可以做一對自由的情人,可以終身做一對親昵的朋友,但她不願做一對夫婦,像柔馴的鴿子似的,緊緊的抱在一團,所以她決心又逃走了。她回到家,住了一小段時候,她更覺得家庭之可厭。她更加增了離開望微的勇氣。所以她竟失了約,仍然跑到那寒冷的北平去,她要留在那和平的古國生活兩年,一直到她大學畢業。她住了一陣,先還好,可是不久便又想着望微了。望微的信越見減少,她便越見不安,她怕這熱的人會離她跑去。最後,她決定犧牲一切,要來上海,她實在不能離開這男人。她罵自己愚蠢,她想起那過去一段的生活,唉!那才叫生活,這些算什麼!於是她動身了,帶着一顆熱的心來投在她愛人懷裏來了!這愛人是曾被她愛過,尊敬過,很合她理想的一個多情的愛人。

可是現在呢,他實在太抱歉了,他對待她如此的出於她的意料之外。她很生氣,她又難過,她等到十二點,又等到一點,她才聽見樓梯上有個顛着腳尖快跑上來的聲響,她知道是望微的腳步,卻忽然傷起心來,不覺讓一滴眼淚悄悄落在黑棉袍袖子上了。

望微輕聲地踅了進來,這時他把一切問題,一切棘手的事都丟在腦外了。他只打疊起一顆耐煩的心,預備在這女人前,多忍受一點她的愛情的磨折,多給予她一些溫柔。他知道他今夜的行為,是難得她的諒解的,因為她還沒有了解他近來的人生觀的轉變。不過以後他可以使她知道,她會同情他,鼓勵他,而且與他一致。他輕聲走到床前,俯頭望了一下瑪麗,瑪麗沒有做聲,像睡著了似的。他於是坐在她身邊,不敢驚動她。他望着房中的雜亂,正如他腦中的思緒一樣,太多了,太亂了,他不能清理出來。他想着工作,又想着怎樣和瑪麗生活。他覺得能力不夠,時間也不夠,他想頂好是立刻能同瑪麗說好,而瑪麗也高興,他們可以在一處工作,他們除了愛情還要時時討論許多重要問題,那是世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怎樣為勞苦群眾求解放的問題。他們的意見不一致,要激烈地爭辯,也許瑪麗是對的,他們終於又和解了,他們還是一對愛人……他又俯首看瑪麗,瑪麗太美了,一種驕貴的美,她的肉體的每一部分,都證明她只宜於過一種快樂生活,都只宜於營養在好的食品中,呼吸在剛剛適合的空氣中,她的每一動作,只能用在上等交際場合。不過他又想也許瑪麗剝掉這些華美的服裝,穿起粗布大衣,卻更顯出她的特質,她若能學得粗野點,反生出另一種說不出的美來,是可能的。他再看瑪麗,瑪麗顯然便似乎改了樣,一副他理想中的強倨的粗健的,稍稍帶點男性,卻還保持着她原來嫵媚的美的形狀,他只想吻下去,但他怕擾醒她便又停止了。他又去想,想了許多,都是些不能離開瑪麗的幻想,唉,那些幸福的幻想,都還不是瑪麗能夠了解到的。

時間不知過去了好多,他倦極了伏在她身邊,然而他的心卻清醒極了,他看見他未來的生命的充實和光輝,他把握着他的幸福像一個舵夫把握着船舵似的。但他不能睡去,他疲倦過度了,腦脹痛得很。他還不斷地想,他時時聞到從瑪麗身上發散出來的香氣,他還興奮,還要在她的身上生起恣野的慾念來。

他睡得挨她太近,她可以聽到他急跳的心;他的短促的呼吸,也微微噓着她,使她發癢。她本來沒有睡着,不過有點生他的氣,不願理他,這時實在有點忍不住了,便輕聲轉側着,想離他遠一點,他還以為她睡著了。

“醒了嗎,瑪麗?我等你好一會了。”

他的臂膀便伸了過來。

她擺脫了他,冷冷地細聲地說:

“我並沒有睡着過。”

他從聲音里明白了一切。他憐憫地又去抱她,他懇求地不斷地說:

“瑪麗,你肯聽我解釋嗎?你應該知道你誤會我了,我是多麼的可憐!你已經給我太多了,僅僅就這一次從北平跑來看我,縱是只做一點鐘的逗留,也夠我一生感恩不盡,所以你現在縱是給我許多痛苦,只要你有那末殘忍,我都是該受的。可是,瑪麗,你莫冤枉我,我受冤枉不要緊,你冤枉生氣才真使我心痛無法呢。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氣,也許你還疑心我,但是你肯聽我的解釋嗎?我實實在在是因為——”

“不,不必說下去,我不喜歡聽解釋,所謂解釋當然只是些冠冕的話。我並不生你的氣,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支配你的時間,我只恨我自己太懦弱,我將愛情太看重了。”

“瑪麗,我不希望我們糟踏我們的生活,我不願意在開始的第一個幸福的晚上來拌嘴。我錯了,但你終究會原諒我的,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地愛你。”他又將手伸過去捧她。

她的氣還沒有平,但她不願再說了,便讓他捧着。

於是他起始用愛情的氣息慢慢地將她吹軟了轉來,他不憚煩地重複着一些動人的句子,又在適宜的時候,做得頑皮一點,就是可愛一點,並不是他好虛偽,是他了解怎麼才能將愛人更哄得愛他些,這是些不可少的技巧,然而卻是誠實的技巧。果然,瑪麗不久便忘去了適才的一些不快,她將頭倚在他腕上,她只說:

“你回來得太遲了,我等得真心急,你常常都是這末遲回來嗎?”

他答應常常都是這樣,多半是有事,有些時候縱是早回來了,也仍然一樣的不能睡。他說一人在房裏真寂寞。

他的頭俯着,時時來摸瑪麗的發和臉。瑪麗覺得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她把手撫在他頰上,她說道:

“你瘦了,望微!”

“現在可以慢慢好起來了,因為有你在這裏。”

但是她卻想到他是更忙迫更沒有休息的時間了。

這時兩人都忘了疲倦,不知說了許多話,一些好似小孩們才說的話,一些可笑的話,然而只有在愛裏面的人才了解這話的意義。他們一直等到東方發白才抱着睡去,勉強的靜靜躺着養神。

因為他們都太相愛了,他還是熱烈得很,她更溫柔,所以他們很幸福很相安地又過了一小段時日。

照例每天他起身得要早一點,總是八點多鐘吧。他稍稍整理一下房子,然後他看報,這裏有許多消息都攢集到他腦中了。他要歸納一下這些關於世界經濟的材料。他又要去搜羅中國革命進展的報告,和統治階級日益崩潰的現象,來證明現在所決定的政治路線之有無錯誤。他還要在許多反動報紙上去找那些相反的言論,找出那些造謠的,欺騙的痕迹。他最喜歡看《字林西報》,因為那裏的消息比中國各大報紙都準確,而又比一些小報更靈通迅速,有好些動人的消息,是在中國的這些報紙上找不出的。他們不隱瞞地用着大號字刊載着那駭人的新聞,他們也毫不掩飾地站在他們帝國主義的立場來討論中國的革命,並且喊醒中國的軍閥,告訴他們那另一勢力的發展和強厚,並不是他們所認為的土匪之流,烏合之眾……自然,望微並不喜歡他們的論調,他只要找那些使他興奮的確實的新聞。他當然還看幾份別的報,在這裏找出那些演說,那些報告,那些關於國際的,中國的,建設的,革命的方針的決議,和那些工廠的消息。有時他還要寫一點東西,起草一些什麼計劃大綱,工作大綱之類。這時,他的腦便又膨脹得幾多大,許多思想,許多建議,都涌到腦中,他還得容納,還得詳細地想,還得一條一條歸納起來,有次序地寫在紙上。因為這一類工作,他並不是很習慣的,在三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多愁的書生呢。若是做什麼詩,像這樣差不多的東西,他倒會很容易很快地寫出一些動人的,聰明的,纏綿的句子。

他匆忙將這日常的功課快做完的時候,那美麗的人兒醒了。她真嬌慵得很,頭髮散在枕頭上,她望見他不在她面前,於是她細聲哼起來。望微知道該結束了,便將手中的一切都丟下,走到她的床邊。兩條雪藕也似的長臂壓在綠被面上。從白的,粉紅的繡花坎肩領口中露出一些細膩的胸肉。那在酣睡后所泛出的一層恬靜的微紅,將她的眉,眼,鼻,唇的輪角更顯得分明了,那些陰影的地方也就更顯著,他又為這美的形體着迷了。他有時會猛烈地吻她,有時又不敢吻她,只用一種虔敬的愛慕的眼來望她,她一定會又媚又怨地撒着嬌說:“你又悄悄起去了。”

於是他來解釋,有時是用言語,有時動作比言語還多。他還是這麼始終傾心她,熱愛她,她縱有時會稍稍不滿意他不如以前用那末多時間滯留在她面前,也只好給他以原諒了。

她還要躺一會兒才肯起身,他便陪着她。這是溫柔的享受呀!他們怎樣都不計較什麼,忘情地,不斷地接着吻,不斷地說一些夢話。她真天真得可愛!

睡得時間太久,她的頭有點痛,於是她伸着懶腰,跳出被窩,她要起來。雪白的裸着的小腳,在軟被上跳動着。他更忙起來,來回奔走,為她找一些必需的玲瓏東西,什麼襪帶呀,絲褲呀,還有一些不知叫什麼名字的屬於女人的小玩意。她要梳洗,又要換衣,他當然都招呼得很體貼,很周到,她非常滿意,滿意這溫柔的奴隸,然而也正是幸福的奴隸呀!

時間不早了,他們攜着手到附近的小餐館去吃飯。有時到廣東館,因為她喜歡吃廣東菜;有時到小西餐館,因為她喜歡那裏比較清靜。這時,他有點暗暗焦急,看見館子裏的壁鍾,很快地在走着,他沒有多時間好陪她了;每天離開她的那時候,實在是一個難處的時候。

他們吃了飯回來,他不免又忙起來,她知道又是分離的時候了,他那急急的神態,很使她不高興,她便好久不做聲。他只好又遲一點再動身,但這也決不是愉快的,他還是抱歉地在她冷冷的面孔上吻了一下便快快跑走了,到那每天必到的地方。

現在總是他遲到。他更顯得匆忙動手去翻譯那些稿件。另外還有幾個在另外的桌邊討論一些事,他要聽也不得空,只時時抬一下頭去望他們。這時那矮矮的馮飛總顯出一副喜笑的臉向著他。

“怎麼,你近來怕是有點別的事,太忙了吧,我看你一天一天顯得更勞累了。”

他隨便“唔”了一聲。他真是缺少時間去審察那一天一天發光了的有點扁的臉。

馮飛已經同那女售票員做了很好的朋友了。

趕快做完了這些,他又要跑到另外的地方去,沒有一定的地點,有時要跑很遠去開會,這需要時間,需要精神,又需要腦力。不知有多少問題都在這裏,咬着一些人的心,意見總是不會一致的,於是要辯論,時間拖長了,到吃飯時才能結束,距離遠了,不能趕回家,大半的時候不能陪瑪麗吃晚飯。晚上大半也有事,他雖極力想減少,但都是不得已的事,他頂快要到十一點才能回家,這都使他心裏不安。

偶爾他在晚飯的時候回到家了。這在瑪麗是最愉快的時候。整個晚上她佔有了他。在愛情上,她永遠不會有滿足的一刻。她拖着他在馬路上跑,找一些沒有到過的小餐館,有時也到比較大一點的。吃完了飯,便又在那電燈輝煌,人影雜亂的街市上遊行,因為時間還早,到夜場電影開映的時候還有一會。她常常逗留在一些陳設精緻器具的玻璃櫃前,用驚嘆的聲調指點着:

“唉,那才好呀!”

望微對於這些一點也不感到趣味,只好笑着敷衍。她有時會感到這應付的不滿足,一定更翻着眼反問他:

“難道不好嗎?唉,多麼精緻的東西!”

望微只好答應她:

“是的,太好了,有錢的人真會享受。只是總有一天,我們要將這些沒收了來的!”

他只為要逗她快樂這樣說著玩。可是她卻生氣了,她正色地回報他:

“只有你才那樣想,我並不想佔有這些東西!”

她撅着嘴,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氣離了這些玻璃櫃,這時她生出另一種美來,宛如一個驕貴的皇后。他正好來讚美她幾句,她慢慢便又會不介意地像個小孩天真地笑了。

時間還有多的時候,她又要跑到那些大商店去買水果。這裏的水果自然好,可是貴,但她不是計較一點小數目的人,她毫不吝惜命令望微給錢。望微近來固然太窮,常常都要走好遠才搭三等電車,不過這種時候大半都是用他的錢,他縱覺得消耗得多了一點,也只好不說話,一切服從她。

後來便走到那頂闊氣的影戲館,他們買了票,從雕飾得很講究的扶梯上,和站有漂亮侍者的門邊走到座位去。這時,她是很快樂了,不必定要電影開映,也不必定要影片合意。她花了好多錢,揮霍使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她現在坐在上海僅有的高貴的娛樂場所,隔她不遠坐了些愛裝飾的外國太太,時時送來一些上品的香水氣息。她比她們還美麗,她也不用賤價的化裝品。有些人在看她,也看望微。望微是很美的,一種男性的美,表示出男性的不可動搖的堅毅和不可侮的尊嚴,她愛他這點;但他卻不漂亮,常常穿得很襤褸。不怕她每次說,他仍然弄不好;他幾年來,一套新衣都沒有做過。現在因為更窮了,更沒有這希望。她曾經要送他一件比較好的夾大衣,他拒絕了,他沒有穿夾大衣的必要,也沒時間去定衣裳。

影片開映了,無論影片怎樣,她都是滿意的,她不是來找那動人的情節的,她理想的總比這些更好。她更不須要在這裏去找到美國人的思想或藝術,銀幕上的一套,她都是熟悉的。她若要找什麼思想和藝術,她說她可以去看書。她完全為的是享樂,她花了一塊錢來看電影,有八毛是花在那軟椅墊上,放亮的銅欄杆上,天鵝絨的幔帳上,和悅耳的音樂上。鄉下人才是完全來看電影的。

望微呢,過去也曾迷戀過這些映畫,在無聊的時候,他來看過,他要看的是那些浪漫的情節,那些奇突的悲喜劇,和那些美麗的袒着的半身。現在呢,他很忙,他無情趣來鑒賞這些,而且這些無意義的作品,管你是花費了幾百萬,幾千萬的本錢,在他都變成了無聊的東西,有時竟是可痛恨的東西,因為它太容易麻醉人,它給社會的影響,太壞了。這實在不是他,不是他們一類人所能過目的,這只是資本家和他們的太太小姐們的消遣品!然而他為了瑪麗,愛他的人,他忍受了,想起他常常將她一人丟在家裏,他只好在這些地方,為她的快樂,委屈自己算為補償。

玩到夜深了,才回去,瑪麗似乎還不夠。但看到那疲倦得要死的望微,也只好將那未盡的意興收束了,望微真是太乏了,眼睛很紅,頭腦又脹,一身骨頭都在痛,到家后總是一倒上床便睡著了,這在瑪麗是稍稍以為遺憾的。

生活像這樣,也算很快樂,不過時間一拖久,就支持不來,望微太勞苦了,永遠得不到足夠的睡眠。而瑪麗是太空閑了,寂寞使她煩悶,她常常向他說:

“我覺得過去太好了,怎麼能得你又回到我這裏來,永遠屬於我,但是我想,這只是女人的幻想罷了。唉,望微!我常常一想起我的弱點,女人的弱點,我就會恨起男人們來。”

望微知道他們中的不調協,瑪麗若是一個鄉下女人,工廠女工,中學學生,那他們會很相安的,因為那便只有一種思想,一種人生觀,他可以領導她,而她聽從他。可是瑪麗是出身在比較有錢的人家,從沒有受過一點困難的人,她的聰明更造成她的驕傲,她的學識卻固定了她的處世態度,一種極端享樂的玩世思想。她信仰自己,她不屈服人。有時她會更倔強更頑固起來。望微看到這危機,像世界經濟危機一樣擺在眼前,但他愛瑪麗,瑪麗是毫無瑕疵的美麗,而且她確是聰明,又有手段,有膽量。她的缺點便是環境太好了,她只耽於一些幻想的美夢裏,不願接觸實際,因為這些都太麻煩,都太勞人,在她看來是不美,太俗氣了。她已經二十歲了,最要緊的是保留她的年輕,她不願為一些事把她的青春搶走了。望微深深了解這些,常常在找挽救的方法,方法稍微笨了一點,她會知道,便嘲笑起來,她說:

“總之,望微!你又白費了,瑪麗若要參加革命工作,很早便動手了的,你可以相信我是不缺少機會的。只是,現在,我不是不相信,我有點厭煩這些,你不必來宣傳,而且你,我說在這裏,以後看吧,你一定會犧牲的。唉,這是不值得的;因為,認真講起來,你留着是很有作用的。”

她講的沒有錯,她真有點厭煩這些,她從不同他談講他工作的事,不看他拿回來的書報。她整個的情趣都放在她自己身上,她看一些小報,那些關於女學生或者皇后的事,那些關於運動選手的事,還有那些電影明星,長三妓女的事。望微很不喜歡她這樣,有時忍不住也說她幾句:

“瑪麗!這種趣味的享樂,我看也不高明吧!你從前似乎沒有這種傾向。”

瑪麗一定這樣答應:

“只要你在家裏,我可以不看這些,我實在太寂寞了,我需要消遣,而你的那些書,卻不是消遣的。”

“那你同我一塊兒在外面跑去,好不好,也只當好玩一樣?”

瑪麗撇着嘴笑了。

經過幾次慫恿,瑪麗有點動心了,實在她是太寂寞了。於是有一天望微同她到一個不重要的會上去。

吃過中飯,她便開始打扮,精意打扮,她料想到會的人,穿得一定都破爛得很,比望微還可憐,聽說這些人都窮得很的。而她呢,她並不是去驕傲,或炫示,但她要他們驚詫,驚詫她的美麗。她要將那些革命者的頭腦擾亂。她很高興她的這些浪漫設想,這些設想的勝利實現。

在鏡子中來回照着,看不出一點缺點,她認為滿意了。她坐下等,等得非常心焦,直到三點鐘的時候望微才氣喘噓噓地跑回來邀她。她還想再照一次鏡,想徵得望微對於她的打扮的讚賞,也沒有時間了。望微看她已穿着停當,只高興地說:

“好極了,我還怕你沒有預備。好,走吧,我是又遲到了。”

他忽略了她的衣飾,慌張地在前走着。

果然到遲了,已經在討論某項工作進行的方略和步驟,因此他們對於這遲到者沒有表示歡迎,大家只交換了一次眼光,便繼續下去了。望微帶着瑪麗坐到桌的一角,一個小小的聲音送過來:

“望微,好傢夥!你總不按時到會,以後再這樣,恐怕要受處罰了!”

沒有人理她,只有一兩個人的眼光,稍稍在她臉上掠了一下,這不是一個愉快的感覺。

她望這些人,大約有七八個吧,有兩個穿着嗶嘰長袍,其餘都穿着洋服,年紀都很輕,還有兩個竟像小癟三的樣子,可是他們都有一種同樣的特色,都顯得非常興奮,一股澎澎湃湃的生氣,泛漾在臉上。她已意識到,只有她卻缺少這生氣。

她呢,她也常常興奮過的,然而卻是怎麼樣的一種興奮呀!沒有一絲一毫是對於生命的進取,而全是充滿着淫蕩,佚樂,一種**的追求和享受,那固然在某一時,某一種地方顯得動人和迷人,可是一到了這地方,是多麼的顯得無色和丑劣啊!她微微意識到這裏,開始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痛快。

這時的望微,似乎全忘了她。他更顯得沉靜,發表的意見最多,又最簡要;他不理會她,也不望她;她有幾次去稍稍碰他肘子,表示她的不適,他沒有覺到,卻還將肘子讓開些。於是她慢慢對他生起恨怨的心來。

越坐越無聊了,她沒有心去聽他們,那與她無關。不知為什麼,她還憎恨起那些人了。她只想離開這裏,又沒有機會同望微說一句話。時間是五點,六點,天黑下來了。她看情形,還是沒有休止的情形,她已坐得一身都不舒服,只想發一次脾氣就好,最後她取了一副決然的神氣,站了起來,望微才問道:

“你要什麼?”

她傲慢地答道:

“我還有點事情,我要先走了。”

“好,我一會兒也就完事了。”

望微只稍稍站起了一下,遞給她一隻大紅皮包,是她忘記拿的。

這時全體都望了她,目送着她,可是並不是愛慕的眼光。

她驕矜地,故意擺出貴婦人專有的一種步調,走出了大門。

會議毫無阻礙地繼續下去,直到七點半才完事。望微拿起帽子預備走時,適才當**的叔茵卻向他說:

“晚上有事沒有?”

他想了一下:

“沒有。”

“我們一塊吃飯去。”

叔茵這樣說,還從口袋裏拿出一塊錢來看了一下。

他想到瑪麗。於是回說他要回去。

“時間不夠了,從這裏到你家,至少要一個鐘頭,你怕那人兒還在等你嗎?”

他有點猶豫。

叔茵又說道:

“你說你預備介紹入會的那位女士,便是今天的這位小姐嗎?”

“是的,我想她很能工作,而且我希望她這樣。”

叔茵把眉頭皺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

“我想,望微!你要失敗的!她是一個有成見的女性呢。”

望微黯然點了一下頭,回答道:

“我最怕那痛苦的一刻的到來,因為那不是瑪麗所能忍受的。現在我知道的,她已經太忍耐了。”

他決定還是回家吃飯去。他等了好一會,她都沒回來,真是難堪的時日呀!他想起瑪麗常常是這麼等他,他越覺得她可憐,他預備等她回來,多多給她一點溫柔。

到十二點的時候,望微倦得幾乎睡著了,才聽得那高跟皮鞋的咯咯——咯咯的聲音,從樓梯下一直響了上來。望微很不安地爬起來去迎她,在電燈光底下,他沒有看出有一點不愉快的痕迹留在她臉上,她快樂的,高聲叫着:

“你沒有睡嗎?真對不起,勞你久等了!”

她站到衣櫃前,去審視自己發燒的顏面。

望微安心地問她:

“瑪麗,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你不必知道的,與你沒有關係。你說,我幾時盤問過你呢?”

“但是……”望微走到她面前,做出一副可憐的顏色,“唉,瑪麗,你生我的氣嗎?”

“沒有。”瑪麗笑起來,而且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但是,瑪麗,你必得告訴我的。”

瑪麗只快樂地笑着,她看見那幾縷悲苦的紋絡,深深刻在他的臉上,她掩飾不住自己的勝利的歡容。她對他已起了一種復仇的殘酷的心。她要磨折他,要他痛苦,因為他冷待了她,這不是一個熱情的女子所能忍受的!

她永遠不忘在會場的一刻,在那時候,可以說,她是不存在的,尤其是不存在望微的心中。她坐得挨他那末近,為什麼好幾個鐘頭他都不想到她,望也不望她一眼,明明知道她是不慣於那種生活的。而且她走的時候,他也不送她,不同她說幾句話。這於一個驕傲的女性,未免有點虐待了。當時,瑪麗走出會場的門,幾乎要哭出來了。她恨望微,恨那些人,恨那所謂會議!她曾坐在那裏幾個鐘頭,聽了許多,但是,沒有一句話是可以使她佩服的!什麼說成天那樣坐坐,談談,便是革命工作,那真使她灰心,她並不是不革命,並不是不可以耐勞工作,不過她假如要干,她是不願像這末坐坐就完事!

自然,這種思想還是基於她的虛榮,然而從此她對望微便失去了一種敬意。因為她看不起他的工作,完全是一種無理的,敵對地蔑視。而且他離開她,也成為一種不可忍的事實。從前,她容許過了,那是因為她愛他,不願干涉他,尊重他的意思。現在呢,她明白了,她一定要把他抓回來,他應該除了她不能有第二種生命;若果他要強抗,她便要使他痛苦,為她給予他的許多沒有酬答的愛情報仇。她決定了,她起始一人去遊逛,預備先給他一點苦味嘗嘗,使他也不安地在家裏等她。於是她一人跑到飯館去吃飯。飯館裏盡擁擠着一對一對的年輕人,或是成群的,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許多人都用詫異的眼光望她,她心中也難過,她時時都還想到望微。但是,不久,忽的從對座送來一聲驚異的快樂的呼聲:

“呵,瑪麗,是你!”

她抬起頭去,一個身材適中,穿西服的女人跑了過來。她也歡喜得心跳了,她也叫起來:

“呀!茉蘭!”

她們緊緊握着手,互相望着。好久,茉蘭才詫異地問着:

“一個人嗎?”

她有點慚愧,只好說本來還有一個女友,因為有事,先走了,現在只有她一人。

“唉,那太寂寞了,到我們那邊去。”

瑪麗想推辭,可是茉蘭已經招呼那穿白衣的侍者了。瑪麗只好隨着她走到對座去,還有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茉蘭替她一一介紹,瑪麗看他們,都是些漂亮的,打扮得很入時的男女,可是她覺得都不如望微好看,望微是一點也不俗氣的,但是她振作起來,因為那些人的眼睛都時時跟蹤着她的。茉蘭向她說,一半是奉承,一半是真的讚賞:

“唉,我們快一年沒有見面了,可是,瑪麗,你怎末更變得美起來了。”

大家都對她那身精心打扮的服裝望了一眼,這是她今天花了好幾個鐘頭的工夫,預備去博得一聲讚美的。

她同茉蘭過去是很好的朋友,現在又重新遇合了,還正當著寂寞的時候,她怎麼能不高興,所以她雖說不免時時都挂念着望微,然而她很快樂地吃了這頓晚飯。

茉蘭願意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但她不想就回去,她請茉蘭同去看影戲,茉蘭也是好玩的人,自然便答應了。她還特意到一處離家較遠的地方,好回來的更遲,讓望微多等一會兒。

一切都正如她的意想,望微很苦地等着她,她無須審視,便知道是該她滿意的時候了。雖說她後來為他逼不過,告訴了他她在什麼地方,但她沒有說出茉蘭來。他還為她難過,說以後他願意陪她玩,因為一人太寂寞,瑪麗也太可憐了。不過瑪麗不多說,彷彿這在她都是一樣。她懶懶地伸了幾個呵欠,她脫了長袍躺在床上,安心睡著了。

第二天,當然還是照舊的一天。望微不等到睡夠就爬起來了,瑪麗接着便也驚醒了。她一點也不遲延地跳了起來。她一點也不幫他的忙,一任他艱難地做着打掃的瑣事。她只專心對着鏡將自己打扮起來,望微幾次問她:

“瑪麗,為什麼起這末早?”

“睡不着。”她淡淡地答。

到十點半的時候,她穿着停當了,她問道:

“我們好不好去早點吃飯?”

“沒有什麼不好,去吧!”他心裏有一絲不快,因為這天早上的功課,已被她耽誤了。

兩人同去吃了飯,互相說的話極少,像沒有什麼必須要說的。轉來時,瑪麗卻向他嫣然一笑地說道:

“我看我們都不必回去了,你可以去工作,或許你還有更多的事。我呢,我要去看一個朋友,好久沒有見面了的。”

她給了他一個“再見”的眼光,便朝着與家相反的方向很快地跑去了。望微趕上去問她,她顯出一副堅決的神氣,怒聲地說:

“為什麼你要管我?”

望微想再問她,還想同她說幾句話,可是她卻很迅速地跳上一輛黃包車了。他只好悵悵地望着她的后影,然後無力地轉回家來。家裏亂糟糟的,一切都無次序,四處都是她換下的衣服和襪子,臉盆里也滿裝着髒水,脂粉的膩垢,浮漾在那上面。他本想趁着這余空的時間,再做點事,可是思想盡纏繞在瑪麗身上。他不恨她,只為她難過,斷定她所以要這樣離開他,是因為她還在生他的氣,她雖裝得那末冷淡,其實她是非常痛苦的。他躺在床上,那還留有她的香氣的床,他想着她的一切,想着她的前途,她是那樣的聰明。他不願他們有分手的一天,他要同她攜手在一條路上走,他希望瑪麗會隨着時代而轉變,她不能再游惰下去,而他也實在需要與她在一塊生活。

從此瑪麗不常在家了。她去找茉蘭玩,還有許多別的舊識的女人。她離了他並不怎樣寂寞,可是她還在愛他,隱微地常感着苦痛。望微也苦惱,他比她還看得清,他想,假如有一天,瑪麗離了他而飛去,那在他自然是難堪,但在瑪麗是更殘酷,因為他太忙,他還可以更忙些,他的信仰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不會為一個女人的去留而改變,他雖說在當時會很難過,然而他一定會用別一種力,他的理性來克服這殘留着的愛情的弱點。可是瑪麗呢,是一個好幻想好佚樂的女性,環境害了她,她一定無力自拔,或許會為她的悲苦打倒。他想到她的一切,他完全為她,要把她拖轉來。但是,太少機會了,瑪麗每晚都回來太遲,有時他已經睡著了。白天瑪麗則常常比他還早就爬了起來。她冷淡得很,他想說幾句溫存話,她用方法擋住了。他雖說有那末一番好心,但他不是時間富裕的人,他怎能將整個心思全放在這上面?直到有一晚,他剛剛展開被窩,預備睡的時候,瑪麗回來了。瑪麗似乎多吃了一點酒,臉紅紅的,他不覺地說道:

“瑪麗,你自己照照吧,唉,你真美!”

這在從前,瑪麗聽了這讚美,一定非常快樂,一定報他以更嬌媚地笑,可是現在她只冷冷地說:

“不要瞎說吧!”

她像一個自私者緊閉着嘴睡下了。望微雖然睡在她側邊,卻得不到一點溫柔,他想着過去他們的熱情和歡愛,不免嘆氣了。

“為什麼這樣嘆氣?你擾亂我的瞌睡了!”瑪麗這樣說。

“我想起我們的過去……”

“過去,過去了!有什麼想的!”

“那是甜蜜的時日呵!而現在,我不忍說,瑪麗,你真使我痛苦得夠了!”

瑪麗卻發起怒來,用着她罕有的粗暴得怕人的態度,大聲地吼:

“我使你痛苦嗎?笑話!是你在使我痛苦呢!你有什麼痛苦?白天,你去‘工作’,你有許多同志!你有希望!你有目的!夜晚,你回到家來,你休息了,而且你有女人,你可以不得我的准許便同我接吻!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成天游混,我有的是無聊!是寂寞!是失去了愛情后的悔恨!然而我忍受着,陪着你,為你的疲倦后的消遣。我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現在,哼,你倒嘆氣了,還來怨我……”

怒氣噎住了她未完的話,她在一種可怕的痙攣中。

望微為一些無理的話也想發氣,但看見這末一種神經病的狀態,在這女人面前,他只好忍耐,只好說:

“唉,不要這樣吧!不要這樣吧!”

瑪麗好久沒做聲,把被矇著頭睡。後來,望微聽到有小小的抽咽,從被中傳出。他忍不住用手去扳她,還怕要被拒絕。不過瑪麗雖說沒有理他,卻也沒有別種動作,她為眼淚打倒了。他輕輕把她抱住,柔聲說:

“是我不好,我知道了,你原諒我吧,瑪麗!我求你莫哭!你把我心愛的眼睛哭壞了!”

她不理他,只嚶嚶不住地啜泣。

他無法,除了耐心等待着,而且不斷地悔過,責罵自己,發一些可笑的誓言。到最後,她還是不止地哭,他不免很難過,他們從認識起,從來都是很和洽的,現在破裂開始了,而瑪麗卻這末痛苦,他想起這些因果,覺得已是無法挽救的事實!唉,也許他們不能復和了,也許現在,瑪麗便會離了他去。他止不住也滴着難過的淚,他已有好多年沒有哭過了。

眼淚掉到瑪麗的臉上,重重的打着她的心,她的心軟了起來。她舉手去摸他的臉,臉上濕濕的,而且那瘦的頰骨,使她更難過,她縱聲地哭着。

他緊緊地抱了她,且將濕臉湊過去,壓在她更濕的臉上,說:

“瑪麗!我愛你!”

瑪麗又讓他接吻,還抱着他,後來也說:

“我永遠愛你的,望微!”

於是,那隔離着兩人的東西消逝了,仇恨的心從瑪麗那裏跑走,她倒在他的懷裏,細說她的苦痛。他便說他的希望。瑪麗又覺得他很愛她,又覺得幸福。他也快樂了,因為他得了機會向她表白,而且這女人相信他,信仰他,他彷彿覺得那種想像已離實際不遠了。他覺得女人總是這樣,與其用理智說服她,毋寧用愛情去感化她。這種現象,並不是他所希望於女人的,並且還相反;不過瑪麗是這樣,他便也非常滿意了,因為如此是證明了他愛她的。

兩人便極溫柔的,一種傷心后的柔情,互相緊緊摟着說了一夜,而且睡了一上午。

下午,他設法趕早跑回家來,瑪麗還很疲倦沒有起身,眼皮微微有點浮腫,臉放出一種凈白的光,顯得稍稍有點衰弱,卻更可愛可憐了。他去握她的手,手一點也沒有力。她只問:

“怎麼就回來了?”

他笑着答:

“當然是怠工了!”

她很快樂,但是卻說道:

“以後不要這樣,我並不希望。”

有好幾天,望微都回來得比較早,夜晚也不出去。他對人說他有點病,這可以取得相信的,因為他比前兩個月憔悴得多了,而且過去的勞瘁也可以證明他不至於故意推託。真真實實他實在需要一個暫時的休息。不過他心裏始終感到不安,因為他只陪着一個女人在家裏坐。

瑪麗不再出外亂跑,常等着他,他不在家的時候,她也為他稍稍清理一下房子。她想搬一個家,要稍稍比這個好一點的,她要設法弄一兩副精緻點的傢具。望微也同意了,他並不希望她要像他一樣吃苦。天氣溫暖起來了,她要預備一點入時的單衣,穿得好一點才有興緻在外面玩,春天人要不玩真使人難過。再呢,她還要讀幾本小說,是望微特意買回來的,都是些蘇聯的作品。望微想用這些作品給她一點影響,希望她慢慢將思想和趣味變過來。她也知道望微的這一番苦心,可是仍然當著消遣讀,她說裏面的情節很新鮮。望微還要討論一點別的,她便說許多那文字上的美,望微也沒有法,只好抱着原來的主張:“慢慢來吧!”

這樣平和過了一陣,時候已到了四月,因為望微同總工會有關係,工作加緊,望微沒有那末多的時間了,整天在外面,只有睡覺在家裏。開始的時候,瑪麗忍耐了。過了幾天,她便又忿忿起來。她邀他出去玩,他拒絕了,她留他在家裏稍微多一點兒,他竟顯出一副不耐的樣兒,她問他搬家的事,他搖着頭。瑪麗有幾次嚇他,她說:

“望微!總有一天,你回來時會找不到我的,假使你還是這末整天不在家。你以為我是一個好老婆嗎?你以為同女人講愛情是不要一點時間的嗎?望微!怎麼樣,現在我非要你在家不可。否則……”

望微沒有辦法,搖着頭,不得不說: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瑪麗!我希望你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你思索一下吧,現在我實在不能再等了,我馬上要出去。你應該了解我,原諒我,而且不要再這末下去了。只要你願意,說一句話,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很適宜的工作,現在實在是需要工作人員的時候。”

瑪麗生氣地倒在床上,望微卻趁着這時跑走了。這更使她傷心!無須分辯,望微太將工作看重了,而愛情卻不值什麼!她怎麼能同不愛她的人同住下去!

她又想望微說的,“只要你願意,說一句話,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很適宜的工作……”哈,什麼是於她適宜的工作呢?她想起那會議的一幕,多麼無聊的時間呵!她不能參加那集團中去的,她深深了解她自己。那裏沒有虛榮和讚美,只是呆笨,那不能引起她的興趣。是的,她沒有理性,一切全憑感情,她不否認,她生來便是如此,現在他既沒有感情的衝動,她不必要為著望微的希望去勉強委屈自己。何況,她斷定,無論她怎樣,縱是離了他,他也不會怎樣的,因為照實際看來,他無需乎她了。

不愉快的時日,又在磨折着她,她覺得自己幾乎老了許多。她實在不能再這末拖下去了,尤其是當她發現他並沒什麼苦痛的時候。她不再向他多說了,她知道那都無用!他也同她說得極少,因為缺少時間,他知道她缺少興趣,若是他說一點他工作方面的話。現在房子顯得凄慘了,不過這凄慘的空氣,只包圍着瑪麗一人,因為他難得在家。他雖說更興奮,但瑪麗卻對於這興奮起着很濃厚的反感。瑪麗也看清了他們的不調協處,而且也想不出補救的方法。她若不能將自己抹殺,變成他一般的頭腦,她便應設法將他拖回來,轉到她身邊,像過去曾有過的一樣。但是,她能嗎?她不敢相信,因此她更痛苦了!他原來不是這樣的,而她只離開他沒有好久,他便全變了,變得這樣厲害。是什麼東西有這樣的魔力,這不是她猜想得到的。這隻使她害怕。她不能隨着他變,她的環境與個性都太不同了。

時間無限地逝去,苦痛越積壓起來。瑪麗到了無可忍耐的時候,不得不採取最後的手段,也是無可奈何的手段。一天晚上當望微回家時,發現房裏有點異樣,他沒有想到瑪麗真的便這末走了;直到他去睡的時候,看見床上空空的,只剩下他的舊的臟棉絮,而瑪麗的軟綢薄被,卻不見了,他才開始詫異起來。他打開衣櫃,那些耀目的華衣不見了,只剩幾個衣架和他的一件舊大衣。她的箱子不見了,那些精緻的化裝的玩意,也從抽屜里跑走了。他才明白他最擔心的一日到來了。他出神地望着這空空的房子,想不出辦法來。上海這末大,他到什麼地方去找她,何況,他知道縱是他能把她找回來,他到底能怎樣對付她,就是說他可能成天陪她玩?他盡着說:

“唉,這太快了!”

他想他們的相見,他們甜蜜的生活,他們的分離,以及她的來滬……他難過。他更替她難過。是他毀了她!他若不愛她,不追她,她便仍在快樂中過一種無憂的處女生活,而現在呢,他沒有將她改變過來,只給了她許多苦痛的記憶。她不會再快樂的,除非她能再得到更純潔,更熱烈的愛情,只有愛情能救她,一種至高的愛情,不是像望微的。他太薄待她了,他知道,他對她無限抱歉,但是他不能,永遠都不能給她以安慰了。

他無限惆悵地躺在床上,默念着那可愛的名字:

“瑪麗,瑪麗,……”

第二天早晨,他倦得厲害,還和衣睡在床上,眼睛大睜着,卻爬不起來。他聽到房東老太太在叩他的門,他大聲喊:

“進來!”

那白髮老太婆進來了,面上帶着一絲永遠不去的微笑,是和祥的容貌,她說:

“先生!對不起,我忘了,昨天小姐走的時候有一封信,說等你回來后交給你,可是我等了好久,你回來得太遲了!”她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來。

他急急搶過來。

“小姐說,家裏有電報來,她家裏有人害病。小姐說,事情都寫在這信上,你一看便會明白。是不是她家裏有人病了呢?唉!小姐還給了我兩塊錢,謝謝她,她人真好。”

他打開信,老太婆還站在床頭,他只好說:

“對了!她家裏有事。你下去吧。”

老婦人才慢步走了出去。

信很簡單:

望微:我走了,我知道這不會出於你的意外,然而我得告訴你。現在我將住在一個朋友家裏,等你的回信,若是你還愛我的話,則希望你的答覆能使我滿意。否則,我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你應該知道,是什麼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動機,是你愛情的不忠實,和你的工作;假如你不能在這方面徹底地給我以充分的解釋和善後的方法,則你不必答覆我,因為那不是解決,你應該知道我的個性,而且知道使我們分離的究竟是那一點!總之,說明白一點,便是,望微,若果望微不是瑪麗的,則瑪麗寧肯一人吃苦!

瑪麗留字

再,通信地方:總郵局信箱一七八二號。

望微看了信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不能否認這女人在他還有許多誘惑,想起躺在她手膀時,是多麼的使人忘憂呵!

下午,他抽空到郵局跑了一趟,但郵局絕對守秘密,他探聽不到一點消息。到了晚上,他還是決意回她一封信,無論能不能使她滿意。她再回來了,他當感激她,她若不轉來,他自然很難過,不過他卻不能擔負這分離的責任,這一切都不能怪他的。他一邊擦着疲倦的眼,一邊又看了瑪麗的信,他在一張白紙上寫着:

唉!瑪麗,你可以想像得出,這時間所給我的是多麼殘酷呵!這房子,你留下了許多回憶給我的,是只顯得像墳墓一樣的荒墟。我掙着痛得要暈倒下去的頭,和扎扎生酸的眼,來嘗試這痛心的工作,依你的命令來為你寫這封信。我不必多所表白,瑪麗終有一天會知道,她的望微到底是否對於愛情盡了忠實的責任沒有。瑪麗當然知道,她愛的人是不至於有過一絲一毫的欺騙的。我相信這不是誇張,瑪麗是能原諒到這一層的,然而事實卻逼走了瑪麗。瑪麗不滿意望微的行為,就是說望微已不能使瑪麗歡喜了。這不是出於你的希望,這深深使你痛苦。但是這自然也不是我的願意,我不能獨負這罪咎。而且我也很痛苦過,或者還在你開始痛苦之前。我還設法,解除這可怕的時日的到來,你是聰明的,你當早就了解我這苦心,但那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你對於你舊有的人生觀念,絲毫不可變更,你是那樣自負的一種天性!我不好再多說到這方面。現在這隙縫已成鴻溝,你竟決絕地去了,我不忍有一句話怨你對無辜的望微太殘忍了,因為我知道瑪麗是更陷在一種無救的悲苦中。因為瑪麗對於望微最後的希望,他不能給她滿意的答覆。是的,只要你轉來,我可以說我將放棄我的一切而只陪伴着你,同你度着無憂的時日,然而實際,我不願騙你(我從沒有扯過謊,你當知道),縱使我設法解除了我現在的工作,但望微的信仰是永遠不會磨滅的,他恐怕永遠都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在瑪麗看來。

最後,我不願多說了,一切都在你的洞鑒之中,我怎麼好像一個天真的小孩,痛喊着要他的瑪麗呢?現在一切都聽命於你,等你最後的裁決!

待罪的望微

信去了好幾天,他不安地等着,焦急地盼望着,可是沒有回信來,他四處打聽,得不到一點音息。他的答覆顯然使瑪麗下了最後的決心,她寧肯吃更多的苦,而不願再轉來了。從此他們隔絕了,誰也想不出方法能挽回這可悲的結局。

十一

一切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恢復到瑪麗沒有來的時候一樣。他忙,更忙,在忙的當兒,瑪麗的影由濃而淡,竟至有時完全消逝了;不過一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卻不免要想起她來。他不放心她,不能放心,她的生活,真不是他能揣想得出的,知道是怎麼樣一種茹苦的心呵!他曾四處打探,希望得到一點可以安慰自己的消息,可是失敗了。自從瑪麗走後,關於她的一切便也隨着消去了。他惟有一顆不安的心,常常還系在那縹緲的人上。

這月末的一天,大約是瑪麗走後第三個星期開始的時候,他被派到一個熱鬧地方去演講。他到那地方的時候,只見滿馬路都散佈着他們自己的群眾,街道旁邊,商店門口,電車站的月台上,還有來來去去不斷走着的人,全是學生和工人。高大的印度巡捕,在嚴肅的空氣中,十分緊張,恍如無事地來回走着。因為預定的時間還沒有到,他便也放慢腳步在馬路旁走着,一邊心裏審度今天的情形。他微微有點興奮,壓抑不住的,彷彿看到那將起的洶湧的波濤,排山倒海地傾來。他又彷彿看到那爆炸的火山,烈焰騰騰燒毀這都市。這是可能的,立刻便要發生,這末多的人在預備着!而他呢,他要推動這大的風暴和火炬!一些認識的人也在這裏,他們也在心中燃燒起來,那鎮靜總掩不住那興奮,都為一種預感而快樂,臉都不免有點紅起來了。這時從他對面衝過一對人影,他舉目去看,是那書記馮飛,他特別顯得高興,圓臉上堆滿了得意的笑容。他左手緊挽着一個精神頗好,身體頗好的女性,便是那售票員。他一看見望微,笑着跑攏來,像有許多話要說的神氣,望微給他使了個眼色,稍稍向他一點頭便走過去了。不過那馮飛的歡容,卻還留在他心上。同時,瑪麗的影子,很快在他心上跳了一下,唉!那是他曾有過的幻想呵,於今卻實現在馮飛的身上!那女性,完全像一個革命的女性呢。但是時間快到了,他不能盡想這事。他走到一個學校的外面,這裏的人更多了,許多熟識的都聚集在這兒。他們都等着第一個號令。時間一分一分的度着,九點正的時候,馬路那邊,驀地噼噼啪啪響起巨大的爆竹聲,只聽見各種口號如雷般響着。在他耳邊一個驚人的喊聲嘶叫着:

“打進去!我們先佔住會場!打呀!”

他用力往學校里擠,同時被一種巨大的力擁着,他們打進去了。立刻一個大的宣講堂便排滿着人頭了,嘈雜的人聲佔領了空間。他和另外兩個人還在裏面擠,要擠到講台上去,那喊聲又叫着:

“安靜一點!現在開會了!**團!”

群眾立刻安靜下來,他擠到台邊,台上站了好些人,一個聲音向他送來:

“望微同志!你先來!”

他一下便跳了上去,站在**位置上,一陣歡呼和拍掌聲潮湧起來。他大聲喊着,用着手式,才又使群眾慢慢安靜下來。他從容嚴肅地大聲說:

“今天我們來這裏開會,第一,應該明了這會的意義和使命!這是……”

學校門前連續響了兩聲槍聲,擁進許多巡捕來,群眾的陣線,開始動搖和紛亂,有許多叫“打”的聲音,一些激昂的,抖顫的音波在空中響着。還有一些逃避鐵棍和子彈的,慌張地四處竄走,擾亂了會場。望微看着這劇變,極力想鎮定下來,但擁進來的巡捕越多了,群眾更慌亂起來。旁邊的一個人向他小聲說道:

“情形不好,我們到人叢中去。”

他隨着跳下來,可是從人叢中伸出一隻大手,撲向他來,緊緊抓着他臂膀,一個高大的身體擠到他面前,只聽那人罵道:

“你這赤佬,老子跟你半天了,看你跑到那裏去?哼,要搗亂,到巡捕房去搗吧。”

他的手臂被扭得痛得厲害,但他望着那暗探的臉,覺得不必說什麼,仍然向群眾那方喊道:

“我們要趕緊預備××的總示威!打倒帝國主義!”

拳頭打在他臉上,他氣噎住了,他被拖着在馬路上跑。有許多群眾在馬路上散着。他看見他們激昂的臉,他們用安慰的又是鼓舞的眼光來望他。他還聽到一些斷續的口號。還有一些地方,群眾在和巡捕鏖戰。他被拖到一輛大的黑的鐵車旁,他被推到上面,那裏擠滿了被捕的戰士。他從鐵車的鐵絲網裏望出來。他忽然看見大百貨商店門口出現了一個嬌艷的女性。唉,那是瑪麗!她還是那樣耀目,那樣娉婷,恍如皇后。她還顯得那麼歡樂,然而卻不輕浮的容儀。她顯然是買了東西出來,因為她手裏拿了許多包包,而且,的的確確,正有一個漂亮青年在攬着她。他驚惶地望着,他心想:

“好的,她又幸福了,她終究是她那一類人物,我不必再為她擔心了!好的,瑪麗!”

這時車裏亂了起來,因為又被丟進了兩個人,幾乎全壓在他身上,只聽見許多聲音罵著:

“他媽的,要走就走呀,還等什麼?”

一下,車開動了。人群摔了一下,但立即都又爬了起來,而且齊聲喊着口號:

“打倒……”

“……”

一九三〇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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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全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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