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
早上醒來,我覺得腦袋裏在嗡嗡作響,腳步也有些發飄。
我知道,這是海拔高度造成的輕微反應。畢竟,我已經有兩三年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打開窗戶,冷凜清新的空氣一下便湧進了屋子。雖然窗外的馬路上塵土飛揚,但停在渾圓山丘上的天空卻纖塵不染。
神靈給了我一個好天氣。想到這個,我的心情便愉快起來。
當我在樓下的回民飯館裏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羊雜碎湯,就了兩隻燒餅,拍拍鼓脹的肚子時,一輛疾馳而來的北京吉普停在了我的面前。搭眼一看,就知道這已經是一台非常老舊的汽車了。這種車是一些單位淘汰下來的,幾千塊錢處理給私人,這些偏僻的小鎮上,沒有什麼就業機會,一些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家裏掏錢買上這麼一輛車,遇上一個兩個零星的遊客,跑一二百公里,賺點租車費,也算是一份正經的職業了。
打開後座門放我的行李包的時候,我看到後座上放着魚桿和一支獵槍。
當我在司機前面的座位上落座,引擎發出一聲怒吼,車后揚起一陣塵土,我們就上路了。
上路了。
車子駛出鎮子不遠,另一種風貌的峽谷在我眼前展開。
公路兩邊的柳樹和草地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河流兩岸點綴着團團灌木叢的草地越來越寬闊,兩邊蜿蜒相隨的山脈越退越遠,而且越來越低矮,越來越渾圓。
河裏的水越來越小,越來越平緩,越來越曲折漫漶。
80年代,我在小說里開始描寫這個地帶的自然風貌。最初的作品是一個短篇,名字就叫《歡樂行程》。在這篇作品裏,我把這個地帶叫做群山與草原的過渡地帶。這個命名漫長了一些,但卻相當準確。在沒有發現地理學家為這樣的過渡地帶給出一個簡潔而又更為準確的命名之前,我在這裏還是只能沿用10年前自己小說里的命名來稱呼這個地帶。
這個地帶,過去是梭磨土司的轄地,是土司家的牧場。現在已經劃歸坐落在草原上的紅原縣管轄。
司機減緩了一點車速,把後座的獵槍遞到我手上。意思是說,窗外的草地上隨時可能出現獵物,坐在車裏就可以隨時開槍。
我問:“多少錢一槍。”
“二十。”他隨即又突然吐出了舌頭,說:“不,那是對遊客,不是你,你是朋友介紹的。”
我笑了:“打折?”
他沒有回答我,一雙眼睛緊盯着前面,慢慢停下了車。然後,伸出手。
順着他的手看過去,視線里出現了兩隻野雞。灰撲撲的野雞在灌叢中用爪子不停地刨着什麼。並不時警惕地用長頸把頭支出灌叢,傾聽着四周的動靜。野雞的頭伸出灌叢的時候,那頭頸的轉動像是潛艇伸出海面窺探的潛望鏡,但我總覺得不是在看,而是在聽。當我從車上跳下來,慢慢向它們靠近時,兩隻野雞卜嚕嚕撲扇着翅膀,奮力跑開了。這些野雞大多都已經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撲扇一對翅膀,無非是使逃命的雙腳負擔減輕一點。這些野雞有時也能展開翅膀在空中擺出一個優美的飛行姿態,但那只是從高處到低處的滑翔。
兩隻野雞跑到河邊,站住了,又伸出了長長的頸項。我用槍瞄準,準星前已經只有一片虛光,看不見目標了。這些年,視力慢慢下降,野雞已經在我有把握的射程之外了。
但我還是開了一槍,槍聲在寬闊的山谷中,一下就被清冽的空氣吸附掉了。沒有期待當中的響亮。
我回到路上,再抬眼看去,那對野雞還站在河邊,沒有被槍聲所驚嚇。
我們又上路了。司機按了兩聲喇叭,這回,野雞鑽進灌木叢,看不見了。
兩個小時后,車子已經開到了查真梁子下面。這是從川西平原登上若爾蓋草原的最後一級台階。
登上去,就是海拔4000米的茫茫草原。
我沒有選取國道213線選取的那條最陡峭,但也最為近捷的路線。因為那樣的話,我就不能到達這條河流的源頭了。而是離開公路,順着山下的河邊在草地上搖搖晃晃地開出了十多公里,這裏,河水已經變成了一條溪流。一道邁開大步就可以跨越的溪流。兩岸的草地也越漸鬆軟,再往前開,車子就要陷在沼澤里去了。
司機看看我,意思是不能再往前開了。
車子便在山腳下的草原上停了下來。
耀眼的陽光把草原照亮,也把身上照得暖洋洋的。司機走到河邊用手試試水,說要等太陽把水曬暖和了,魚才會出來。那時,才能下竿。我坐在柔軟的草地上,瞭望着不遠處一頭長得肥肥實實的旱獺。旱獺在一個乾燥的小丘上曬太陽。和我一樣在陽光下取暖的旱獺一副老練而沉着的模樣。它蹲坐在地上,上半身筆直挺立,雙掌合於胸前,在篤信佛教的藏族人看來,這是向神佛祈求的姿態,所以,這種動物在有些草原上能夠泛濫成災。
儘管這樣,這種看似笨拙無比的動物,卻無比靈活,而且狡猾。它們在草原的地下,建立起一個複雜的地下通道。當你想對他有所動作的時候,它立即就會返身鑽回地下。當你守候在這個洞口,並準備了足夠耐心的時候,它又突然從另一個出口探出了肥胖的身子。
這些年旱獺的數量也開始減少。因為這種大多數時候生活在地下的動物,縫成褥子的皮毛和燉好的肉都有追風祛濕的作用,雖然當地人因為宗教原因不對它們下手,但外地人和城裏的幹部卻持有另一種觀點。
司機開始在四周尋找干牛糞,準備生火了。看來,他是對還藏在河裏的魚變成一鍋好湯有着充分的信心。
我與旱獺對望一陣,抽了一支煙,然後,背起槍順着溪流往上遊走去。
腳下的草地表面很乾燥,一串串的草穗與雙腳糾纏着,弄出許多細密的聲響。而下面卻很鬆軟,每一步下去,都有一次小小的塌陷。又走了一陣,面前再也沒有平整的草地。而是一個個的多年的枯草與盤曲細密的草根形成的一個又一個的草墩,像一群蘑菇一樣浮在沼澤之上。從一個草墩跳到另一個草墩,我的身上很快就出了一身細細的汗水。當這些草墩都不能連續成片時,便被一個又一個淤泥深重的明亮水窪隔離成了一個又一個相距遙遠的孤島。
幾對黃鴨在水窪間覓食,這些水禽是這一年裏最後的候鳥了。再過幾場秋霜,它們就要長途飛行到很遠的南方去了。直到來年夏天,才會回返。黃鴨被我驚飛起來,在天空中久久盤旋。
最後,我不得不離開河邊,走到貼近山邊的地方。雙腳又踩到了堅實的地面。
回身望去,天上的黃鴨又落了下來,落在那些明亮的水窪中間。
河水在上午傾斜的強烈陽光下,折射出一線閃爍的銀光。
我一直遠望着河水。一大片沼澤消失了,寬闊的峽谷給兩邊的山丘收了一次腰,我又回到了河邊。這裏,河裏的水量更少了,透過清淺的河水,可以看到水底下緩緩流動着細細的砂粒。很多乾乾淨淨的草根在水裏流蘇般飄蕩。我喜歡我看到的這種景象。
我想再往上遊走短短的一段,就會看到水流最初的起源了。這是梭磨河的最初起源。但這僅僅只是我的想像。
峽谷再一次敞開了。溪流閃爍着隱身於一片更廣大的沼澤。這片沼澤再次把我逼向山邊。後來,我發現,河流離我越來越遠,我隔沼澤中央那條曲折漫漶,但仍然有跡可尋的溪流足足有好幾公里的距離了。這種距離使我後悔沒有把車上的背包帶上。
足足兩個小時,峽谷再一次收縮,細細的一線溪流又回到我的腳邊。這時,兩邊的山丘差不多已經完全消失了。如果說還有山丘的話,也是兩脈隱約而長的起伏了。直到這時,我才真正走到了梭磨河的源頭。一個平淡無奇的小小水窪。水慢慢地從草皮底下浸潤出來,我甚至看不出它在地面上的流淌。於是,我摘下一小片草葉,放在水面上,才看出細細的一線水上,那片草葉慢慢地順流而下。我的身心沒有出現預想過的那種激動的反映。雖然,我知道,這就是哺育了藏文化中獨特的嘉絨文明的一條重要水流的發源,是大渡河,是長江一條支脈的最初的緣起。但我仍然平靜得像這荒蕪而又壯闊的荒野一樣。而在我想像源頭的景象,在想像中描畫自己到達源頭的情景時,曾經寫下不止一首激情充沛的詩章。
也許,生命中有了這樣的經歷,面對一些人生的坎坷與磨難時,就能夠從容面對了。
我俯下身去,慢慢地啜飲梭磨河源頭的溪水。
清芬的水有一種透骨的冰涼。
我登上淺淺的山丘,這是我要攀登的大地階梯的最後一級。
這是一個地理的制高點,也是我人生經歷中的一個制高點。回望身後,河水曲折,越來越寬,一直沒入越發崎嶇的群山之中。那是長江水系的群山。一列列的向著東南方向。東南風不斷順着峽谷吹送,那是來自大海的氣流給這片高地帶來雨雲的方向。也是我家鄉的方向。
我現在也是站在一個地理的分界點上,只要原地轉一個圈子,把臉朝向西北方向。像一聲浩嘆一樣,展開了秋風中金黃的草原。草原上游牧的藏民們,已經是另外一種語言,另外一種風習,是傳統上稱為安木多的游牧文化區了。
山丘西北這一面的草原沼澤,也是另外一條水量豐沛的河流的源頭。藏語叫做“嘎曲”,意思是白河。白色河流是高原陽光下的銀光閃爍之河。是天堂里的牛奶之河。這條河向北流淌,注入了中華大地的另一條重要河流,黃河。
我的嘉絨之旅就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