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輔車相依(四)
隨後幾日,守禮仍舊在藏書閣當值,不過,因天氣熱,終日無人造訪,除了上官典正撥冗檢閱過幾回,其他時間,守禮還是很清閑自在的,只虛應故事罷了。
如此消極怠工的不止守禮一人,孫哲、馮孝為一舉成功,也假公濟私,利用空暇時間學駢賦,守禮最開始還訝異,撞見多了,便也不以為怪,只有辛歡碎嘴,半調侃半警示地說了孫哲倆幾句。孫哲性情和平,聽過也就過了,只不理會,可馮孝便迥然不同了,嘴上從不饒人,便把辛歡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屁事拎出來,添枝加葉地說了一通,直說得辛歡羞紅了臉,再不敢多嘴,過問他倆的勾當。
守禮仨本就對辛歡沒什麼好感,樂得作壁上觀。
另一邊,張晟也打起百倍精神,起早貪黑,焚膏繼晷,力求日有所進,學有所成。
忽忽又過十餘日,天氣突熱,六合烘窯,堪比盛夏,熱得人走兩步就額頭冒汗。
守禮夜裏用功太過,白天沒什麼勁頭,加之天熱,也無訪客,便趴在案上憩息。
正睡得香,只聽耳邊有零亂的腳步聲,守禮誤以為是訪客,嚇得連忙睜開杏眼。
仔細一瞧,原是馮孝和田真前後腳進了門,守禮瞬間卸下防備,隨手翻起登記冊。
“天長神倦,不知不覺就疲乏了!”馮孝一邊談笑自若,一邊向孫哲方向走來。
孫哲無動於衷,沒有回應。
守禮對此十分驚奇,連忙向孫哲打量,卻見他手托着腮,顯而易見進入了夢鄉。
馮孝步步逼近,八成也看見了,揶揄道:“平時就數他精力旺盛,今兒怎麼了?”
“想是夜裏讀書讀太晚了吧!”守禮猜測道。
馮孝點頭,表示認可,旋即又含酸帶醋道:“他如此刻苦,想是要一鳴驚人了!”
守禮聽了,也不知如何接腔,窘迫地低下頭去。
馮孝晃過神來,見守禮面盤白凈,眼中充滿了稚氣,便沖他笑了笑,轉身離開。
守禮報之一笑,轉念又想起愈來愈近的考期,到底心裏沒底,只祈盼菩薩保佑。
考前三天,上面終於張榜公示考試地點和主副考官。今次主考官為正二品馬押班,其人崇執謙退,不偏不倚,素有美名,又因博學多知,工於草隸,編了一部訓詁之書,有他壓陣,倒也教人心服口服。副考官設了三員,二員出自翰林院,一員出自殿內侍,具體何方神聖、脾性如何,守禮身份微賤,也無從打聽。
不過,考試地點——飛龍院,守禮門清兒,這還多賴他從前在花房當差到處亂逛。
轉眼便是考期,守禮夜裏翻來覆去,不曾安睡,早起頂着亂糟糟的頭髮去洗漱。
張晟洗完臉,興沖沖換了一襲天青色廣袖儒袍,又謹慎地抿了額前兩綹兒碎發,然後,見守禮無精打采進門,便笑道:“怎麼了?瞧你眼下烏青,昨夜沒睡好嗎?”
守禮嘆了口氣,道:“想是太緊張了吧,昨夜一更輾轉無寐、二更輾轉反側,看看到三更了,才闔眼打了個盹,誰知又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夢裏遇見日出東方,寶鏡高懸,一隻仙鶴口銜一顆蟠桃飛入我懷裏。我嚇醒了,到天明也沒睡。”
張晟聽罷,咧嘴笑道:“還是太緊張了,這越緊張越容易發揮失常,且放寬心!”
守禮擰着眉,杏眼中飄過一絲憂慮,悶悶道:“也不知今兒的試卷是難是易?”
“難了有難了的好,容易有容易的好,關鍵在人!”張晟滿臉帶笑,似乎成竹在胸,“若準備充分,即便難了,也答得出,若準備不足,即便容易,照樣不會。”
守禮看他臨考前還有興趣和自己打啞謎,不禁有點生氣,撅了撅嘴,轉身去換衣裳。
等到出門,已過辰時,兩人背着灰綠算袋,袋內裝有筆、墨,闊步往飛龍院趕。
途中遇見孫哲、馮孝,四人皆熟悉,便笑着打了問訊,又寒暄幾句,遂結伴而行。
出了秘府,一路向西,穿過竹林,復又轉東,慢慢又行了一箭之遠,馳道在望。
此時,馳道上有兩輛交絡帷裳的七香車,車后迤邐跟着年輕宮女,俱是容色姣好。
四人不敢驚駕,只得耐心等了片刻,眼見車隊越來越遠了,才紛紛踏上寬闊馳道。
沿着大路,四人且走且談,約摸又行了一炷香功夫,便來到四通八達的岔路口。
馮孝性子急些,眼瞅着路口眾多,口口都有宮人走動,不禁怔住了,結巴道:“這......”
孫哲見他急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又好笑又無奈,也拍了拍後腦勺,一臉懊悔,道:“到底疏忽了,該提前來認路才是,現在可是兩眼一抹黑了,只好問道與人了!”
張晟聽見,也不搭腔,只拿眼仔細分辨。
守禮隨之望去,只見北面桃樹柳樹摻雜,相映成趣,隱隱可見兩座高樓樓頂浮出樹林;南面巴豆枇杷蔥鬱,翠如綠幄;東面則是一片遮天蔽日、蓄霧藏煙的松林。
憑着花房的記憶,守禮斷定北面通往樂府、南面通往城門,而東面嘛,不言而喻。
“這邊!”張晟欣然道。
守禮詫然抬起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與自己所思無異,於是贊同道:“正是,從前我在花房當差,途徑過這裏幾回,雖則我路記不太清,這兒倒熟悉!”
“既然你倆都篤定,那便試一試罷,反正時間還早!”孫哲說著,坦然邁出步子。
馮孝訝異地望了他一眼,提步跟上。
守禮神色如常,不期而然和張晟對望了一眼,互相點點頭致意,轉身放步追趕。
進了松林,只見貞枝肅矗,直干芊眠,許多奇形怪狀的松樹盤曲在山坡頑強生長。突然,林中刮過一陣陰風,四人只覺兩腋生涼,通身的悶熱煩躁悉數祛除。
乘着涼風,四人舒舒爽爽出了松林。守禮認路,便充當領頭羊,帶領孫哲三人。
須臾,到了一座院落,四人尚未進門,見院裏人煙湊集,心裏便有了主觀猜測,抬頭又見門上掛着一方赤金青地大匾,匾邊鐫花,匾上篆書飛龍院三個斗大的字,更加篤定尋對了地方,於是相視一笑,各自整了整衣冠配飾,神態自若進去。
院裏紫薇、斑竹枝葉稀疏,幾十位來應試的黃門躲在牆下的陰涼地,捧書復讀。
馮孝不知是嫉妒還是厭煩,輕聲說了句:“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頂什麼用?”
孫哲聽了,豪眉一縱,不禁心酸,道:“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啊,你別嘲笑人!”
張晟聽着二人的談話,很有感觸道:“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古來如此。”
守禮聽來,細細品味了一番,覺着有理,便在腦海里不斷回憶死記硬背的古詩。
憶着憶着,頭便有些漲了,守禮不抱希望地想,到底自己文思不通、學識不高,恐怕不是讀書的料,今兒還是聽天由命罷,便入不了選,也只當來湊個趣兒。
如此想着,心裏便暢快多了,守禮抬眼越過烏泱泱的人群,盡情打量院落佈局。
只見這院子軒昂壯麗,波譎雲詭,即便是和普通嬪妃的住處相較,也不遑多讓。守禮滿心驚訝,又往正廳望去,卻見中堂掛了副‘封侯拜相’畫,畫下設了一張大紫檀雕螭案,案兩側擺着粉青奉化尊、青釉弦紋瓶,正中斜躺一花卉紋琉璃盤;地下兩溜八張紫檀梳背椅,夾着方桌,桌面各擺了茶具,依稀是青瓷材質。
收回目光,守禮又往左右看去,只見兩邊各有三間耳房,進深不深,十分小巧。
就當此際,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陣騷亂,緊接着又是寬洪的通報聲:“馬押班到!”
守禮聞聲,連忙跟着眾人向門口看去,只見打頭的黃門腰金衣紫,年約四十左右,生得天倉豐滿、地角端圓,步步走來,渾身散發出來的氣質,氣貫長虹;身後跟着三人,其中兩位神清氣朗、骨骼不凡,另一位龐眉、苦瓜臉、雞胸龜背,在同僚的襯托下,稍顯猥瑣。
思考間,馬押班四人已穿過人群,閑閑在廊下站定,守禮仗着膽又打量了一回,耳聽旁邊的同伴們紛紛動作,匯成幾條長龍,便也隨波逐流,老實排進隊伍。
“昨夜文星高照,預兆今日必有人鯉魚躍龍門。”馬押班理所當然地站出來講話,“大家彙集於此,各為前程,既然如此,便稍安勿躁,容我強調下考場事項!”
話音剛落,底下都戚戚然,趕忙閉嘴。
馬押班不露聲色一笑,繼續道:“事關前程,理須宥密,今日考試時間持續到日落,所以,諸位不用慌張,考試期間,請認真答題,不許交頭接耳,勾結舞弊,當然,醜話說在前頭,如發現各位有作弊之嫌,莫怪我不講情面,逐出考場!”
眾人聽了,無不一凜。
“不過,逐出考場,還是前兆,恐怕回了各所有司,諸位的掌事也斷不能容吧,所以,還請周密考慮,萬不要失了臉面,也教我左右為難!”馬押班乘勝繼續恐嚇。
張晟仔細聽着,暗道有理。
言行,乃君子之樞機,不可不慎,而宮裏是這天下最錯不得的地方,稍有行差踏錯,丟了名聲是小,喪了性命為大,正如今日應選,選不上,不過丟一時之臉面,可要因作弊被逐出考場,那可是要記在檔案,以後,再無顏面苟活於世了。
守禮哪想這麼多,只一字一句記着馬押班的警告,然後隨大流分了隊,等候調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