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媽的日記
五月十八日
我今天起得很早,孫先生起得更早。她跳到我的房裏,堆滿了高興的笑。她給我這個好看的本子。她從前給我的那個,已經被我畫得烏七八糟,抄滿了書。她向我說:“楊媽,你不必老抄書了,頂好每天憑你喜歡寫一點東西在這上面。想些什麼就寫些什麼,這叫着記日記。你寫好了,給我看。我替你改。這樣你可以進步得更快些。”我真喜歡這本子,藍色的封皮,裏面有許多小小的格子,張張紙都白得可愛,只是我除了抄一點書還會寫什麼呢?心裏想的東西,有時像太多,有時又像沒有,寫出來怎麼會像個樣兒?我望着她笑,說不會。她又告訴我,這麼那麼的,把要講的一些話寫上去,就成了。有些字寫不出來,就空着,讓她來填,寫錯了,也不要緊,她總可以懂得那意思。只是,我到底不會,我也到底不信,這末寫一些一個做娘姨的要講的話,能夠算什麼?我現在試着來寫,管它怎麼樣,但是不知為什麼,我總有點害怕。我不能再寫下去。
五月十九日
唉,這末歪歪扭扭的字,寫在這樣好看的本子上,把紙都糟踏了。我心裏真不舒服。為什麼手這樣笨?大約因為我的手太粗了,粗手的人就不會學寫字。大漢的手比我還要粗,他從來就沒有拿過筆。
讀書的時候,孫先生又問我:“楊媽,你寫的日記呢?”我難為情地笑着,我說:“那難為情得很,拿不出來的。寫得一塌糊塗,認也認不清的。”她聽了,發氣地說,我知道她是假髮氣:“你不給我看,我以後就不教你念書了。”她發氣的時候,真好看,鼓着兩個小腮巴子,紅嘴唇撮得一點點大,大眼睛張得更大,樣子簡直像一個小孩。我只好依她。她看着,拍着手笑,說是好得很,就是錯字太多了。她用紅筆替我改正。我不信她的話,我曉得寫得不成樣子。她常常愛誇獎我,騙着我,因為我曉得她喜歡我多認得幾個字。她是一個好小姐。
五月二十日
大漢又來了信,不知道是什麼人寫的,我看不懂,孫先生念給我聽,解釋給我聽,我才知道。橫豎只有一句話:“要錢。”說是家裏沒有飯吃了,收成又還不到時,人總得裝滿了肚子才下得了田。我心裏真不快活。我沒有向孫先生借錢,我手邊一個銅板也沒有,工錢我早支過了頭,想縫一件藍布衫也沒有錢。幾個錢早就寄回去了。大漢枉自生得那末大,力氣比牛還大,打起人來痛死了,可是連一個老婆也養不起。我丟了父母跑這末遠來幫人,一年多了,幾個錢都寄回去了,常常望一點家信;我活到二十五歲,天理良心我都沒有離開過我的媽;等到家信來了,又就只一句話,一句使你不得不生氣的話。只是,真真講來,我也不怪大漢。他不吃煙,也不吃酒,一年三節,手沒空過,腳沒空過,知道是什麼鬼道理,總是弄不伸腰。命里註定了這末一個倒霉運,我看是沒有法的。孫先生常常同我說沒有菩薩,同我說一些道理,聽來是對的。不過我總不信,人心未必那末壞,一定是我們前生做錯了什麼事才這樣吃苦。
今天讀書也沒有心了,我時時想到大漢,想到那綠油油的田,那把全家希望放在上面的田。我想沒有法只好還是同孫先生借一點錢,明天我一定向她開口,她一定答應的;我就怕她沒有。她不是有錢的人。她早就不想用我了,她媽回家的時候,她就要退我的工的,因為我不想走,她又同我好才將我留下的。我怎麼好太麻煩她。實在沒有法,我只好另外找東家,別處或者可以多點外水,不過哪裏能夠找到像孫先生一樣好的人呢?不過我總得說,同她商量,她一定可以幫我的忙。而且,我不管大漢哪個還會管他呢?
夜晚我哭了,睡在被窩裏悄悄地哭。我怎樣能夠不哭呢?眼睛裏看見的全是錢,走到馬路上,四處都看見錢在亂丟,可是我得不到一個。我又不能搶,我的一家人,公公婆婆,丈夫,兒子,都在挨餓,都還靠在我身上,我一個女人,一個娘姨有什麼用?
五月二十一日
昨夜一夜沒有睡好,夢見大漢,夢見阿桂,阿桂哭,大漢打他。大漢餓倒在大門邊,泥和篾做的大門邊,望着田哭,像有一年一樣。那年天干,把穀子曬死了,土起了裂,一家人心裏比太陽還焦躁,望了無雲的天空,又望張着口的田,池塘里也沒有水了。大家坐在田邊哭,隔壁茅篷里的伯伯也一樣,遠遠近近都一樣,現在想起來還凄慘。
吃飯的時候,孫先生給了我五塊錢。她說正經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像一個小孩。她說:“楊媽,你為什麼又哭了?我不是告訴你凡事不應該哭,不應該灰心嗎?這裏有五塊錢,你寄回家去,以後我替你想一個法子。你曉得我一個人本來不想用人的,因為我們兩個好,你捨不得我,我也不願離開你。而且我們自己燒飯吃,同我一個人吃包飯也差不多。所以我把你留下了,不過我給的工錢太少,你不夠用。你另外換地方,我知道也難得很。我想以後我替你找點衣服襪子來縫縫補補,橫豎你沒有事,就跟着我也好。你若不會縫衣服,我可以教你,我小時學過。你看好不好?”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了,我變成了一個孩子。我心裏真感激她,我說不出什麼。她還替我另外裝了一碗飯。我心裏發誓我不願離開她,她待我太好了。
五月二十二日
她果然替我帶回一些衣服和襪子,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弄來的。她要我不要讓樓下房東知道。我當然不去說,她一定難為情。
今天我不能多寫了。我有這末多事做。
孫先生這兩天不知忙些什麼,她不常在家。
五塊錢已經寄回去了,我心裏放心些。
五月二十五日
今天又另外拿了兩件沒有縫,已經裁好的男人的短衫來,孫先生很耐煩的教我縫,她說如果我縫得好,以後這種生意還可以找到,我可以不必擔心事。已經補好的一些,她拿走了。她是一個小姐出身,不過我看她真能吃苦,她不怕過窮日子的。
這兩天她在家的時候還是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她不是愛玩耍的人。那幾個常常來的先生們,不時來找她,聽說不在家的時候,總現出一副失望的樣子。有時見着了,也只說幾句話又走了,不知道他們搗些什麼鬼,深怕我聽見。孫先生什麼都好,就是這個不好,常常喊我買香煙,買水果,把我支開,從來就怕我知道這些。其實有什麼要緊,我什麼話都不會說的。孫先生年紀有這末大了,人樣子又長得好,他們喜歡她是正理,不知道為什麼孫先生總還是不肯講這個事,她總是正正經經的。不過她總得嫁人的,總得要在這些人之中挑選一個。
一九三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