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鹽老鼠

第1章 鹽老鼠

劉儉聽到一陣斷斷續續哽噎的哭泣聲,還有人不時推搡一下自己的胳膊。

“快醒來!快醒來啊……嗚嗚……”

劉儉想回應一聲,但感覺自己喉嚨乾澀的發不出一點聲音,腦里昏昏沉沉,耳中嗡鳴作響,直到有一隻冰涼涼的小手撫上額頭,他才意識逐漸清醒。

“哥哥!你快醒來啊……”

劉儉有些吃力地緩緩睜開眼,本能地想看看身邊人是誰,可才別過頭就感覺腦側傳來一陣鑽心的痛,唔……我還活着?我不是開着蘭博基尼為避讓一輛瘋狂的大卡,結果撞斷大橋護攔,連人帶車掉進峽谷之中了么……

可眼前是一個昏暗而寧靜的小房間,木架房梁支撐起檁子青瓦,幾縷陽光透過屋瓦縫隙投射在地,可以看到床前扒着一名十三四的小姑娘,身着粗布青色襖裙,頭梳雙環鬟,正可憐兮兮地哭得滿臉淚痕。

“哥哥!你終於醒啦!”

四目相投,小姑娘又驚又喜,破涕為笑。

這是……小妹?腦中湧現一些亂糟糟碎片式的記憶,原來被人登門打掛了的那位兄弟也叫劉儉,就是性格老實木訥,甚至有些懦弱膽怯,被人打死了都不敢還手。

以至現在的劉儉躺着動一下都覺得渾身疼痛,原本的他可是業餘武術愛好者,擅長散打、八極拳、刀法、六合大槍,這對身體素質有很高要求,這一世又正好有用武之地,可不想這身體留下什麼後遺症。

說起來那位大兄弟處境也真令人同情,父親還是安東衛左千戶所濤洛墩的一名正軍小旗,去年夏天與十幾名屯軍出海捕魚,被海浪掀翻了小漁船,屯軍把人救回來時已經斷了氣。

操辦喪事把家中一點積蓄用光,到冬天母親又一病不起,這世道什麼好借,就是銀子不好借,恰在此時,濤洛鎮有名的青皮焦仁旺主動帶着銀子上門,拖到年關時母親病逝,再次治喪,加上小妹又病了一場,前後共借了二十兩銀子。

這可是高利貸,半年期限也確實到了,於是今天早晨那焦仁旺帶着一幫打手找上門來要債,拿着帳本與算盤裝模作樣一算,竟然連本帶利翻了一倍半五十兩。

這年頭五十兩銀子可兌換十萬京錢,十二萬五千皮錢,相當於五萬軟妹幣,那兄弟自然還不起,於是焦仁旺屋給那兄弟提了三個還債條件。

一是將房院和軍屯田地抵帳,差不多值個五十兩;二是不用房院抵,只需二十畝軍屯田地,另將小妹給他簽了身契也可抵債,等於是賣田地,並將小妹賣給他。

其三嘛,不要房院田地,也不要人,但卻要那兄弟給他做一件事:去濤洛鹽場倉庫盜取食鹽。

那兄弟已經精窮,連像樣的衣服都沒幾件,房院、田地、小妹,都是他不能割捨的,唯有去偷盜食鹽倒是意動過,雖襲了父親小旗的軍職,性子終究還是怯弱,寧被打死也不敢去冒險。

當然了,去鹽倉盜鹽一旦被抓也是個死,不然那焦仁旺的叔父還是夾倉鎮巡檢,都不敢自己動手,卻誑騙那兄弟去做“鹽老鼠”。

“哥哥!你躺着別動啊,二哥請大夫來給你推拿了身上淤傷,頭上也包紮上了葯,要不你先喝點水!”

劉儉掀開被子坐起,接過一碗水喝了一口,感覺嗓子舒服了一些,只是水有點涼了,看着小妹以衣袖抹去眼淚出了房間,他一時有些發獃,對這身份還有點不適應,何況突然多了個弟弟和妹妹。

二弟劉吉才十六歲已經做了屯軍,就是耕種軍屯田地干農活,連讀書識字的機會都沒有,不過好歹比一般煮鹽的灶戶強一點;小妹叫劉蕙,兄妹三人的名字還是花了錢讓算命先生起的。

不多時,小妹劉蕙掀開厚棉布門帘子,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進來,劉儉不禁抽了抽鼻子,菘菜苔混着蔥花煮的白麵條散發著一股香味。

“什麼時辰了?二弟沒回來嗎?”

“二哥去軍屯了啊,這都未時了。”

未時正是午後,劉儉若有所思,趿着布鞋下地走了幾步,頓感大腿一陣疼痛,顯是挨了棍棒,不過這身體個頭高大挺拔,還頗為壯實,就是腦側的傷有點重。

見床頭朱漆斑駁的妝枱小桌上有面銅鏡,劉儉上前側過臉看了看,鏡中人寬額方臉,眉目頗有英氣,束髻的髮際有暗紅血跡,將抹額環繞的白紗布都染紅一大片,打了補丁的中衣衣領上也有幾點血跡。

這時劉蕙輕手輕腳將麵條放在桌案上,又去端了一銅盆溫水和一碗鹽水進來,劉儉沒要小妹服侍,自己漱口凈面,這才坐到桌案前,打算先填飽肚子。

劉蕙陪坐在一旁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提心弔膽地問:“哥哥!那焦大說過一個月還來催債,那時可就不止五十兩銀子,可怎麼辦才好?”

“小妹不用擔心,待我想想辦法。”

“哥哥!要不我去日照縣城夏家或袁家做婢女吧?這樣以後每個月能領到一兩多月例銀子補貼家用,小妹也能給哥哥幫上忙。”

劉儉聽得一呆,飛快將最後一根麵條吸溜進嘴裏,果斷勸阻道:“不行!你一旦簽契為婢,這一輩子就毀了,將來也只能給人做妾,哪怕短期幫傭,以後也嫁不了好人家,這筆債你不用管,反正還有一個月,你急什麼。”

“哦……那好吧!”劉蕙一臉擔心為難。

劉儉無奈地嘆了口氣,如果實在到了那一步,恐怕也只有她去做婢女了,貧窮破落軍戶之家,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給大戶人家做婢女還算是好的,若是典賣給牙行或人販子,那才真是掉進了火坑。

想起這筆高利貸,劉儉有點煩惱,扔下碗筷出門,見自家房院就是一個三列堂屋,兩邊靠圍牆有雜物房的小院落,似乎還有個後院,那是廚房、浴房之地。

劉儉暫時沒心思考慮如何打理家業,在院中踱步尋思,既然人生重來一回,不能只顧着眼前的苟且,五十兩銀子算什麼。

如今可是崇禎三年二月春,不知這會兒皇太極帶着滿州兵有沒有退出薊州邊境,李自成和張獻忠好像已經造反了,這大明錦繡江山不能讓這內外三大賊給毀了,時勢緊迫啊,必須要做點什麼。

可自己重生居然沒有福利,開局才一個小旗,帶着兩個拖油瓶,還欠了一屁股債,手下有幾個能用的兵都不知道,要想拉隊伍,還是要銀子。

安東衛在日照縣之南,濤洛墩在兩地之間,這邊沿海有濤洛鎮、信陽鎮兩大鹽場,年產鹽十幾萬斤,因鹽課司給灶戶的工本糧米柴薪補貼不夠,自孝宗弘治以後,這兩大鹽場煮的鹽又黑又苦,固定專賣批發的鹽商都不願意來批鹽,一直處於滯銷狀態。

雖賣不出好價錢,但那畢竟是鹽,連焦仁旺這樣的青皮都敢打鹽倉的主意,等等……焦仁旺想偷盜鹽倉?他手下有十幾個青皮無賴,還真有這個作案能力,如果把這傢伙拿下立個功,還能把債免了,豈不是一舉兩得?

就不知這傢伙什麼時候動手,自己才襲職小旗不到一年,在籍的僅有五名正軍,但沒建立威信,這些傢伙未必肯聽令。

大明末世武備廢馳已久,安東衛原有五個千戶所,正統年間調走了中所、右所,一直沒補充,只剩前所、左所駐在衛城,后所駐在石臼島寨,軍戶和屯軍都有逃亡,現今在籍兵員只有一千左右。

濤洛墩日常由左千戶所調拔屯丁輪換值守,不過總旗王公實的家就在濤洛鎮,離軍墩不遠,劉儉決定去找王公實,只有此人能短時間內調動幾十名正軍或軍余、屯丁,百戶所則在東北面的小皂墩,有點遠了。

大明鄉下基層施行的是里甲制,離家五里的濤洛鎮只是鎮市、市集,住着大量的灶戶、匠戶,軍戶們則散居在外圍幾個軍屯,鎮子東南十里就是海邊的濤洛鹽場,所以這裏也是官鹽、私鹽批發市場。

焦仁旺等一幫青皮無賴,平日裏就在鎮子裏橫行作惡,四處放貸催逼灶戶捎帶余鹽私賣給他抵債,這幫人也是濤洛鎮最大的私鹽販子。

下午時分,灶戶都沒收工回來,小鎮上只有一些糧油雜貨、布行、瓷鐵器店鋪有人進出,街上則沒什麼人,到大槐巷內一處宅院前,劉儉上前敲了敲門,半晌才有一名老僕出來。

“喲!是劉小旗啊!聽說你被焦大帶人打上門了?我家老爺不在,你要找人幫你出頭,還是去縣衙吧!”

老僕顯是聽說了此事,斜着眼睛打量幾眼就要關上院門,劉儉心裏暗罵,伸手一把將門撐住,急道:“你老多慮了,我另有要事找王總旗,如果他在家,還請你老知會一聲。”

“另有要事?你個窮酸軍戶還能有什麼要事……”

那老僕想關門不理,奈何年老體衰,力氣沒劉儉大,嘴裏便毫不客氣地挖苦,只得不情不願地進屋通報,等了一會兒才又出來,示意他自己進去,嘴裏則罵罵咧咧。

“別人登門還知道給幾個茶錢,偏你這窮酸好不曉事,讓老朽給你跑進跑出,好話都沒一句……”

劉儉可犯不着跟一個老僕慪氣,只當沒聽見,大步進了前院,越過廊門就見中院門口台階上,站着一名身着青布葛衫,面孔黝黑,蓄着八字短須的中年漢子,正背着雙手居高臨下地望着,面色冷淡,一副惡客登門,欲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見過王總旗!”劉儉大步上前,躬腰拱手抱拳一禮,又道:“卑職有一樁緊要軍務,卻苦無人手,欲請王總旗出面,卻不知王總旗敢不敢做。”

“哦?軍務?你且說來看看……”

果然,開門見山的這一句成功吸引了王公實的興趣,劉儉不慌不忙地將今日早晨焦仁旺帶人打上門,提了三個條件的事說了一遍,末了加上自己的推測,焦仁旺有可能今晚去做“鹽老鼠”盜竊鹽課司倉庫。

“你的意思是,讓王某出面將這幫鹽老鼠人贓並獲,繩之於法嘍?”王公實步下台階,饒有興緻地繞着轉了幾圈,上下打量不停,又語帶驚訝道:“你這劉大一向老實本份,怯弱如雞,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是卑職自己的想法,這焦仁旺無惡不作,不除此害,卑職一家三口的日子實在沒法過下去了。”

“呵呵……想法是不錯,可你想得簡單了,這焦大的叔父焦繼勛在夾倉鎮任巡檢,名為稽查私鹽,實則監守自盜,背地裏不知販了多少鹽貨,便是那焦大,又何償不是此人縱容在州縣打通關節,四處通風報信?便是將之拿下,要不了三日,此人又出來為禍,那時可就對你變本加厲了。”

“可如果不將此人交給縣衙,而是交給鹽課司呢?”

“你懂什麼?這些文官一丘之貉而已,這邊的鹽不好賣,鹽課司也只能從私鹽中分潤上繳課稅,你抓了他們私下默認的鹽販子,那可是斷了他們的財路,以後縣衙和鹽課司還把你當賊防着。”

日照縣衙是管行政,鹽課司管鹽務,這兩個系統竟攪和在一起,劉儉一下子有點懵了。

“那這件事……不能做?”

“以往他們內外勾結做得隱秘,這次既然有這樣的機會,做還是能做,但你們必須聽我的吩咐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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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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