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新台幣雲門舞集和韓舞麟
接近歲末,遇到兩件快事。一是經過台灣同行們的熱心奔走,我赴台的心愿即將實現;二是“雲門舞集”在京滬演出“新傳”,引起轟動。兩件事接踵而來,使我更信宿命論。並覺得歷史運行自有其軌道和速度,興衰分合,常出乎人們意料。
數年前我在香港時,施叔青熱心的把我一篇小說拿到台灣“中國時報”上發表了,她問我:“稿費要什麼錢?要美元還是港幣”?我說:“要新台幣”。她奇怪地說:“你要它怎麼用”?我說:“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到台灣去,總會有用到新台幣的時候!”她笑着罵了我一句廣東話:“氣性!”也就是精神病。我一笑。本來我就沒當真,在我心中去台灣不比上月球的機會多。
我看“雲門舞集”演“新傳”,是8年前在香港。天天在商業文化、租界風俗中呼吸,突然看到台上的人穿着祖傳的中國衣服跳紅綢舞,扭秧歌,令我激動流淚。閑幕後我隨詩人戴天到休息室去看林懷民先生。我說:“真可惜,這麼好的演出。我只能在香港看到,我希望你們到大陸演出。在大陸你一定會找到知音。”林先生說:“我也想去大陸演出,誰知要等到哪一年呢?”後來聽說因為經費困難“雲門舞集”停辦,林先生去了美國。我認為大陸觀眾永無機會再看到“新傳”,着實為此嘆息了幾天。
兩件事情突然都成為事實,我懷疑地球的轉速加快了。回想起第一次台灣作家戲劇性地見面,就像發生在昨天。
9年前,我去東京參加國際書會。臨行前聽說台灣作家也去參加,我好緊張。既不知該與他們怎樣相處,又很想和他們見面交談,為我關切的兩件事尋找答案。
一件是私事,我太太兄弟姐妹叫舞鳳、舞鶯,哥哥叫舞鷹。這一年大陸某雜誌發表一幅台灣畫家的油畫,署名是“韓舞麟”。同事指着這名字跟內子開玩笑說:“這是你哥哥吧!你不是隱瞞了台灣關係吧?”“*****”期間,有親屬在台灣者,有說不清的麻煩。她一聽嚇得連連搖頭說:“無冤無仇,這玩笑可開不得。”回家后她把此事講給家人聽,我岳母聽了大驚。悄悄說:“你是有個堂兄叫舞麟呀!抗戰時二叔與你爸一同離家,途中失散,多年沒有消息。也許他們真到了台灣吧”?她就叫我見到台灣作家時打聽一下。
另一件事就帶點公事的味道了。70年代末我寫了篇小說叫《尋訪畫兒韓》發表在“人民日報”。不久舉行評獎,取得了預選資格,後來卻又被撤掉了。我找熟人打聽落榜原因,才知道(傳說)該作品有“抄襲之嫌”。我說抄襲之作敢登在《人民日報》上嗎?答曰“抄的是台灣作品。大陸人沒機會看到,故存僥倖之心”。“*****”中連偷聽海外廣播都要治罪,我把台灣作品抄來公開發表,這麻煩怕小不了。便深居簡出作聽候發落狀。誰知此後倒也再無人提起。我又找朋友打聽。朋友告訴我:“經過研究,認為你這些年被監督勞動,不會有機會讀到台灣書刊。這題材帶有傳奇性,兩岸都是中國人,聽到相同的傳說,寫成撞車的作品也是可能的。不過為了省點麻煩,以不給獎為好……”我問是和誰的作品撞了車?那作品什麼名字,朋友說他也不知道。
這筆糊塗官司反引起我要讀台灣作品的興緻。女作家韓秀來北京。聽我有些願望,送我一堆台灣小說,我才找到被我“抄襲”過的《紅絲鳳》。也才領悟了林海音、陳映真、朱西寧、余光中、洛夫等作家的風采。讀林海音的作品像聽姐姐講往事,陳映真又使我進入了一個即相似又陌生的環境,而朱西寧和司馬中原,頗有一見如故,似曾相識之感。最大的收穫是我不再為“抄襲之嫌”感到委屆,因為我發現兩岸作品,不論是內容上、寫法上,以至某種心態上,有“抄襲嫌疑”者,絕非惟我一家。一個祖宗的子孫,一個科班的徒弟,許多思維模式,觀念心態,措辭用語,甚至連弱點、毛病,也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
為此,我願有機會和台灣同行見面,增長一些對台灣文學的了解。但真的有機會見面了。卻又緊張起來。甚至有種說不明白的顧慮。
到達東京后,東道主舉行盛大招待會,歡迎全體客人。我就趁機會找台灣同行。在一片西裝革履,歐衫美裙,中國人、日本人,朝鮮人,蒙古人鼻子都一般高,皮膚一樣黃,要分辯出那一位來自台灣,得有點福爾摩斯的本事。正感絕望之際,遠處人影一閃,竟看到一件中國對襟小褂,在西裝堆里鶴立雞群。這是台灣來客不會錯了,想前去打招呼卻又怕討沒趣,遲疑間就碰着了一位小姐後背,我忙用日語道歉,女士一笑,用標準國語說:“別客氣。”我聽了一愣,她又笑笑說:“我是華嚴。”久聞大名的華嚴就這麼突然出現在面前,兩岸作家就這麼開始交談了?我還有點轉不過勁來。她看出我的窘相,指着我胸前名牌打趣道:“您不必自我介紹,鄧先生,這寫着呢。”這時,穿對襟小褂的朋友正湊了過來。華嚴向我介紹說:“這是羅青。”羅青的詩和畫我在一位美國外交官家見過,印象極佳。我說:“老遠看到這身褲褂,就知道是中國人,沒想到你就是羅青。”華嚴說:“你在遠處鄧先生就看見了,我就站在他身邊,他卻目中無人。”說得三人都笑起來,這一笑,折磨我多天的疑慮和緊張就打消一半。
我跟羅青談得滿投緣,他約我第二天共進早餐。在餐桌上閑談起自己人之間的話題。羅青熱情真誠,沒有我那麼多疑慮,談到和大陸作家在海外相遇,發生過不不愉快的事時,他很動情的說:“在外國人眼中我們都是中國人。多一點商量少一點誤解和爭吵不好嗎,何必叫外國人看笑話?”他叫我原諒他的直爽,其實正是他的直爽使我感動。回到房間,我和老作家柯靈談了我的看法:兩岸隔離太久,有點誤解難免,某些觀點不同也屬正常。但同胞之情高於歧見。應當以誠相待,求同存異,以和為貴。柯靈說:“我同意。大家見面的機會難得,要互相多尊重。我們倆從自己做起好了。”
這天到金閣寺參觀,我正一個人順湖邊散步,後邊追上一個戴貝雷帽。叼着煙斗的藝術家。他走近我身旁時問道……“你是鄧友梅先生吧?”我說:“是啊,您是……”他伸出手說:“我是王藍。羅青跟我談到了您。”我趕緊說:“我跟他打聽過你。我看過您畫龍點睛京劇人物,非常喜愛,跟關良是兩種風格。”他說:“謝謝。我看過名單上對您的介紹。原來您也是天津出生,咱們老鄉!”我說:“是嗎,您什麼時候離開天津的?”他說:“上完中學走的,我是究真中學的學生。”我忘形地拉住他的手說:“有這麼巧的事!我也是究真的,我上附小,跟中學走一個大門……”他也感到意外,高興的又裝上一袋煙,並問我:“你抽不抽煙?”我說:“以前抽,現在忌了。”他聽完大笑:“沒錯,就咱們天津人管戒煙叫忌煙!外邊人想冒充都辦不到。”我倆聊得熱乎,把猜疑、禁忌全扔到了九霄雲外。到看歌舞伎時產我乾脆隨他坐在台灣作家中間,沒有初見面時那彆扭勁了。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跟王藍談話引得我掉了淚。我問他:“你既是作家又是畫家,跟您打聽個人知道嗎”?他說:“誰?”我說:“台灣有位畫家叫韓舞麟嗎?”他說:“韓舞麟,還算是我的學生呢,羅青也認識他廠我問:“他的原籍是不是揚州人?”他說:“好像是的。”我說:“他父母都健在嗎?”他說:“他健在。對了,他家是揚州人。父親是位美術教員。母親是演員,現在還常常拍電視劇呢。”我壓低聲音說:“這麼說,他確是我的內堂兄了,你回台灣替我傳個話,他伯母一直惦記着二叔全家,要我打聽他們的地址。我岳父叫韓北屏,是位詩人,已經不在了,岳母還健在……”王藍聽了很動情。回過頭對羅青說:“鄧先生是韓舞麟的妹夫,一定把這話帶回去……”
大概是先天的血緣情分總重於後天觀念形態吧。隨着會議進行,兩岸作家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由只點頭變為出聲寒暄,由應酬式的寒暄又變為較深入的談心。日本接待人員看在眼裏,接待方法就跟着變化。開始時每逢外出,他們都把兩岸作家分別請上兩輛車,惟恐碰到一起不便。後來卻專門騰出輛專車,笑嘻嘻抬手說:“中國作家,都上這一輛車吧。”
分手那天,王藍來到我的房間,送我一本畫冊。我把小說《煙壺)送他作紀念。我問他:“如果我選一些您的作品在大陸發表,你不反對吧7”他說:“當然可以,不過,不必說問過我吧。”他又一次對我說,見到舞麟會把他伯母一家的情形告訴他。
回北京后,我告訴岳母二叔一家確實在台灣,二叔是教員,二嬸是演員,現在她還在拍電視劇。全家人聽了好幾天都處在喜悅興奮狀態中。
我把王藍的畫選出一組送到雜誌發表,並且寫了一篇介紹。(但沒說這畫是怎樣得到,更沒說我倆見過面。那時還沒這麼大膽)。有一天。忽然有位長者找到我家,對我驗明正身後,便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問道:“你介紹的王藍是不是就是這個人?”我看了連說:“正是。”他說:“我是王藍的胞兄,在天津工作,看到文章,估計你見過了王藍,我來打聽一下他的近況……”輪到我說話時他是那樣神情專註,又用天津鄉音打聽我和王藍相會的細節,那種手足之親,關切之情令我難忘。
大概是從這開始,我對兩岸文學界交流熱心起來。凡這方面有事找到我,搖旗吶喊也罷,站腳助威也行,都願盡一份炎黃子孫的責任。這一作也才知道自己還非最先覺悟者,熱心此事的作家,兩岸都大有人在。在談到促進兩岸交流,加深了解,發揚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振興民族文化時,有時是很難分辨出誰來自海峽的哪一側。
我終於踏上美麗、親切的台島了。我知道在促成此行過程中,台灣的朋友、同行、兄弟姐妹付出了多少心血勞力。但我不想用“謝”字來沖淡同胞之情手足之義。我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幸運和自豪,因為世界終究還是按我們意志變得更可親可愛了。
我只想大喊一聲:“我高興自己是中國人!”
雜憶台灣
到了台灣,親戚要照顧我的“北京口味”,就領我到一家名叫“京兆尹”的小吃店去品嘗台灣產的北京小吃。屋裏的裝修陳設,都模仿北京的傳統風格。連桌椅也是仿硬木清代造型。看了一下菜單,有晶糕、芸豆卷、艾窩窩、奶酪和小豆粥。我各樣都點了一份。心想能在台灣吃到地道北京小吃也是一喜。不料東西端上來一看,猴吃麻花滿擰!晶糕是黑紫色的,芸豆捲成圓筒狀,有一種東西下邊墊着錫紙,中間一個白團,上邊粘着個大紅棗。我問侍應生:“這是什麼”?她說:“這就叫艾窩窩!”我聽了一笑,告訴他說我從小就吃艾窩窩,沒見過這樣的!夾起一塊晶糕放進口中,味道比形狀更不像晶糕,顯然不是山楂做的。我說:“原來台灣的北京小吃是偽冒假劣廠親戚就說:“這跟大陸的偽冒不同。這種偽冒在台灣倒是受歡迎的。您看,這不是滿座嗎!”我問為什麼?親戚就說:“台灣的北京人和在北京生活過的老人很多,走進這個環境,看到盤裏東西的樣子,就彷彿回到故土,對味道就不能那麼較真了。不過做得地道的東西也有。比如蘇州采芝齋的小食品,山東老兵賣的大鍋餅,就比現在大陸原地出的還地道。”後來我就認真去品嘗一次山東鍋餅,證明此話不虛。深一步了解,才知道台灣是不產山楂,店家無奈才用草莓之類水果代替,原料缺乏,只能取個“形似”。做大鍋餅的又都是山東老兵,干起這套活就有股又回到故鄉和童年的快感,所以絕不偷工減料。來吃這個的,多是家鄉人,要的就是這個家鄉味。
我覺得台灣在有些方面(當然不是所有領域)保存的傳統,比大陸還完整些。在那裏,保持祖宗傳下來的本色,是含有不忘根本,懷念故土的心理情結的。
很多台灣朋友,不論地位高低,操何行業,都愛說一句口頭語:“我們中國人。”一位地位很高長者,談起抗戰時和我岳父並肩工作時的情況,嘆口氣說:“我們中國人真是苦難太多了,再不能那樣,我們一起努力吧……”街頭碰見個賣烤白薯的說山東話,我問他回過家鄉沒有。他說:“前幾年回去過一回,把幾年攢下的錢全花光,還沒夠打發人情的。三姑二嬸,誰來看我也不能空着手走,臨回來就剩下身上一套衣裳了。再回去還得攢幾年。”我說:“回去也不一定非那麼鋪張嘛,這兩年咱家鄉也富起來了……”他說:“咱們中國人的脾氣你不知道嗎,回去一趟總得給自己家人爭個臉面吧?我能說在台灣賣烤地瓜嗎!”
這個口頭語也用到談論大事上。海基會的朋友熱情招待我們,閑談中大家對沮國的統一既有信心,又對進程遲緩表示憂慮。副秘書長李先生笑着說:“我很樂觀。咀們中國人是聰明的,總能找到解決我們自己問題的辦法!”
都是“咱們中國人”就省去少外交辭令和客套。大同之下,小異也有解決辦法。即使是微妙的事情,互相一看眼神,就可心照不宣。訪問一個主張統一的民間團體時,進得門去見會議桌上擺了件飾品不合時宜。我並不以為那是專為我們陳列的,但也不便遷就。主人讓坐,我笑了笑站在原地沒動,同去的一位同志說:“咱們是談文學交流,還是遠離政治好……”話沒說完,主人馬上會意,把那些飾物急忙撤了下去。
因為是第一次中國作家協會組團訪台,許多在台的親朋故友,都要趁機相聚,日程安排很滿。白天參加集體活動,晚上再和親友會面。這一來許多人就晝夜奔忙,不得休息。我也覺得不合情理,卻又想不出好辦法。主人尹雪曼先生卻主動給我找台階:“咱們不是要促進交流,增進理解嗎?這親朋之間的交流最親切,理解得也最深刻,不能算私事,除去重要會議,一般活動還是准許請假的好。大家都能理解,不會有意見。”這兩件事都不大,卻看到了台灣朋友對促進交流,加深理解,互相體諒,攜手共進的誠意。
“咱們中國人”在一起,心靈容易溝通。交談起來熱情誠摯,肝膽相照。台灣作家講:“我們在發展經濟過程中,一度忽視了文化、道德的建設,後患無窮,十年八年彌補不過來。你們現在搞經濟建設,要記住這前車之鑒。別犯我們犯過的錯誤!”談到文學現象時,他們又說:“台灣年輕一代,有人只強調文學的消遣作用,當作純粹抒發個人情感的手段,這令人擔憂。文以載道,寓教於樂,是我們中國的寶貴傳統,丟不得。道的內容、標準,可以隨時代發展而變化,而為文必須有益於世道人心這個原則不能變。娛樂的東西,也還要陶冶性情的。若把只要名利不講良心的俗物當成青年模仿的偶像,中國人還有什麼希望?也對不起祖宗!”這些話雖說的是台灣,但對大陸也有現實意義,作為提醒怕不算為時過早。
我確實看到他們在文化道德建設上的努力和成效,台灣當然也有追星族,但更惹人注目的是書店中讀書購書的青年,在博物院熱情服務的“義工”(他們業餘來此服務,不取報酬),坐在故宮博物院地板上聽講解做筆記的小學生。
我在台南見到一對青年結婚,也穿禮服披婚紗,但是行禮后卻趕到鄭成功收復台灣的紀念碑前去拍紀念照。我故意問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裏照相,他們說鄭成功是使台灣回歸中國的功臣,當地人尊為“開台聖王”。在這裏照相表示不忘根本。鄭成功受降碑不遠處就是清朝皇帝為他建的“明延平郡王廟”。儘管鄭成功一生是堅決反清的,清朝皇帝還是為他建廟。可見“咱們中國人”向來講究內外有別。不因內部紛爭而影響一致對外,中國人是有原則講分寸的。
台灣歸來使我更堅信祖國會統一,中國會富強。因為兩岸都為“咱們中國人”的大事操心,都為振興中華而努力。10幾億人口,50幾個民族的泱泱大國。還有什麼困難是不能克服的呢?
台灣歸來話台灣
數年前台灣發表我的小說,中介入施淑青問我:“稿費要什麼錢?美元還是港幣?”我說:“要新台幣。”她說:“你要那怎麼用法?氣性!”氣性是廣東話,意思是說我有精神病。說完我倆都笑了,我說那話根本沒當真。我也覺得去台灣的機會未必比上月球多。我堅信祖國會統一,只怕那時我已老得走不動了。
人算不如天算,歷史進程常常比人們估計得更迅速。那以後兩岸的文學交流就頻繁了起來。先是台灣同行單槍匹馬或三三兩兩來大陸訪問,再以後就有大陸作家以個人身份應邀赴台。但是來多去少,兩岸作家組團互訪,還提不上日程。
兩岸的文學團體並沒有知難而退,而是鍥而不捨的努力爭取。去年以尹雪曼先生為團長的第一個台灣作家代表團來大陸訪問,回去后多方奔走,四處求援,終於促成中國作家協會派出的第一個大陸作家代表團登上了寶島。兩岸攜手打開了雙向交流的大門。
台灣的中華文化協會、團結自強協會、作家藝術家聯盟等團體都為大陸作家成行盡了極大努力。這證明增加了解、溝通感情、團結奮鬥、振興中華是兩岸作家共同的願望。兩岸有這份骨肉親情。中國的統一富強、民族振興,指日可待。
懷着這樣情緒到達台灣,一下飛機就感到親切和熟悉。我多次到大陸之外旅行,飛機着陸后聽到中國話不多,說普通話的就更少。在桃園下了飛機卻滿耳都是漂亮的國語,聽着叫人心裏踏實。在大陸,每到電視台放台灣電視劇,我一聽那怪聲怪氣、嘴裏含個熱丸子說的“國語”就急忙躲避。在飛機上我還擔心要受這種語言衝擊。下飛機后才明白,台灣普通人講話比電視劇講的悅耳得多。可能那是星們故意說的“屏幕腔”!大陸有些“星”生活中說話很正常,一上屏幕不就拿腔作調嗎?都是中國人,連毛病也相似!
不僅有聲的語言暢通,連無聲的語言也無阻。台灣朋友想從我們團體看到大陸文學界的概貌,我們便有意安排漢滿蒙回藏五個較大的民族都有作家參加。到台灣后,我們一把集體的名片遞出去,台灣朋友馬上高興地說,“啊,這是五族共和呀”!我們說:“我們帶來了56個民族作家情誼。”他們就說:“中國文學成就是中華民族大家庭共同創造的,你們的用意極好。”
在台灣跟作家們、親友們相處了10天。除去作家間交流,幾個少數民族作家都有同族兄弟找來相會,大家會上聊,家裏聊,車上聊,明白的時候聊喝多了酒也聊。什麼都聊了,就沒說:“我們是一家”這句話。因為再說這句話就多餘了,台灣朋友為大陸改革開放的成就高興。台灣在經濟文化上取得的成果也使我們欣慰。說起各自的不足,也都同樣的遺憾。跟“屏幕腔”現象一樣,有些毛病兩邊也相似得驚人。從文學上的流弊到交通阻塞,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誰也別想瞞誰。在座談會上,台灣朋友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在經濟起飛時期,忽略過文化建設,在道德文明上造成的損失,至今沒能完全彌補。希望你們注意這前車之鑒。”我們只好承認,這句話不僅不算多餘,而且不算為時太早。上街時台灣朋友為交通秩序的雜亂,摩托車騎士們“目空一切、勇往進前”表示歉意;我開玩笑說:“您別道歉,不然您到了廣州北京,我也得道歉。雖然自行車比摩托慢,可是數量又比摩托多,以量勝質,算起來兩邊一樣。”
見到了林海音、瘂弦、柏楊、黃春明等老相識,也認識了些初次見面的新作家。雖然兩岸作家數十年來所處大小環境都不同,思想信仰、文學風格有異,但大家關心注意的問題極為相似。我這一代和我們長輩的作家,都對文學的社會效益表示關注。大家都認為中國人“文以載道”,“寓教於樂”,“有益於世道人心”等傳統的文化道德觀不可丟棄。“道”的內容會隨時代變遷而變遷,而對人民,對讀者“有益”這一原則是不應動搖的。從而都對文化、文藝的消極現象表示憂慮。大家看到兩岸文學界各有所長的同時也都看到各自的不足。台灣青年一代作家,學歷和文學功底較厚,傳統文化和外文修養較高,所以文字講究,精美耐讀。但是隨着經濟發展,生活富裕他們焦慮的問題少,求解的難題少,社會責任感和生活透析力比老一代弱,作品的社會影響力也相應減弱。抒發個人感情或小圈子內的杯水波瀾的作品佔了好大比例。大陸青年作家一般中外文化的修養都較弱,文字不講究,有的甚至把粗俗當有趣,文而不文。但不缺乏有社會責任感,關心民族命運,人民疾苦,對重大問題作深思的有為之士,其作品的思想濃度和社會作用是台灣一些青年作家比不上的。兩岸應該取長補短,共同把中國文學推上新高度。
除去文學問題,最引起我興趣的是對祖國統一的態度。那邊人對統一進程、模式雖然有不同視角、不同主張,但擁護統一,熱愛祖國,以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者占絕大多數。有次跟兩個祖籍山東,在台灣生長,從未回過家鄉的年輕小姐一起喝咖啡。喝到一半我告假說要去看一位資深的前輩。他們一聽那前輩的名字馬上對我說:“見到他老人家一定替我們問好!”我問:“你們認識他?”她倆說:“不認識。以前也沒關心過他進退。可是前一陣因為他主張祖國統一,**分子給他寄去一封信件炸彈,把老人家胳膊炸傷了,老人仍堅持初衷,毫不退縮,人們從此對他格外尊敬。你無論如何替我問候,請他多加保重!”
有位朋友跟我還說起一件趣事。有次大陸來了個歌舞團。到一個小城演出。當地請了些退伍老兵來觀賞。老兵們生活不太如意。對看文藝演出興緻不大,開始時表現得相當冷淡。演到中間,有個節目是唱山東民歌,扭山東秧歌。大家還怕更受冷落。沒想到嗩吶一響哇的一聲炸了鍋!原來這批老兵都是山東人,一聽家鄉的歌聲,情不自禁全站了起來,一邊鼓掌,一邊落淚,唱完一個要求再唱一個,演出完畢老兵們都衝上後台向演員們致謝,演員客氣地說:“唱的不好,請多提意見。”一位老兵說:“誰說不好,俺老家的玩意兒還有不好的?聽的就是個家鄉味!”
除去這些“人情”,許多“世態”也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台灣服務人員的敬業精神,文明禮貌怕是大陸要使點勁才趕得上的。參觀台北故宮博物院時,見到講解員像教師似的給一群小學生講解。講解一段還提問,提問完對回答正確的孩子還獎勵一張參觀票要他下次再來,那股負責和慈愛態度使人感動。舒乙好奇心強,他找個機會問一位講解員工作了幾年,拿多少報酬?沒想到講解員笑着說她並不是博物院的職工,而是退休後來作義務工作的,自願服務,不收報酬。後來在一家文學資料中心,又碰到幾個作義務工作的青年,竟是大學研究生。他們說,來服務是出於個人愛好,在這裏更能體現個人對社會的價值。
賣食品的先嘗后買,大陸也有,但限於糖果類小食品。到台中時路過一個洗車站,我們參觀站上的食品店,看到這裏賣麵條,賣涼粉,賣肉食也先嘗后買,而且再三說明,嘗了不買沒有關係。我怕人家勸我嘗,故意躲到賣麵茶的攤旁去。剛站住腳,賣麵茶的就拿起一個小碗說:“我沖一點您先嘗嘗,合口再買,不要買了不愛吃……”
我和舒乙應親屬和瘂弦先生之約,在一家餐館見面。下了汽車發現我把記着餐館名稱的紙條丟了。挨家找了幾個飯館,都沒找到人。正着急間忽然看見旁邊就是“聯合報社”。我就冒昧的進去,跟辦公桌前一位小姐說:“我是大陸來的,跟瘂弦先生約了個飯館會面,可是我把飯館名稱忘了。您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瘂弦先生去了哪裏?”話剛說完馬上左右三位小姐全都迎上前來,笑着勸我不要着急,立刻三人分頭打電話到處聯繫。問了幾家全都不對,小姐們也為難了。一位小姐想了想,問我:“您住在哪家賓館?”我說了賓館名字,那小姐就打電話到賓館去,跟服務人員說:“勞駕,看看有沒有給鄧先生電話留言?沒有?那就請到他住的房間,看看有沒有丟下張紙條?如果有,拿來念給我聽聽好嗎?”過了一會對方回電話說:“找到一張紙條,可是只有三個字,合家歡。”那小姐馬上眉開眼笑說:“好了,就是這張。”說完立刻又給那家飯館打電話,果然家嬸和瘂弦先生已經等我們等急了。那小姐放下電話,又畫了張地圖,告訴我合家歡飯館距此還隔着一條街呢。請按地圖去找。
這些都是小事。恰是這些小事使我感到自己仍沒離開中國,仍然生活在同胞之間。中國人是有敬人和自尊的優良美德的。但由此我也才明白,我的親戚從台灣來北京時,受到大陸售貨員小姐搶白後為何那麼脆弱,兩眼竟含了眼淚。大概她覺得自己回了家,而家人對她太無禮。
我相信大陸99.9%的服務人員都是優秀的。願剩下那零點一學學台灣服務行業的敬業精神和文明作風。這不算崇洋媚外。中國人不分彼此,對不對?
大豐大足
我怕寫遊記,小說中也少有風景描寫。不是不想寫,是不會寫。讀書太少,雅興不足,沒學會欣賞風景。整個少年時期都當兵。戰爭中天天行軍,見山咬牙爬,遇水脫衣趟。人家談沂蒙山的山青,我卻想起大雨中屁股坐地滑溜下山狼狽相,別人說揚州瘦西湖的水秀,我只記得背包頂在頭上趟水中趕路的苦狀。說也可憐,走了多少風景名勝之地,都沒享受賞心悅目之樂。近年來想附庸風雅,隨朋友旅行時,試着欣賞風景,好看倒也覺得好看,可就是引不出靈感,構不成文字。
功夫也不全白搭,有的地方,這真給我靈魂震撼。不過較少是自然景觀,大多是人文遺迹。而這種地方更寫不成遊記,因為一到這種地方就少了游心,多了敬意。寫這些要有學問,我有興緻但沒學問,想寫也不敢寫。比如大足石刻。
有人說中國有“三大石窟”,有的說“四大石窟”。是哪幾個也說法不一。反正我去過好幾個。第一個是1947年3月打洛陽戰役,雨中行軍經過龍門。渾身水濕凍得直磕牙,對那些小而暗的石窟本沒太在意。但走到奉先寺前全隊都好奇地站住腳了。畢竟我們是文藝兵,對藝術有直覺感受。先是被那大石佛的高度引起興趣,站在它腳下不把脖子仰起兩眼朝天就看不到佛頭,她比洛陽城門樓子還高。把後腦勺靠在脊樑上往上再看,當看到我們祖先把一間房子大小變成了一張有血有肉,有靈有性,豐滿端莊的佛臉,雙目半睜半閉,慈眉善目地注視着底下我們這批人。人們安靜下來,被那溫柔善良表情吸收住了。直到後續部隊朝我們喊叫,要我們快走。別擋他們路,我們才不情願地加快步伐繼續趕路。美術組同志邊走邊議論,說距離地面這麼高,仰視看去身體比例還如此和諧,可見古代藝術家對透視學把握得很准!他們改變了人體正常比例,不然從下邊看上去頭很小,看不清面部表情……
這樣,龍門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由此對中國的石雕產生了興趣,建國後有機會就又觀賞了幾個石窟。也許是靠這點基礎,最後拜謁大足,就多少有了點“心得”。
雲岡、龍門等石窟,各有登峰造極之處。因此後出現的大足要做出特色就更難。也因此,做出絕活就更令人敬佩。
舉例來說,要看接近印度原味,得去大同,雲岡開鑿時那裏是北魏國都,佛教從西域傳來不久。佛像服飾簡單,體態雄健,高鼻深目,有鍵陀羅風格。所以《水經注》中說它是“真容巨壯,世法所希”。要看佛教“洋為中用”的早期成果,須到龍門。從北魏遷都到洛陽,經歷隋唐五代佛教盛期,開始給“護法天王”們上了中國鐵甲袍帶。佛陀的面像也由“瘦骨清相”變得豐滿慈祥。唐時石雕技藝發展成熟,出現了大盧舍那佛像那樣技藝精粹,以形寫神,形神兼備的代表作。
前人已經到頂峰了,後人如何再拔尖?既不能吃人嚼過的饃,如何才能獨樹一格,有自己獨特面貌?所以沒去大足之前我心中就存有疑問:聽說大足主要作品創於宋代。宋徽宗趙佶是道教信徒,曾下令把佛寺都改為道觀,佛陀名字都要改成道教名稱。經此一番打擊,佛教元氣大傷,在這時代造的佛教石窟有何特色呢?
我就帶着這樣的疑問走向大足。
看“大足地圖”,見有個“妙高峰”,立刻聯想北京的佛教聖地妙峰山,就叫朋友帶我先去這裏。朋友說大足首要景點是寶頂山,而我堅持先到妙高峰。不料歪打正着,到妙高峰看了第一眼就如雷轟頂了!石窟中間位置坐着印度的釋迦佛祖,左邊卻是騎牛出關的道教教主老子;而右邊更是中國讀書人的先師孔聖人!嗨,三位各有自己的理論體系,能坐在一塊和顏悅色的從容交流、合作協商真是難得看到。沒聽說別處有這樣的塑像!細想一下還真有道理,中國人本來就常把儒、道、佛三家學說往一塊摻和。這組雕像是把抽象思維形象化了。絕!別看我們祖先雖沒用過“洋為中用”,“雙百方針”這類詞兒,原來早就有此思路。
我說:“我真想跪下磕個頭。”朋友問:“你還真信教7”我說:“這才叫五體投地。”
他說:“這樣,到寶頂山你就得磕起來沒完了。”
我立刻趕往寶頂山,進了大佛灣。
只見大佛灣五百多米長U型山谷,以三面山坡1萬多尊雕像構成了一個獨特世界,一霎時簡直弄不清是到了佛國還是仍在人間!就是佛國吧,旁邊一位美麗村女正在養雞,笑眯眯的兩手掀開竹編雞籠,出籠的大雞啄蟲吃,沒出來的小雞爭着往外跑。不遠還有位少女聚精會神的吹竹笛。稍遠處更有一隊工匠趕着去作工,帶頭的師傅手拿角尺,後邊的徒弟有的拿着斗,有的提着秤,還有人帶着苕掃。最惹眼的是一連10幅牧童放牛的連環雕像!開頭是牧童放牛遇上老虎,牛嚇得狂奔牧童拚命拉韁繩!然後是牧童拿鞭子抽不服管的牛;往下是:牛跑人追;牛爭人斗;終於兩邊都筋疲力盡,放棄爭鬥,各行其是;小童就坐在樹下唱小曲,牛在一邊舔蹄子。最後一幅是小童索性倒在樹下睡著了,連樹上猴子伸手摸他的頭他都不知道,牛也在一邊安靜的休息下來……圖邊附詩道:人無牛自鎮安閑,無住無依性自寬,只此分明誰是侶,寒山樵竹與岩泉。噢,粗看是村童放牛的場景,細想是說世人修心的哲理!
說這是人間嗎?也不像。且不說進灣來頭一批碰見的是雄偉莊嚴護法佛,只看那尊千手觀音豈就不是人間能有的奇觀!千手觀音像人們大都見過,就是用幾雙手至多幾十雙手,象徵觀音法力無邊洞察一切。可大足這尊觀音卻不折不扣伸出來1007隻手,每隻手上長着一隻眼睛,以1007個不同的手勢拿着1007件不同法器。胸前兩雙合十,另兩雙手結手印,再舉在頭上兩雙手捧着尊佛,這都是立體雕的,其餘1000多雙浮雕手臂伸展在88米的身旁空間中。菩薩面貌生動,佛手姿態柔軟,令你無法相信這都是由一塊鐵硬的山石變化成的!這回我是真的跪下了。因為不這樣我就無法表達對雕出這1000隻神手的那雙人手的敬佩。雖然我明白這種藝術境界不是只憑一雙巧手就能達到的,手還要靠信仰和理想來支撐。
按次序把U形大佛灣瀏覽一遍,才悟到這不是一般地作了一次參觀,而是像經歷了一場幻化的人生歷程。
這裏有為人出生之前的“六道輪迴”圖像;隨後是侍女送葯給婦人的“懷胎安護恩變”,接着是“臨產受苦圖”,到“父母恩重變相圖”,又看到母親給嬰兒餵奶,父親抱着小孩逗耍組圖。進入少年時期就看到10多歲的男孩打鼓作樂,青春少女合十念佛。成人之後可就善惡有別了。既有“大方便報恩圖”,“柳本尊行北變相圖”的善有善報,也有夫不識妻,姐不識妹,以及罪惡靈魂打人十八層地獄的惡果。“地獄變相圖”三層,證明了“善惡到頭終有報”。上層神仙注視着人世表現。中層是為善者超凡脫俗境遇,這下層可就慘不忍睹了。十大明王個個體壯麵凶,有的拿着賬本,有的拿着鐵鏈,準備捕捉作惡之魂;有的瞪眼握拳。越往下看越可怕,殺父**罪犯被鬼足攔腰砍,干盡惡事的被馬面揪下頭扔進油鍋,還有的被截斷雙腿,被按進磨眼……
看到這裏,也許會以為大足石刻是純世俗化的宗教作品。但是且慢,轉眼再去看看另外幾個洞窟。那優雅的數珠觀音,那丰姿動人的日月觀音,有“東方美男”之稱的文殊菩薩和被視為“東方維納斯”的普賢菩薩……真是高雅華貴、風雅清純、文雅脫俗。看后你會認為若把維納斯稱作“西方普賢”也不過分!
我說不準這就叫做“大雅大俗”、“雅俗共賞”。但看出來與雲岡、龍門風格有別,都是獨一無二的精絕之作。
看完整個石窟區既多彩多姿又有總體設計的石雕組合,再站到大佛灣中心釋迦涅槃聖跡圖前,像剛讀完一本無字天書,百感交集。不論你信不信宗教,只要是有良知有善意,面對雙目微閉、慈祥和善的卧佛巨像,都不能不有所思考。人生一世,花開一春,要做個什麼樣的人,要為這世界做些什麼事才算活得有價值?是的,不同教派,不同民族,不同時代有不同信仰不同追求。佛陀認為“人生皆空,寂滅為樂”,老子相信:“人生不老,羽化升天”,孔夫子認為“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但他們有個共同的點,都主張為善驅惡。論證有善行才有善報。偌大一個大足石刻區,5萬多座雕像lO萬多字節銘文,三教合一,百花齊放。其實只有一個主題,就是懲惡揚善!
大足石刻用形象表達了“善”沒有國界,不分教派,超脫行業,是人類應當共有品性。表達了中國人從善如流的民族性,反映了儒、道、佛、本地、外來等多種文化的碰撞,交匯,融合過程與結果。大足是徹底中國化、民族化的石窟群。是按中國人審善特性、思維方式和欣賞習慣構築的寓教於美的世術寶典。出於“善”的動機,自南北朝到明清千百年間,中國人一代接一代的用生命,智慧,技能,把一片山石築成有生命,有靈性,天人感應,形神具備的立體圖卷。給世人以從善驅惡的感化。善心使有神功的人創造出了有人氣的神。
唐朝在此建縣,命名為“大足”是借用了“大豐大足”這句吉祥話。後人要找合適的辭來為這藝術寶庫作評語,也只能用這四個字:大豐大足。
廣結善緣
我得到一件珍寶:畫家兼作家任光椿為我畫了一幅達摩面壁圖!
我懶於旅遊,卻請魯彥周兄和劉憶慈兄帶領去潛山和黃梅參拜了“四祖寺”和“東禪寺”:我從不向專業畫師和畫家索畫要畫,這幅“達摩面壁圖”是破例請光椿畫的。
我於宗教,自學而成才。讀“可蘭經”,讀“新、舊約”,讀“道德經”,也讀“壇經”和“五燈會元”。說不出有什麼體會。如果說得出,怕又非真諦了。這些經典,都給我心靈以充實。因為是中國人,尤其對禪宗有着更多的虔誠和敬意。
我到“東禪寺”時是秋天。蘄州雖被嶺南人視作“北方”,其實地處江邊,與江南景色相差無幾。東禪寺建在黃梅群山之中一處峰頂,與山下氣候垂直分佈。九月中山巔之上草枯樹黃,盤旋不已的鴉群從高空飛過,急於南歸的雁行,更增加這地方的凄清蕭索。我彷彿看到了慧能大師在踏着霜葉背柴,頂着皓月磋米的景象。
禪宗六祖慧能,罪臣之後,孤伶貧苦。靠打柴賣柴維持生活供養寡母。某次賣柴時偶遇有人誦“金剛經”,心有所動,打聽得那人是從湖北東禪寺五祖弘忍大師處受到啟蒙,立刻籌措到10兩銀子,安頓了母親,趕往黃梅。可是一見弘忍大師,兜頭被潑了一瓢冷水!
五祖問:“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慧能說:“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唯求作佛,不求余物。”
五祖說:“汝是嶺南人,又是葛獠(對嶺南土著人的卑稱),若為堪作佛?”
慧能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葛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別?”
五祖不再多講,把他打發到後院去劈柴,碓米。從此再不理他,說法傳經也不叫他聽。完全拿他當苦力。若是現在的青年精英,早罵罵咧咧地撂挑子不幹了。慧能卻不慍不怒,埋頭劈柴碓米。整整過了8個多月,200多天,才有機會單獨見到弘忍大師。大師悄悄問他:“吾思汝之見(解)可用,恐有惡人害汝,遂不與汝言,汝知之否?”慧能說:“弟子亦知師意,不敢行至堂前……”原來大師是看到他有慧根,費了些心思對待的。
又過了些日子,就發生了弘忍要考察弟子們的悟性,選定接班人的事。弘忍大師向諸門人宣佈,要他們“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來呈現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為第六代祖”。但沒招呼慧能,慧能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被召的門人中最有道行的是大弟子神秀,他是教導眾人的教授師,有他在,還有別人的份兒?人們就都表示:“我等以後,依止神秀,何煩作偈!”神秀想:若不呈偈,沒法得到大師理解,得不到衣缽;若呈了偈被老師認為不合格,卻又徹底絕了希望。欲呈又止,進退兩難,思想鬥爭好幾天,才想出個主意。他看到五祖堂前有步廊三間,刷好白牆,準備請人畫棱伽變相圖。就把偈寫在廊下牆上,卻不署名。躲在一邊看看,等大師讀時,看他的反應如何。若大師首肯,就走出來承認是自己所作,若是不以為然,既不出來承認,也就不必再修行了。地是趁晚上沒人,自己端着燈就寫下了那四句名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五祖弘忍真有道行,讀完此偈當場宣佈不再在牆上畫畫,說:“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但留此偈,與人誦持,依此偈修,免墮惡道……”卻不提傳法統的事。先穩住了神秀。但到半夜三更時分,他把神秀找來問道:“那偈是你作的嗎……”神秀已知他白天的吩咐,馬上承認是自己所作。大師這時才說:“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汝且去,一兩日思維,更作一偈,將來我看。”
神秀滿心懊喪,精神恍惚,神思不安,行坐不樂,一直沒再出新偈來。可是他那首舊偈已被眾人讀過,並為傳誦。有個小童誦唱着從碓房門外經過,被慧能聽到,他跟童子打聽這偈的來歷,才知道大師有依偈選取接班人的舉動。慧能來到廊下看那偈語,但他不識字。正好有位江州別駕張日用在看熱鬧,又請人家替他念了一遍。聽后他對張日用說:“我也有一首偈,可我不會寫,您替我寫下來行不行?”張別駕瞥他一眼,輕視地說:“你也要作偈,這可有點新鮮?”慧能說:“欲學無上菩提,不可輕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別駕一聽,這人還真有點意思。便說:“汝但為偈,吾為汝若書”。於是慧能張口誦道:
“菩提本無樹,明竟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一個大老粗也要作偈,是新鮮事。就引來不少僧人圍觀,此偈一出,語驚僧眾。引得大家議論嗟訝,這下驚動了弘忍大師。大師走來看過,先是沉默,隨後冷笑一聲說:“也未見性!”脫下鞋芒履迅速把它全抹掉。若是現代派的精英,碰到這情形要麼火冒三丈,當場不服,要麼拂袖而去,慧能卻沒為五祖的否定而懊惱。只是一言不發低頭回到碓房,照舊碓米。
第二天弘忍大師悄悄走到了碓房。見慧能碓米,便問:“米碓好了嗎?”慧能答:“米碓好很久了,只是還沒過篩子。”
弘忍大師用拐杖敲了三下石碓,默默地轉身而去。慧能會意,當晚三更悄悄來到了弘忍法師住房。法師用袈裟擋住窗門,輕聲為慧能說了“金剛經。”急忙把衣缽傳給他說:“衣缽傳與你,但快點逃走吧,遲了必會有人害你”!說完就領着慧能連夜離開黃梅,一直把他送到九江。囑咐他“書盡量往南跑,暫時不要露面。”果然,慧能剛跑到大庾嶺,來搶衣缽的追兵就趕來了,為首的就是曾當過四品將軍的武僧慧明!嚇得慧能趕緊把衣缽放在石頭上,躲到草叢中,幸巧慧明找出他后,經過一番交談,有所領悟,放了他一馬,這才逃出條窮命!從此隱居嶺南15年。
慧能遭遇本身就打了個機鋒:別母舍家,苦苦求法,成功與災難相伴,得道之日即煩惱之時。福兮禍所伏。不成功遭人恥笑,鄙視:成功了就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
參得此理距禪宗法門不遠矣!
我多年希望憑一達摩面壁之相在堂,作為人生一個提示,難逢知音。多謝任光椿兄成就了我的願望。他深諳禪理,意在筆墨之外,美感與哲理溶於一體,善哉善哉。有道是山川雖異,日月同天,凡我佛子,廣結善緣!
阿彌陀佛!
1994年11月29日
爬雪山
重陽后出差雲南,趁機登玉龍雪山,爬上海拔4800米,有志事成,苦盡甘來,有得有失。
以前到雲南,只在遠處看過玉龍雪山,白茫茫一條雪龍,在高空忽隱忽現,神秘莊嚴,但無緣靠近。這次有人提議爬玉龍雪山,我搶先報名,想藉機測驗自己體質狀況,看看還有多大活力。為爬得明白,先借來本導遊書讀,不看則已,看了越發糊塗。開頭一句就說:“玉龍雪山屬現代海洋性冰川”,雲南是內陸省份,雖有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等大河巨川,卻都外找出路。向東的並人長江橫穿滇、川、鄂、蘇奔向東海,向南的直奔東南亞,以湄公河、伊洛瓦底江等名義,過緬甸,泰國、越南等國流入孟加拉灣和南海。人海口都距雲南萬里之遙,“海洋性”三字從何說說?糊塗就糊塗吧,好在最要緊問題弄明白了:“玉龍雪山海拔5596米”。
5596米是多高?我作過建築業,知道北京住宅樓一般每層3米,5596被3除,等於1865層半。還可以拿山比山。泰山被尊為“五嶽宗長”,“登泰山而小天下”海拔是1545米。“玉龍雪山”比它還要高四倍!我的天,閉上眼睛一想就有點眩!第二天每人租了一件棉衣一個氧氣袋,乘纜車到4006米高處,以此為起點開始登山。剪斷節說,我用了比跑八公里還多的力氣,花了比走八公里長的時間,連喘帶吁,腿腳趔趄,形神狼狽,總算向上爬了800米,到達4800米的終點(再往上沒有路了)。
在終點處坐下,打開救命的氧氣袋吸了兩口,得意之餘,想起路上兩次“危機”又有點后怕,稍一不慎就上不來了。一次是在4006米處,見吸煙的人划不着火柴,人們悟到了氧氣稀薄的可怕,開始擔心爬往缺氧的山頂對身體有害,互問坐在此地看風景是否更合理?我沒參加議論,可照樣暗地自問:“逞強往上爬有必要嗎?是否太冒險?”但想到今生爬高山的機會已再難得,才橫下一條心衝上去。第二次危機是爬上百多米之後,迎面有幾個人抬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女士走下山來。從身邊經過時對我們說:“各位量力而行啊,不可勉強。你瞧,這多危險?”我身後一位朋友馬上就地坐下說:“對,我確實有點發暈了,還是小心點好。”於是就有人應和着也坐下來。見此情形我越發感到心跳氣喘,腿軟眼暈。馬上想:“我是否快到臨界點了?還有必要再堅持嗎?”幸好正當我要找塊石頭坐下時,身邊走來一位頭髮花白,又瘦又矮,年紀比我還大幾歲的金髮碧眼老太太。她沖我笑笑,指指手中照相機,又指指她自己的鼻子,想請我替她照張相。中國人這點禮貌要講的,我便接過相機,看她站到山崖邊向藍天揚起雙臂,擺出個要擁抱天空的姿勢,抓機會按了快門。她非常高興,跟我熱情握了下手,背好相機繼續往上爬,爬了兩步又回身衝著我擺擺手說:“拜拜。”這下觸動了我的自尊心。拜拜?你認定我不敢往上爬了?中國人比你不少胳膊不短腿,年紀差不多,你能爬我就不能爬!一努勁,一咬牙我放棄了坐下的念頭又爬起來。終於爬上頂頭,奇怪的是倒也並沒覺得身體比在山下軟弱了多少!
回城路上,望着車窗外那高人云端而我有幸爬上去過的雪山,覺得世上有許多事真做起來其實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主觀世界的精神障礙常比客觀世界的物質障礙更難超越!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正當我為自己爬上山觀而自豪時,聽到同車的人在議論從山上看眼前這片風景與在車上看有何不同。我才發現自己集中全力拚命爬山,兩眼盯着腳下,完全沒顧上觀賞風景,因而一點也回憶不起在山上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似乎除去茫茫白雪之外什麼景象都沒見到。倒是中途留下的朋友,有閑情餘力觀賞風景,看得明白周全,講得有聲有色。看來不爬有不爬的好處,世界上的事並非只有一個衡量標準。
花絮瑣記
榮任政協委員,參政議政中自然受到教育。會外交流,瑣事閑篇,也有些頗值得回憶,隨手記下幾條,以作紀念。
平時委員們最踴躍參加的活動是視察。前幾屆全國政協委員平均年齡比現在高,年老體弱,就難免有些麻煩。這兩位行動需坐輪椅,那兩位走路離不開拐杖;有的委員睡覺打鼾,有的聽見鼾聲就睡不着覺;有人不沾葷腥,有人書忌酸忌甜……這一來陪同的政協工作人員就辛苦了。從北京出發就要推着輪椅上路,攙扶委員登機;到了目的地,分房時要記住誰和誰不宜同室,用餐時想着哪位忌葷哪位怕甜。視察行動中還要根據當地氣溫提醒委員增減衣服;上車下船詢問有誰忘帶什麼物品。一天奔走結束,回到賓館又要給感覺不適的委員量血壓,送藥品。年紀大的人有時脾氣比較怪,萬一碰到某委員產生誤會,發起脾氣,犯了性子,工作人員還要耐心勸解,熱情安慰。有一回我的一位老友記錯了起飛時間,飛機飛了他才到,便對等着他的工作人員大發脾氣。工作人員除了勸慰還要保證他仍有視察機會。我觀察了10年,就從沒見政協工作人員嫌過麻煩,有過抱怨,甚至從沒見他們臉上減少笑容,這是我在別處沒見過的,很為他們的盡職盡責、任勞任怨之風感動。也就牢固地記住了這個單位的名稱:“全國政協秘書局”。
聽說去年起組織與陪同視察已不由秘書局負責了。但秘書局這項成績不能忘掉。
聯繫較多的單位是聯絡局和信息中心。會議期間,我隨同其他幾位有責任心的委員曾提過一些提案。提案交上后都迅速得到了處理,都得到了有關部門的回答。當然不是都回答得令人滿意,那是問題存在單位的事,與政協聯絡局、信息中心的工作無關。他們是盡職盡責了。記得我曾隨陳祖芬委員簽名過一個提案。有關單位要求寄信必須使用同一規格,甚至用指定廠家生產的信封才能郵寄,否則不予受理。提案認為,這既不合全世界的郵政慣例,也有違公民權利。沒多久,政協聯絡局就把提案轉給有關單位,並附有回答,該單位還熱情請我們去參觀他們的機械設備,以證明他們作得有理,因為是機器只認標準信封,不是工作人員不對。他們還請我們去開會研討,那天我請假沒參加會,後來陳委員又跟我說,還想再提個提案,建議換機器。我說事已至此,聯絡局的工作已經夠麻煩了,以後有事打電話,發電傳好了,少寫信。
近來發現,中國人用的信封似乎也多樣化了。
非會議期間,有社情民意要反映就找信息中心。我和他們有過兩次聯繫,都圓滿成功。一次是因為護城河多年不清理,我住的安定門一帶臭氣熏天,居民們反映多次,無人過問。聽說我和舒乙是政協委員,就請我們幫忙,我們寫信給住處中心反映了這個意見。沒出兩月,工人來了,機器來了,挖泥淘水,把條河整理得河清水秀,成了京城一景。另一次東北一處林業工人受到不公正待遇,來北京請我代他們反映意見。我把他們寫的信原封不動轉給政協信息中心,並說明我對此沒有調查研究,信的內容只供參考。數月之後不僅接到了東北有關方面回信,而且有關單位還派專人來向我說明了事件經過和他們的處理方案。接着林業工人也來信告訴我他們得到了合理的安排。那位寫信來的工人不久前去世了,去世前還感謝政協對他們的支持與關懷。
在政協第二個大受益是認識了更多好人,結交了許多好友。
認識無深交的一位是華籍洋人傅萊委員。傅萊委員的中國話說得很好,不是發音好而是內容好。八屆政協時,我參加外事組活動。外事組有次京郊某縣視察,那個縣以發展地方及民間工業、經濟發展快而出名,到了那裏人家接待得又熱情又豐盛。參觀他們最值得驕傲的啤酒廠、制衣廠、皮革廠后請大家到縣委禮堂座談。座談時委員們發言大多讚揚這縣地方工業發展多麼好,前景多麼樂觀。後來主人一定要請這位洋人相貌的委員發言。他說:“我不講了,因為我不想講好話,講了大家不愛聽”。主人仍誠懇地請他講。他就把頭一揚說:“那我可要得罪你們了。你們這叫什麼先進經驗?瞧瞧那皮革廠把河水污染成什麼樣了?這是對自然水源嚴重的破壞。歐洲美洲都不敢再做了的有害行業弄到我們國家來,叫我們受害他們享受。這樣的工廠還要提倡、宣傳,我們中國人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嗎?我為此感到害臊……。(大意如此)還有,你們那個制衣廠那麼大一個廠房,只有兩三個門,還不大,消防設備也不齊全……”。這時,廠方解釋說消防設備是經過檢查、拿到合格證的。他說:“別說這個,我懂。我更懂得人命關天廠隨後他又問:“門口停着的那輛小轎車是誰的”?主人回答說是某位企業領導人的。他氣哼哼地說:“你們知道這種轎車在外是什麼人坐的嗎?是富豪!是大官僚!一般企業家都坐不起的。你們縣不是才剛脫離貧困嗎,在一個廠當頭的就坐這種車,氣派太大了吧!”我正坐在他身旁,聽了他的話我肅然起敬。忍不住站起來給他長鞠一躬!回來后我寫了篇雜感給政協報。不過有個細節我沒寫。會後我看他吸煙,我問:“你是大夫,怎麼還吸煙?”他作了個巧妙的回答,這是我私人秘密不擬公開。
還有一位交情已深的朋友韋大衛。大衛是飛行員,在台灣給蔣經國開專機,國民黨特務卻懷疑他是共產黨,把他關進監獄幾年,他越獄出來后駕起飛機就起義回大陸了。“*****”中,“***”說他是國民黨特務,又把他關進監獄8年,他居然又越獄成功,聯絡上葉劍英元帥才得救。可是他像蠻沒這回事,活得樂觀愉快。喝酒非二鍋頭不喝,跳舞不到散場不走。有次政協開會期間組織聯歡,上台的都是名家名角,他興緻一來要求上台唱一曲。晚會組織人擔心地問:“你能在這場合唱嗎?”他說:“我氣死李谷一,壓倒李光羲!”對朋友卻情深義重。有位在政協退下來的老委員,遭到點不快。獨自住在一所大房子裏,孤獨冷清。這位委員退下來后,大衛過一段時間就約台聯、民革和無黨派的委員去看他。有時還請同樣駕機起義回來的哥們領着太太,帶上水果菜肴去找他聚會。有時又聯絡幾位女委員去幫他打掃衛生。我被約參加幾次,感受頗深,為此在小組會上曾發表個意見,希望政協對退下來的前委員們多點關懷,有點善後。
同界同組的委員朋友更是情深義厚,提起來每人都可寫一篇。70壽辰時習三為我寫的壽字,成喜為我畫的梅花。維康、春霞等同事送我的光盤,都是最珍貴的紀念物。陳祖芬之勤奮又是激勵我不斷寫作的榜樣。大會期間,她總是白天開會,晚上寫稿。大會開10天她能發5篇稿。有次在乘車時閑談,我為自己的老年痴呆症訴苦,說借了人家錢總忘還,嚇得沒人借錢給我了。兩天後她就竟把我的病情公開發表了。由此就又引出一個故事,好友張賢亮一向關注我的狀況。他開會時從寧夏帶來一種果汁,看到這文章后就熱情地叫我到他屋裏,請我喝這果汁。卻沒告訴有位攝影師端着相機在屋裏等着。進屋后賢亮把一瓶果汁飲料往我手中一塞,叫我把杯高舉,回頭就對攝影師喊“快照!標題是:鄧友梅說,我就愛喝這個!”我吃驚地問:“你是拿我作廣告呀?”他說:“你反正有痴獃了,就喝吧。管我幹什麼!”可是聽說他這筆買賣沒作成功,廣告也就沒有播出。
不過賢亮在正事上既是好人又是好委員,他在***上發言,常得委員讚賞,領導表揚。他對西部開發、三個代表、十六大精神,都有正確、深刻的見解。我還要向他好好學習。
四合院入門兒
報紙上說,今後北京的城市建設,要注意保持京城特點、原有風貌了。此舉令人感到高興,但做起來不易。別的不說,連毛****都承認是北京特徵的四合院,如今還剩下幾處?剩下來的也被改得面目全非。有幾個完整的,又因無力維修,正在頹廢!
我不想作保守派,更無意復古。時代在發展,歷史在前進,舊建築物不能滿足現代人的需要,要新陳代謝世界才會進步……這些道理我全懂。就是有一條還沒把握:要完全沒有四合院了,這兒還算北京嗎?
歐洲也有個名城,叫巴黎。巴黎人在塞納河邊蓋了一兩組現代派超高層建筑後,越看越彆扭,感到照那麼幹下去就沒巴黎了。於是做出決定,絕不在老城區再蓋那類建築,舊建築毀了照樣複製。維修也整舊如舊。原來砌錯了一塊石頭,畫壞了一塊壁畫,修復時要照樣砌錯畫錯,不準改正。要蓋新建築另找地方,巴黎還是巴黎。
如果他們的做法值得借鑒,咱北京拆四合院時也別那麼手狠。新蓋樓房不一定非在老建築上除舊布新。既然花錢找地方蓋假大觀園假榮國府,不如留下點真王府,真園子,用蓋假古董的地方蓋新樓。
不只是王府宅門,普通而標準的四合院,典型小衚衕,保留幾處也絕不算多餘。它們有存在理由,有保留的價值。就是從經濟着眼,長遠看也比拆了蓋洋樓上算。
四合院不只是幾間房子。它是中國古人倫理、道德觀念的集合體,藝術、美學思想的凝固物,是中華文化的立體結晶。不是砌幾堵牆蓋上個頂,就叫四合院。四合院是磚瓦石當作筆墨紙,記載了中國人傳統的家族觀念和生活方式。不要說整個宅院,就那個大門口便有不少講究。
要進院子先得入門,四合院好比一本大書,這大門就是封面。人們見到一本書,都先看封面了解一下它是誰寫的,什麼內容?四合院也一樣,生人到此,在門前一站,上下左右一瞧,對這家主人就能知道個大概,是官宦還是商民?若官員又是什麼品級?是否王公貴族?有什麼爵位?受什麼封賞?從這大門上都能找到記號,看到標記。如果要進去拜訪,知道這些就不致失禮露怯。從這也看出中國人對大門的重視。要不怎麼說親講究“門當戶對”、交友要問“門第如何?”呢!人們還把“奇怪”叫“邪門兒”;“沒有希望”叫做“門兒都沒有”;老年間要是就有電視劇。那劇名絕對不會叫“愛你沒商量”。八成得叫:“愛你認準了這一門兒。”
要說整個的四合院太費工夫,我也沒那麼大學問。對四合院的研究我還剛“入門兒”。所以湊合著能介紹一下這“門兒”。要想把大門看清楚,得先把它關上。咱們站在大門之前,台階之下,從上往下看。
北京的四合院,大多是明清建築。多數建的是“屋宇式”正門。這種門實際是一排房子,中間開個過道。這一排是幾間?房頂用的什麼瓦?門上釘多少釘?卻處處有講究,事事有學問。在有皇上的時代,這些事皇帝都過問,並降旨定為制度。不守制度就叫“逾制”,逾制是要治罪的。
這一套本是漢族統治者興起來的,滿洲皇帝入關后在這一點上則全盤漢化了。滿洲八旗人關前本來是不住四合院的。居民多是“三面籬笆一面房,南北大炕生火牆”。冬天室內外溫差大,窗紙糊在屋內便會被水氣漚爛;屋架不高,在房梁拴根繩,吊起個籃子就可作小孩的睡床。因而東北三大怪“中有兩怪是:窗戶紙糊在外,養活孩子吊起來”。但在瀋陽故宮卻可看到,人關前皇帝的住房已開始受四合院的影響了。所以進關后全盤接受四合院建築規制絕非偶然,順治九年皇帝便命政府對四合院建築的使用作了新的規定。
按這個規定,親王府正門是一溜七間。其中有三間開門。上蓋用綠琉璃瓦,每門金釘六十有三。世子府減親王七分之二,也就是五間。
到貝勒就只能是正門三間,啟門一間了。這幾間門房上邊用大屋脊,設吻,脊上有仙人走獸(就是房頂四角上那一溜小人小獸,建築業的行話管那叫“走投無路”!因為最前邊騎鳳鳥的仙人位置在房頂的四角尖上,前邊就是空中,沒一點前進餘地了)。
這是王府,貝勒貝子府的規制。普通百姓,一般官家沒這份威風。大門用房別說七開間、五開間,連三開間也不允許。歸里包堆只准用一間房。更沒資格用琉璃瓦。不過不用擔心,以為這麼一來其他那些大門口就沒了講究缺少看頭。不,這些四合院才是大多數。既有官居也有民宅。中國人是不會不想辦法在劃定的跑道中跑出花樣來的,官有大小,就要表示出不同的等級,民分貧富,也得區別出不同身份。這就創造出了四合院中使用最為廣泛、變化最為多樣的“廣亮大門”。
一開間的面積,若直不籠統就在中間開個門,那不僅沒看頭,許多象徵性的裝飾也無法安排。建築師們就從門兩邊想辦法。既然是一開間。兩側最邊上必定是山牆。就叫這兩座山牆向外擴張,伸出兩根柱子樣的牆腿來像兩邊的鏡框,正面的牆體縮在後邊就像是鏡面。制度只規定一開間的寬度,可沒限制深度。那就在前後方打主意,門框立在屋子中線脊柱之下。門外有足夠“餘地”。再把地基墊高,使整個大門的地面高出門前街道。大門與街道之間,用層次鮮明、等級繁雜的石頭台階聯繫起來。裏邊人出來在門口一站,有居高臨下之勢,外來人要進門,有步步登高之感。這一來就透着點高貴、威嚴。但是,光這還不夠。還不知道這宅門裏是當官的還是民戶。為此在大門以上、頂瓦之下加了兩件裝飾物叫做“雀替”和“三幅雲”。這兩件東西本是木結構的部件之一,中國建築家巧妙地把它變化成了房屋的肩章和軍銜。只要看一眼有它沒有,就知道是不是官家。
如果有,再看一看顏色花樣,便分出是幾品幾級了。這兩樣裝飾物之下,緊挨着就是叫做走馬板的地方。那地方恰好是一塊橫寬豎短的長方形空地,給掛匾創造了條件。要是狀元府。就掛一塊“狀元及第”的四字匾。若是進士出身就掛上“進士第”三字額。即使是舉人出身也可以懸上“文魁”兩個大字。做過外任地方官少不了當地紳商送的“愛民如子”、“清廉方正”等頒德匾。這些就分懸在正匾的左右。
如果沒有雀替、三幅雲,那是民家。對民家來說這走馬板所掛的匾額就更為重要。我上小學時和同學打鬧,從課桌掉下來摔壞了臂骨。家人帶我到一位著名的正骨大夫家診治。進了那條衚衕,家家都是大宅門。不知正骨大夫住哪一號。就挨門看匾。寫“熱心教育”的是學校校董,寫“陶朱遺風”的是綢緞莊東家,直到找着寫“妙手回春”、“是乃仁術”才大膽地去敲門。果然就是醫生的住所。也有沒匾額的,沒關係,人們不會叫那塊走馬板白閑着,畫幾幅彩繪一樣能透出富貴吉祥氣氛。
再往下這才是安門框的地方。
七開間者為五門,五開間的中間三間開門,這都既好辦也好看。較難辦的是一開間。若整面牆全敞開就安兩扇門,空空蕩蕩一覽無餘,未免粗俗簡陋。中國人不會露這個空子的。辦法是只在中心留個門口,門口高低寬窄以可以使轎車通行為度。多餘的部分,門口上下左右全用木板鑲嵌填補起來。下邊那塊是走馬板,剛才說了正好掛匾額。左右則做成邊框,既可以漆成朱紅、黑綠等色,也可以在框心畫畫,成為門口裝飾的一部分。而下邊則是一塊可裝可卸的高門檻,有車通行時把它拔出來,車過後再把它鑲上。中心才是釘了本釘的兩扇大門。
大門既要安得穩當,又得開關靈活,這上下兩個“軸承”才是真正的關鍵。四合院的這兩軸承都有專門的設計。上邊一對叫門簪。
成長方形從門框左右上角伸出來,把門框、聯楹聯成一體。裏邊中間掏個洞把門的上軸插入。外邊從門上兩側伸出來像兩根觸角。正好雕刻成各種花樣作為裝飾,常見有四季花草,有“吉祥如意”等字幅,有的乾脆就一個大福字、大壽字。下邊一對軸承因為托着門扇承重,則用石制。這石頭長長的像枕頭,故稱門枕石。裏邊一半簡單,只在平面上打出兩個窩放置門軸就行,而伸到外邊的一半則要大做文章。可以雕成石獅,也可以做成抱鼓。不論獅子還是抱鼓石都有多種樣式,與它前邊的石頭台階配合起來組成一個石雕群體。
這中心部位經過匠心巧運,裝修得多彩多姿,相對之下那兩邊的山牆腿子又顯得粗陋寒磣了。中國人辦事講究的是完美周到,九十九拜都拜了不能閃下這一哆嗦。於是,這兩邊山牆上也做出學問來。
最上邊挨着瓦檐處,高高在上最為顯眼,恰是磚雕藝術顯能的地方,因而多做立體浮雕。花樣有多種,既有動物浮雕(工人稱為會喘氣兒的),也有花卉蕃草。下邊還要做上盤頭等線腳,最下邊多半用做一個小花籃為這一組花雕墊底。因為是大門,人們不光能看見正面,而且能從兩側看到側面,這側面也不能馬虎了事,於是也用磚雕出柿子、如意、萬字等花樣、並帶有“事事如意”、“萬事如意”的祝願。
看到這算完了嗎?還沒有。您看完了門的正臉,難保不回身瞧瞧身後,再不然由遠處走來,你會左顧右盼。既看了大門本身,絕不會不瞧瞧它的對面。門前大街兩側是一個建築單元,一個藝術空間。大門修得再好,對面亂七八糟也不成體統,也造不成完整的藝術形象。
大門對面作為陪襯和對應的建築物就是影壁。
這院外的影壁是段獨立的牆壁。有一字形與八字形兩種。不論哪種,上邊都要起脊,其做法與屋頂一樣。下邊則有要建須彌座或城牆。
影壁的要點是影壁心,影壁心有硬心與軟心之分。硬心要用斧刃方磚磨磚對縫斜砌而成,四周及中間可以加上各種雕飾花樣。按雕飾花樣多少而分,又可分作中心四岔帶三層檐,中心四岔帶柱枋,中心帶雕磚匾牌……多種。而中心雕磚的中間又有鉤子蓮、鳳凰牡丹、荷葉蓮花、松竹梅歲寒三友等等花色。有柱枋的柱頂上頭要做瓶形花樣,須彌座上也需雕有花草飾物。而匾牌上則必用“鴻喜”、“迎祥”、“迪吉”、“戩轂”等詞句。說到這兒,就不妨閉上眼設想一下:您因事初次拜訪一戶人家。順着衚衕由遠而近走過來,迎面看見這一家宅門,左邊是八字形又高又大的影壁,影壁頂上是黑色筒瓦元寶脊,影壁下面是漢白玉的須彌座。影壁四邊是雕的萬字不到頭的邊框,往裏又是磚雕梅蘭竹菊花卉。影壁中心磚雕匾牌大畫“戩轂”二字。往右看好大一個門樓,門樓頂上起脊,屋角卻沒有仙人走獸。便知道這一戶不是王府貝勒。可是往下一看,房檐下卻是彩畫的雀替,三幅雲緊挨着走馬板上懸挂的匾額,黑匾金字上寫的是“化被草木”、“勤政愛民”,便知也絕不是百姓,而是位官員的府邸了。再往下看,果然烏漆大門上獸面門環,門環旁漆畫門對。上聯寫“詩畫繼世”,下聯對“忠厚傳家”。門框兩側楹聯用的是“畫為至寶一生用,心作良田萬世耕”,便進一步知道這是位科舉出身文官。門上方兩側伸出精雕彩繪的門簪,簪上刻着吉祥如意;門下邊兩邊石獅把門,漢白玉石階鋪到當街。街邊又有上馬石拴馬椿。大門兩側凸出的山牆腿子磨磚對縫,上下都有雕花。兩個牆腿子之間,門前頂棚之下一溜懸挂着四盞皮燈。置身於此,必然被一種莊重、高雅的氣氛所感染。然後才帶着謙恭的態度走上石階扣響門環。
您也許以為大門這一部分已經觀賞完畢,可以入門了,等門內一陣響動,大門洞開,這時您才發現看了半天才只看完一半,原來大門是安在脊樑之下的,恰好是門樓的正中間,大門之內還有一半。裏邊那一半比外邊更輝煌、更多彩。同是一個屋頂,大門外邊一半是天花,大門以里則是吊頂;兩側牆面被樑柱隔成了數塊大小不等的長方形牆面。每塊都以其形狀做成浮雕或彩畫,塊小的可以雕刻花鳥竹石,塊大的可以畫人物故事。“松下問童子”,“漁樵耕讀”,“鍾子期聽琴”,有情有景,百觀不厭。靠近山牆頂部的那塊三角牆面,被樑柱割得塊更小了,人們稱作“五花象眼”,則乾脆用黑白兩種灰連刻帶塑做出半立體的圖案或圖畫來。山牆下邊沿着東西各放一條春凳。越過春凳往裏看,迎着大門卻又立着了一面影壁,影壁前樹着假山石,種了碧桃、海棠。東西兩邊又各有一道矮牆,牆中各開了一個月亮門洞;月亮門洞中是綠色大漆灑金粉的屏門……到這為止,你才算看見“大門”這一組藝術空間的全部。但也只是看到了大門,至於四合院裏邊是什麼樣,還沒看見,那是人們以後的事。咱看了半天,編輯給的時間已經用完,還沒“入門”呢!
此可以相信,四合院確實是中國人在建築藝術的一大創造,對世界文化一大貢獻,稱得上是一門學問。要叫它消失在咱們手裏,對祖宗後人都不好交代。所以我擁護有關部門的主張:有選擇有計劃地搶救保留部分四合院。願海外文化界朋友,為保持北京獨有面貌多做點呼籲、遊說工作。一個沒有城牆的京城已經成為世界的遺憾了,別再叫北京成為沒有四合院的北京。
衣食住行
說衣
今年春天去台灣,同去的朋友行前都忙置裝,男士門買上千元的西裝,過百元的領帶……女士們的時裝、禮服更多姿多彩。誰叫我一塊去做衣服我都謝絕,只悄悄找到一家居民委員會辦的小裁縫鋪做了兩身中式褲褂。疙瘩絆,肥袖口,另外在個體戶小攤上買了雙充禮服呢圓口布鞋,加一塊是人家一條皮帶價錢。到台灣一下飛機,“不好意思”,眾多西服革履沒被注意,來迎接的朋友們卻先把視線投向了我。雜文作家協會會長滿口京腔的吳延環老前輩,拉着我手說:“他們還說沒見過面不好認,怎麼不好認?你這身打扮,一看就是北京來的”!
我說:“我這身可沒您那身講究!”
他穿的是寶藍色春綢大褂!真禮服呢圓口布鞋。
回來后,接待日本作家,我又穿這身短打。老朋友黑井千次等圍着看了半天,跟我打聽那裏可以買到這樣的服裝,若買不到他想用身上那套高級西裝跟我換。若從經濟眼光出發,跟他換還真合算,他那套西裝比咱們有些“精品店”“時裝屋”展銷的高價品像樣得多。
西裝我也做過兩身,是專門在中國人集會場合穿的。因為我們時髦的同胞注重新潮,不穿洋服難免被看做落伍。君不見車站前搗騰車票的遊民,擺小攤賣野藥品小販都穿件皺皺巴巴的西裝嗎?
有人見我做中式褲褂得了便宜,就問當初怎麼會有這個念頭?我說我在國外已取得一條經驗要想在飛機場、遊覽地找中國同志,就看人群中誰就穿西服。洋人,特別是美國人,除去上班或隆重場合,決不肯穿的那麼正經。連消閑、旅行都還正經八百的穿西裝,唯我同胞。可是到了重要社交場合,咱那份西裝又多半不夠檔次,不合潮流。西裝的流行性強,面料、款式、時尚變化極快,真要進究,外衣、襯衫、領帶、鞋襪、錢包、手袋、香煙盒、眼鏡架,連別在口袋中的手帕都講成龍配套。真要趕潮流,沒有幾位趕得起。我們市場上有些產品,雖然吹得很響,其實中檔貨,甚至在西方是大眾西裝。但我們做中式服裝絕對正宗,其權威性無可爭議。外事工作的有關規定中有一條,正式場合穿西裝要按西方慣例,穿民族服裝依本國規格為準,我這一百多塊錢的褲褂,跟他幾千元一套西裝同屬高級、正式服飾,少花錢,占高檔,何樂不為?
衣食住行,中國人把衣放在首位,是有獨到的見解的。沒東西吃活不成;會飛會跑才能遷移運動;築巢搭窩避風雨,養後代。食、住、行三樣,是連動物都必須的生存條件。唯有“衣”是人類特有,它是文明產物。穿衣不只是遮體保溫,還有精神因素,穿什麼,怎麼穿,體現着個**好、審美觀念、文化品位。有時又被人當作財富和地位標籤。我們見過樸素而有品位的穿着,也不乏以奢侈,低俗為美的衣裝。有時美可以賣錢,但任何時候光靠花錢都買不來美。
趕時髦只要不過度,當然不失為一種生活樂趣。過度就透着浮華,跟着時裝商的廣告轉,常常是缺乏主見的表現。
我想在衣上要遵守兩個原則,一是尊重別人的選擇自由,不以自己的愛好為標準對別人品頭論足;二是對自己有自知之明,穿衣吃飯量家當,量入為出,只要生活中舒適合體,交際時合乎禮儀,就是好衣裝。
說食
中國人會吃,誰都得服氣。別的不說,到西餐館看看菜牌,煎牛排、煎豬排、烤魚、烤雞、烤大蝦、罐燜牛肉、罐悶雞……可憐,吃了幾千年,他們至今不知道菜還可以“炒”,就憑這一條中餐菜譜就比西餐多了好幾本!所以在西方,政府要人舉辦宴會,也不過一道湯,兩道菜,最後來個甜點就算豐宴。中國人要擺一桌子,吃一看二觀三!
中國人愛吃,什麼節日都跟吃掛鈎。過年吃餃子,元宵吃湯圓,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餅、立春吃春餅,立秋補秋膘,結婚吃龍鳳餅,過生日吃長壽麵,重陽吃花糕……至於正餐又有多少菜系,多種風格。粗的整個雞包上泥去燒名曰“叫花子雞”,細的一根豆芽中穿上一根烤鴨絲,名叫“讓掐菜”!我到香港台灣,最大的精神負擔和生理負擔就是吃。香港人約稿談天會朋友,不在茶樓就在飯館,一天三餐得用去6個小時以上。台灣也不含糊,有一晚上吃過三頓晚宴外加一頓夜宵。我暗地裏為在吃上花的時間過多而焦心。所以自己在家吃飯,我就作點補償,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為止。時間就是金錢,在吃上少花點,時間上多掙點,集腋成裘,等於多活了好幾歲。
我想,如果不是禮儀性的交際活動,吃的標準應是好吃有益,省事省時。
現在許多朋友在暢談飲食文化。我非常擁護。我在這方面沒文化。我評判飲食好壞第一標準還是好吃,如果有兩種菜,一種是拿菜肴擺成風景,擺成龍鳳呈祥、獅子滾繡球等美麗圖案,味道卻一般;另一種模樣就是一盤菜,吃起來卻美味可口,余香不絕,我一定選後者。要看精巧東西不如去工藝美術商店。滿足眼睛需要挑好看的買,滿足舌頭需要找好吃的吃,好看也不等於要把豆腐做得像魚,把魚做得像雞蛋,再把雞蛋做得像豆腐,然後整盤菜做的像盆景。原姿原色,突出食品本身的美感也不失於一種妙招。
我贊成飲食的改革開放政策,漢堡包、肯德基家鄉雞、麥當勞,只要好吃,方便,拿來我吃不必有所顧忌。不過也別認為凡是舶來品都比國貨高一頭。在美國上快餐店裏吃飯,多半是上班的午間,旅遊的空暇,為的是方便省時。有回我陪兩位西方來客逛街後上某西式快餐店吃飯,看到一對新婚夫婦胸前帶着喜花,滿面春風的站在快餐店門口迎接賀客。一打聽原來是在那裏舉辦結婚宴會。看到那新郎一副時髦瀟洒,志得意滿的氣勢,外國人問我:“他們在幹什麼?”我不大誠實地說,“看樣是朋友聚會,他倆作東”。那洋人說:“我還以為是在這裏結婚呢,心裏還奇怪,中國人不是挺愛講面子呢,怎麼連結婚都在快餐店裏舉行……”
我贊成研究飲食文化,吃確是一門學問。我的朋友中有幾位是吃出了成就來的,一位是汪曾祺。汪曾祺會吃也會做,做的興緻比吃的興緻還大些。汪做菜重質而不重價,普通魚肉皆可人饌,但魚要新鮮合用,肉要肥瘦帶皮,配料絕不將就。他像治學一樣從事烹調,研究試驗,推陳出新。偶有所得,比寫篇好小說還高興。
另一位是抗戰時歸國的華僑,原是文化人,后投身經濟建設,當了某大鋼鐵廠的副經理。“*****”中我們一齊在盤錦勞動改造。那裏是鹽鹼地,連可吃的野菜都找不着。伙食壞得難以下咽。有天夜班幹活,休息時我看到他蹲在燒開水鍋爐房偷偷在忙什麼,我從他身後走過去一看,原來在用掏出來的火炭燒烤一隻又肥又大的老鼠。一邊燒烤一邊oL鹽。我叫他一聲,他嚇得急忙把老鼠揣進懷裏,待看到是我,笑看罵道:“反動文人,臭老九,嚇得我差點燙壞肚皮!”說著掏出老鼠來,吹着氣說:“來,吃一口,難得的美味”!我嘆了口氣說:“我活得都不耐煩,你還有心思弄這個!”他笑笑說:“別人越想把你置之死地,你就越要活得快活些。現成的美味為什麼不吃呢,補充點營養,挨斗也能多挺些時候……’
他落實政策后不久就去世了,雖然我吃東西從不以貴取勝,現在如果有人賣烤老鼠,再貴我也買一隻,為了紀念他。紀念我們那段難忘的生活。
說住
說住以前有名俗語,“西洋房子中國菜”,意為二者都是拔尖之物。這話有待商量。中國烹調技術高,花樣多,味道好,說中菜拔尖,可以首肯。但西洋房子跟中國房子各有長短,難分高下。舉例來說:人不能與自然隔離。洋房樓高,只能在屋頂上建花園,窗台上擺盆栽。中國房子庭院居中,四周環列屋宇。門前種樹,窗下栽花,房前良上宿燕,屋后池中養魚,人就生活在自然環境之中。去國外訪問,進了洋樓沒有人指點你鬧不清家長住那間屋,兒孫住何處。可林黛玉第一次進榮國府,一見賈母就迎上去抱頭痛哭不怕認錯人。因為在四合院中什麼身份住什麼房屋,有一定規制。林小姐注意到進入垂花門后,穿過一個過廳,來到兩旁抄手游廊包圍着的正房,才看到人們扶着一位白髮太太走過來的。
洋樓拔地而起,挺立不群,有它獨特的美。但多大規模,幾多房舍,全部暴露在外人眼下。中國房子迎門樹一道影壁,兩盆夾竹桃遮住了庭院深深;謙虛中透着含蓄。這表現了東西方不同民族的性格差異。
四合院和舊式房舍,是封建社會大家族共居的產物。時代前進了,它已不合需要。平房為高層建築所代替,勢所必然。但高層也有照搬外洋和繼承傳統兩種思路。北京帽兒衚衕新建小區結構是現代的,外裝修,輪廓線,平面佈局則吸收傳統建築藝術之長,因而受到行家讚賞,住戶歡迎,它繼承了傳統,又借鑒外國。
“安居”方可“樂業”,我國2000年要達到小康計劃中,對人均住房面積標準,有具體規定,人們的居住面積總是會逐步解決。但有了居住空間不等於就“安居”,還看怎麼裝修,怎麼使用,怎麼建設居室內部的“小氣候”。
在沿海漁村,我看到有的富裕漁民蓋起別墅式洋房,內裝修豪華,舊傢具當木柴賤價賣給收廢品的,花高價換上傢具皮沙發,洋餐桌,組合櫃。吃飯時則把飯菜放在玻璃茶几上,蹲在它旁邊進餐。一是蹲慣了,二是怕把魚刺掉在地毯上。
數十年前我在四川住過一家飯店,房內是雕刻精美的架子床,床前有人踏板。硬木八仙桌,中式靠背椅,八仙桌上陳設着筆墨紙硯,頂上懸着紗燈,一派書香典雅。近年再去發現改建成了高層標準了,以致使人弄不清這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
相反,我到美國一位大學校長家做客,看到他客廳隔斷牆上鑲了四塊木雕構件,竟是中國太師椅子的椅背,他得意地告訴我這是在北京一個舊貨攤上買的,每件只要20美元。(我估計小販收購時,連椅子也花不了10美元)台北一家五星級酒店,出名的雅緻。它大廳的頂棚是用多扇大陸農村的舊式大窗拼成的,在窗欞空隙處裝暗燈。酒櫃是大陸舊時雜貨的老櫃枱櫃前擺着老北京到處都有的大酒缸。老闆來招呼我們,我問他這些東西那裏來的?他說是從大陸購運來的,有人專門去大陸收購,一次運來好幾船。他特別補充說:“這些在大陸算廢舊物品,不是文物,完全合法”。
感到安慰的是,這些舊傢具的藝術和民俗價值還有人承認並保存;看到我們把珍貴東西當廢品賣了再花高價買普通西式傢具,也有點遺憾。
我尊重各自的選擇。肯在住上花工夫下本錢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新氣象,證明我們生活水平提高了,值得高興。得到的一點啟發是:居得安不安,不只決定於物質條件,還有精神因素。作為個人。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作為一個民族,什麼叫美,怎麼才算舒服,該有點共同性。
節儉,樸實不影響美觀和適用,華麗奢侈也不見得就舒服。若能少花錢,得安居,何樂不為!
說行
本來我以為“行路難”只存在於老百姓身上。某地有諺:“縣裏幹部兩頭平,區級幹部帆布棚,鄉級幹部一百三十,村級幹部兩腿擰。”近年隨着我國經濟發展,普遍提高了一檔,連一些富裕鄉鎮企業領導人都“兩頭平”了,該知足了吧?豈料不然。“兩頭平”還有國產車進口車之分,進口車又有豐田、福特、卡迪拉克之別。據說有的單位按級別不能買高檔車,買了高檔車不能立“戶口”。他們就先買國產車,辦下“戶口”就來報廢,賤價處理這車,然後在它的“戶口”下換上進口高級車。所以近日報載,中央雷厲風行,要幹部們在自律中把不按規定乘車作為相當重要的一個過失來檢查。
這是聽說的。看到的也有。去年隨政協委員們到一個小縣考察。縣裏合資企業發展很快,成績顯著,被視為成功典型。參觀完與當地領導座談,主人請一位歐洲裔委員發言,那位白膚藍眼的中籍洋人用流利的普通話說:“我不想光說好話,怕你們不愛聽!”主人當然表示歡迎批評。那位委員問:“你知道在外國什麼樣的人才坐那種車嗎?大亨!資本家!一般人坐不起。廠里的工人乾的是外國人不幹的臟活累活,拿的是人家幾十分之一的工錢,你們縣是才奔小康,一個廠長就坐這樣的車?我在外方代表面前替我們中國人不好意思!”在座的無不為這位愛國的同志感動!
前些天報上公佈了各級幹部用車的排氣量標準。我不懂3.0、2.5等排氣量實際的含義。猜想數字越大載重能力可能越強,載重能力大就標明坐車人有分量,便有人打腫臉充胖子,輕載搭重車。
細想一下,這倒是古已有之的現象。中國有皇帝的時候,皇上家裏人誰乘什麼車,當官的那一級官員乘什麼轎,都有法律規定。不按標準乘用就叫“違制”,違制是要治罪的,這也不是中國獨有,外國也照樣。我在德國曾看見拿破崙1812年從莫斯科城下逃跑時乘的那輛馬車,不僅豪華舒適,車上還帶有廁所。洋朋友說這是皇帝才有的馬車!只是拿破崙嫌馬車跑得慢,怕被俄羅斯兵追上,才扔了它騎馬逃走了。這輛馬車就成了展覽品。
中央在認真檢查處理坐車中的不正之風,得到了全國人民的擁護。儘管普通老百姓在“行”上的難題是另一些。
普通人出門都乘公共交通工具。旅客花錢乘車、乘船是購買交通工具的使用權和交通行業的服務權。按道理說旅客一買了票就取得了暫時主人的身份,而管理、服務人員則是受雇於旅客。但在舊社會,許多事是不講道理的。操縱交通工具的大權在業主手裏,乘不乘在你,走不走、怎麼走在他。旅客處於被動地位。欺壓旅客成為常事,所以舊中國有一句諺語:“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
新中國成立,換了制度。我國交通事業完全以為人民服務目的,工作人員都無私奉獻。鐵路加了許多條,公路擴展了許多里。民航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連普通勞動人民也能空中旅行,用老北京的話說叫“老媽坐飛機,抖起來了”!中國人的“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不過,若拿樹來作比方,光是“根本”變化,樹梢上缺枝少葉,怕是不好乘涼的。我們這棵“行”的大樹,枝枝節節大部分都好。只是還有“個別”,缺枝少葉的地方。雖然只是“個別”,可就夠老百姓喝一壺的。
前兩天單位有兩位領導從南邊回京,啟程時是請當地機關從火車站買的軟卧車票。到北京一出站,被查出票是假的!不僅被罰款,而且受了頓教訓。雖然買票的錢被罰的錢全由國家報銷,公家罰公家,互通有無。但叫人想不明白:憑手續,拿證明由辦事機關從車站買來的票都假,此地車站買票到彼地車站挨罰,這錯誤叫乘客怎麼改正法呢?
去年到老撾訪問,同行的是兩位某省老作家,都是鶴髮童顏的老人了。不知什麼原因,其候機室與別的國際航線不同,是在樓下一處小廳中。連水也無處喝。這也沒什麼,大家說閑話解悶就是,我就利用這時間跟大家談有關出訪事項。正談到要維護國家尊嚴的問題,忽然一位比我兒輩還年輕的工作人員厲聲喊道:“別聊了,到樓上找人去!”我奇怪地問:“我們的人都在這兒,去找誰?”他說:“你們的人齊就行了?還有別人呢?去,到樓上喊一下,把坐這班飛機的旅客都招呼下來,我要清點人數”!一剎那間我真以為又回到了紅衛兵專政的時期。兩個小時候到達萬象,看到老撾有關領導人和我國大使都來迎接,有人就感嘆地說:“都說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時難。咱們相反,一離開家就值錢了!”
可見光有交通工具,不等於中國人的“行”就進入了先進時代。在“行”的事情上,也得兩個文明一起抓,而且兩手都要硬。我還要說我們的交通業“根本”是好的“這只是枝節。
枝節好的我也見過。有次我送日本作家水上勉回日本,在上海候機。正坐着談話,從外邊走進四個穿着航空制服的“全日空”工作人員,手裏捧着鮮花,直走到水上勉面前,啪的一聲集體行禮,把花獻到他面前說:“聽說先生要乘我們飛機回國,我們感到非常榮幸。請接受我們的敬意……”水上勉馬上眼圈都紅了!連說:“從你們身上我感到祖國的溫暖!”
我不是專找外國例子來貶低我們自己。我沒有那麼崇洋媚外。我不會忘記論根本還是我們好。只想說若枝節也好,會讓人更愉快。
我們的民航也確實在改進。今年開***時,有位女委員發言給民航提了點意見,第二天民航部門的領導人就來了解情況,及時做了處理,不僅退了錢,還把那家公司領導也從外地召來賠禮道歉。這件事在政協委員中引起極大感動,大家為此增加了對民航業改進工作的信心。今天在這裏我想藉機表示敬意,並相信這種負責精神並不只是表現在政協委員身上,對所有乘客都一視同仁。
東安市場百年雜憶
遊客到北京一定要去王府井。這條街算得老北京商業大街代表。王府井所以成為取得此榮耀,因為它有個東安市場。是北京城最早出現的現代商場。要問東安市場開張多少年了?不多不少,到今年正好100年。
市場開張100周年,本是喜慶事,只是要提起東安市場的產生過程又不得不聯繫到八國聯軍佔領北京的恥辱,總讓人有點彆扭。
本來北京東城的商業集中地是東華門大街。它的東邊是八旗兵的操練場,每天操練完畢,營官,管帶們逛到這兒順便買東西。往西走是紫禁城的東華門,文武官員上朝退班。騎馬坐轎由此經過,看見喜歡的物件隨手就買兩件。大點的商戶花錢送禮跟太監們套點關係,還可以混到塊“腰牌”,帶着商品到進宮去“串朝房”。太后老佛爺看上眼的東西,賜銀子是不打價的。可是庚子年一場橫禍,八國聯軍連燒帶搶,把個北京城砸把得牆倒屋塌,連練兵場都給徹底毀壞蹋平了。
到了1903年,也就是光緒二十九年,賣國條約上籤了字,換來了暫時和平,慈禧老佛爺從西安逃難回來,一看東華門大街已變成破磚爛瓦,作買賣就攤了幾個地攤,既心酸又掃興。不管割了多大地,賠了多少款,皇宮門口這點面子總還得維持呀!別的事先不管,立刻傳旨修整京城市容。先把皇城根附近整修得像個樣子。
要施工就得把擺小攤買賣家趕走!可是全趕跑了,宮裏府里要用點什麼東西找不到地方買也不行。最好把商販們集中到一個地方,商家也有生意作,用家也有地方買。可上哪兒找這麼大塊地皮呢?還是老佛爺英明,一眼就看到了金魚衚衕南邊被鬼子大炮轟毀的《練兵場》:八旗兵在那裏練了幾百年,都沒經住洋槍洋炮,北京城被佔了,《辛丑條約》也簽了,練兵場還修個什麼勁?再練也是白練。得了,乾脆在這兒擺攤做買賣吧!一道令下,就把皇城根前擺小攤做買賣的全趕進了練兵場。雖然只是個市墟,可也要起個名字。地屬東城,又求平安,就這麼被逼出來個“東安市場”。
本來事出無奈,卻是歪打正着,帝國主義用兵船洋炮打開中國大門同時,也給這個封閉保守的帝國帶進來市場經濟之風,商品社會之氣。過了兩年,中國最後一任封建王朝垮台了,最早出現的“東安市場”卻旺盛了。
散落街頭的小攤點,湊成一堆就成了大集市。攤越多越招客,客越多越引商,不到十年,形成了南北一條正街,東西四條衚衕為骨架,以“暢觀樓”,“丹桂茶園”,“東安樓”,“南花園”,“雜耍場”等商家為重點,有300多個行業,600多家商場和貨攤的大商場。要購物,布匹服裝、日用百貨、玉器古玩、珠寶鑽翠、應有盡有。想休閑,聽戲,有吉祥,丹桂兩家茶園,東西分立。老北京人泡上一壺茉莉香片,眼睛微閉,細品台上名角們的西皮二黃。丹桂的頭牌是梨園名宿譚鑫培,吉祥的挑班是藝壇新秀梅蘭芳。梅蘭芳排頭一次排時裝戲“孽海波瀾”,在這裏一炮打響,天天客滿。一時間吉祥的上座率竟超過了丹桂。譚老前輩既為梅的成功高興也多少有點失落感。有天梅蘭芳去西郊戒壇寺燒香,正好碰到譚鑫培在那裏閒遊,梅蘭芳趕上去請安,譚老先生笑着說,“好啊,你小子又趕到我這來了”!
老北京的普通人最早品嘗西餐,多半也是在東安市場。那裏最早開了兩家西餐廳。一家可能是跟天津聯號的叫“其士林”,名氣很大。一家本地創辦的叫“國強”。這“國強”卻有點洋為中用的勁頭,賣的雖是西餐,佈置保持中國茶樓原狀。八仙桌,硬木椅,服務員穿白長衫,絕對保持民族風格。既然在這裏完全體會不到西餐館咖啡廳的風格情調,為什麼其生意還挺紅火呢?這可能跟中國人重視食品滋味多於餐飲環境有關。60年前在這裏掌灶有位師傅,做德國菜非常拿手,據說北洋政府時的黎元洪總統,都專門騎馬到這裏來吃它的“鐵排雞”,“鐵排雜伴”,飯後還加上一杯濃咖啡。
東安市場轉眼間開業滿百年了,外部建築造型,內部經營品類,隨時代改變,今天改建后已很難想像它當年的面貌。但人們會記住這裏是北京人走向新潮生活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