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下冥山 第一章 黑袍鬼
大漠沙如雪,冥山月似鉤。
五千里冥山綿延,以北是雪國蘭達。
蘭達是苦寒之地,風雪不止,草木難生。五百年前符離人在此建國,傳說符離人先祖是天蒼狼後嗣,驍勇能戰、忠貞不渝。蒼狼之眾,所向披靡。
蘭達以北是連符離人都望而生畏之地。符離民歌有言:“茫茫兮北地,渺渺兮無垠。燦燦兮魂滅,煌煌兮居神。”極北乃神明居所,凡人若敢踏足,則極寒入體、皮開肉綻,鮮血凍發、開作血蓮,神魂俱滅,百骸不存。是謂“紅蓮大地獄”。
冥山以南則是新朝太蒼的西北靈威道。前朝大昊靈威將軍李寒煙開疆西進,滅大漠國鞣蘭,梟首三十萬。於是黑岩山以東、冥山以南盡歸大昊。又三年,蘭達國南侵,兵逼陰霆關。李寒煙單騎單刀、一馬迎敵,三招破盡蘭達群雄,橫刀斬落冥山之巔“仰天嘆”。蘭達國主阿史那·連山因而拜服,立下百年不戰之約。高宗皇帝司鴻幽以李寒煙封號“靈威”冠此疆土,於是靈威道之名世代相傳。
此處便是靈威道治下,商陽城與谷陽城間的一片荒漠。
太蒼西北是靈威道,靈威道西北是西平州,西平州西北,則是商陽城。商陽城起於冥山南麓,北鄰蘭達,西接游牧王朝魄羅碌,陸上商隊往來繁密,是座富城。
城是富城,城外卻是地獄——大漠一望無際、綿延不絕。白天烈日灼人,夜晚,北地陰風越過冥山南下,冷入骨髓。更多的苦民生活在大漠裏。窮山惡水出刁民,天不遂人願,人便吃人。十五個漠賊匪幫橫行,黃沙之下埋骨無數,不足為道。
此時,清洪二年,暮春三月,寒夜四更。
“世人~世人皆說行俠好,孤俠悲苦誰人曉。飄零半生老無依,曝屍四野縈黃草喲……縈黃草……”
不知誰人,長夜悲歌。歌聲飄蕩,隨風直上九霄。
血漫黃沙,已被沙土舔舐乾涸。微弱火光之下,馬踏黃沙,嘶喘啼鳴。一支三十人的馬隊包圍着一位蒼髯白髮的老者,老者側卧在地,身披十多處刀傷,最重的一刀砍在右腿,腿骨都被斬斷,只留下些許皮肉零星粘連,身下血泊將老人浸染成血人。
老人身邊還有些屍體,有些有頭,有些沒頭,都是男子。再遠些還有騾馬板車,上面大大小小都是箱子包袱,也被賊寇圍了。
看來這是一支商隊,遇上了漠賊。估計是初入西北不知規矩,竟然專挑賊人晝伏夜出大展拳腳的時候趕路,不遭罪都沒道理。
“……縈黃草,黃草埋沒十年高,早有新朝替舊朝,舊朝白骨亂蓬蒿……舊朝……咳咳!”火光搖曳,看不清老者臉色,只能聽見他唱不動了,咳嗽幾聲拖着蒼老嗓音嘆道,“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馬上為首的賊人聞言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焦黃的牙來。他是個乾瘦漢子,面色枯黃,留着兩撇短須,有一隻眼是瞎的。笑過了,他抽刀指向老人,那是一柄魄羅碌國的彎刀,最適合馬上揮砍,有玩笑話講:“魄羅碌刀彎彎繞,繞頸走一遭,眨眼便過奈何橋。”
漢子開了口,聲如其人,又奸又壞:“老東西,還有什麼話講?”
老人抬眼瞅着漢子,討好似的訕笑起來:“那一車破爛東西,值不了幾個錢。大爺給我留個囫圇屍首,棺材盛了,找地方下葬,我把真正值錢的東西告訴你。”
漢子冷笑一聲:“我對我爹都沒這麼好,葬你?你當我楊飛沙是活菩薩!”
話音落下,漢子舉刀便向老人砍了下去。
出人意料,電光火石之間,夜色里忽然響起一聲鬼哭。十幾匹馬受了驚,一齊驚叫蹦跳起來。漢子胯下馬也驚了,害他那一刀下去沒砍中,落在了沙地上。“砰”一聲悶響,長刀勁力綿延而出延伸一丈有餘,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被黃沙緩緩填滿。
眾賊人勒馬,齊齊望向鬼哭聲傳來的方向。賊首尤為緊張,眯起眼睛望着火光觸及不到的昏暗之處,忽然抬手斬去一刀。勁力橫貫而出,月弧的刀勁飛進黑暗之中,如泥牛入海,沒有了動靜。
身邊一個滿臉麻子的低聲問道:“幫主,讓你砍死了吧?”
赤沙幫幫主楊飛沙不說話,僅剩的一隻眼睛已經看見了黑暗中來客。
火光里先走出來一匹馬,純黑的毛;馬上坐着個人,純黑的袍。一人一馬自黑暗中走出,好像從染缸里出來,猶帶着褪不去的深黑。
又是一聲鬼哭,驚得眾人渾身上下汗毛倒數——大漠裏舔血這麼些年,還沒覺得這麼毛骨悚然過。
見了賊人,馬不驚,人不懼,繼續前行。於是男人黑袍上的流雲紋顯露出來,黑馬雪白的四蹄也顯露出來。這是匹好馬,從頭至尾長一丈,自蹄到項高八尺,只四蹄之上毛色純白如雪。這馬喚作“踏雲烏騅”,傳言是黑龍出海所化,有雲煙覆日神通。
乾瘦的楊飛沙舉刀問道:“小子,哪條道上的!”
黑袍人不答,胯下馬也繼續向前踱步,一人一馬終於完全被赤沙幫人馬的火光給籠罩。近了,楊飛沙這才發覺對方竟是個極年輕的後生,細眉鳳目,面容清秀,黑髮披散之下略帶幾分女相。
至於鬼哭,是因為那人手裏的東西——一個陶土的塤。這東西不好吹,吹得好自然空靈清幽;吹不好,能半夜驚得人尿炕。
於是楊飛沙笑起來:“奶奶的,以為真是半夜碰上了鬼,原來是個二尾子!”
眾人隨即大笑附和,哄鬧一片。
不過有個人不笑,不光不笑,還驚呼了起來:“幫主,是、是他!”
楊飛沙不明所以,扭頭看向那個面色驚慌的手下。那小子向來以陰險狠毒著稱,怎麼這次反倒最沉不住氣:“他?他是誰?”
“就是、就是那個殺了韓老七的!黑袍鬼!”
此話一出,楊飛沙獨眼圓睜,扭頭看向了黑馬上那年輕人。
西平州的沙漠裏有十五個大匪幫,楊飛沙手下赤沙幫排第七,不上不下。韓老七的刀馬賊排第一,穩佔鰲頭。
不過七天前,赤沙幫排到了第六,因為刀馬賊被滅了。不是官府滅的,也不是同行滅的。手底下好打聽的嘍啰在窯子裏跟其他匪幫“同仁”閑聊時聽說,滅刀馬賊的是個騎黑馬、穿黑袍的年輕人,他一人一馬殺了刀馬賊百十騎悍勇,更把首領韓老七的人頭掛在了商陽城二十裡外杏林客棧的酒旗杆上面。
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只因為他所到之處總有那個破塤的鬼哭聲音,所以漠賊都叫他“黑袍鬼”。
眼前這人,黑馬黑袍,鬼哭狼嚎,錯不了,就是黑袍鬼!楊飛沙眯起獨眼,猙獰怪笑:“難怪,難怪能接住我的刀勁……就是你殺了韓老七?”
“黑袍鬼”頂着一張名不符實的英俊面孔,開口道:“你說的是那個一身毛的禿子?”
韓老七鬍子連着胸毛,胸毛連着腋毛,腋毛連着肚毛,肚毛連着鳥毛,鳥毛連着腿毛,唯獨就是頭頂沒毛。想起韓老七那張臉,楊飛沙仰頭大笑,看來絲毫不為他的死而感傷半分:“不錯,沒想到他殺了半輩子人,到頭來死在一個娘們兒手上!”
黑袍鬼不為所動,大漠裏夜風催人,吹得他一頭黑髮狂舞:“讓開,別擋路。”
楊飛沙奸笑:“這好說,能殺韓老七洞明境中品的本領,你定是高手。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走好不送!”
眾人聞聲讓道,黑袍鬼胯下烏騅馬正要走,那邊卻忽然傳來一聲凄楚呼號:“少俠……救、救命……!”
楊飛沙一驚,刀指老人怒道:“老東西還敢垂死掙扎,這就殺你!”
說話間,楊飛沙手起刀落,又是一道凌厲刀勁向老者縱劈過去。
電光火石之間,馬上黑袍鬼忽然拂袖而出,只聽一聲爆響,區區袖風竟攔下了那凌厲無匹的一刀,使其化作火光里一團慘白的煙氣。
楊飛沙見狀一驚:“你做什麼!”
黑袍鬼不理楊飛沙,扭頭看向老人:“我救你,你出多少錢?”
老人聞言一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怎能討價還價?”
黑袍鬼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個行路人,他們與我無冤無仇,我為何要犯險救你?我只看見你挨了刀,渾身是血。可究竟是你要殺他們在先,還是他們要害你在先,我又不知道,萬一錯殺好人怎麼辦。”
說著,黑袍鬼那面無表情的俊俏面容上多了一絲笑意:“老人家,人會說謊,銀子可不會,是真是假,一稱便知。我心裏有桿秤,你的性命值多少,不如你自己先喊個價錢。”
肉眼可見,老者的臉色由驚轉怒、由怒轉哀、又從哀入定,只眨眼功夫便做了決定:“那邊車上,香檀木匣里有一柄絕世寶刀,有價無市,千金難換!”
黑袍鬼沖那邊瞥了眼,其餘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卻已經胸有成竹,點頭應允:“好,你的命我保了。”
話音一落,烏騅馬一聲嘶鳴,赤沙幫眾人大驚失色。
緊隨而來便是“噌”一聲響,待到眾人發現黑袍鬼拂袖之時,楊飛沙一顆人頭已經飛上半空,灑着血落在了十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