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曲終人散

陳凱月回家過年，順道去看望了王偉。兩人許久沒見，雖然有保持通話，但是見面還是有些生疏了。陳凱月上前給了他個大大的擁抱，他只是禮貌性地回抱了她，並不見得有多麼的驚喜。現在的陳凱月對於他來說，無非就是一份責任而已，愛無從說起。這一年多來，生怕她又尋短見，他從不敢說重話，對她的話言聽必從。他工作不順心，從不對她傾訴，米曉如偶爾會嘮嘮叨叨，但他彷彿什麼都提不起興趣，對她的話越來越敷衍。久而久之，兩人就像只是系在線上的兩個結，完全不同方向，隨風搖曳，搖搖欲墜，隨時可能掉落。

陳凱月鬆開他，笑容滿面地望着他，期待他能帶她到處逛逛，或者去到他工作的地方看看。王偉點頭，沒有牽她，轉頭在前面帶路。陳凱月突然閃過一絲尷尬，縮回伸到一半的手，她本想主動牽他，可他把手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裏，讓陳凱月撲了個空。她不甚在意，將手收回進自己寬大的大衣里，拉過行李箱，小跑着跟上他。他似乎在沉思什麼，神色憂鬱，連陳凱月和他說話都沒聽見。

“喂，你在想什麼？”陳凱月快速上前兩步，擋住他像動車一樣疾馳的雙腿，逼他停下，瞪着他。

王偉顯然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陳凱月嚇得呆住了，一臉無辜地回望她。他剛才一直在想，要帶她去哪，一下子沒注意她說了什麼。

陳凱月看出他心不在焉，將話重新說了一遍，眼緊緊盯着他，仔細觀察他臉上細微的表情，顯然，對於她的來臨，他並不歡迎。“是不是我來找你，給你添麻煩了？”她拉下臉，小心試探道。

王偉從嘴邊擠出一抹笑，只是這笑太僵硬，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對不起，我只是在想，帶你去哪玩玩。”

陳凱月不說話了，瞪着楚楚可憐的眼睛，好似下一秒眼淚便會像水龍頭一樣，一擰就出水。“既然你這麼不願意我來，那我回去了。”說完，真的就抓起行李箱，轉身往回走。王偉急忙攥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回自己面前，好言相勸道：“說什麼傻話。你來，我怎麼會不開心呢。”

陳凱月掙扎了幾下，掙脫不開，賭氣立在那，撇頭不看他。王偉只好輕聲哄她，一個勁兒說對不起，哄了半天，總算將她帶離車站了。他打了一輛車，說了個地點，便將她的行李抬上車，而後，擁着她，坐了上去。兩人一路無言，司機不時通過後視鏡，偷偷觀察兩人，不明白小兩口怎麼了。

王偉轉頭看了她好幾次，見她眉頭還是緊皺，神色不悅，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下了車，他先帶她去吃了一頓飯，而後，拖着她，慢悠悠地在南平老街隨意逛着，時不時，手指前方，向她介紹南平的風情。

陳凱月神色總算有所舒展了，他頓時放下心來，人也沒有拘謹了，放鬆了許多。他很怕她，一不開心，就又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

“不帶我去你學校看看嗎？”陳凱月逛了一會兒，覺着無聊，便隨口問問他的學校在哪，提議要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

王偉支支吾吾，找了幾個接口搪塞過去：“學校放假了，都沒人，挺冷清的，且是農村校，狹小潮濕，對不起啊，就不帶你去了。”

“既然知道那學校小，怎麼不換換地方呢？去大學校才有更好的發展，窩在小縣城，能有什麼出息呢？”陳凱月說的話非常犀利，她本就不滿他窩在這小學校，浪費時間，憑他的才能，去大學校才有用武之地。

“小學校挺好的，簡單，沒有那麼多勾心鬥角，處心積慮。”王偉不置可否，反駁道。他喜歡這地方，不想變換環境，他也不想去爭權奪利，平平淡淡總是真，過好每一天對他來說，已知足。

陳凱月見他這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男兒志在四方，他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你這樣，能有什麼成就呢？到時候，我該拿什麼跟我爸媽交代，讓他們放心把我交給你？”陳凱月厲聲說道。她一直跟她爸媽說王偉非常上進，很努力創造更好的生活，可現在看他這樣子，讓她如何爸媽說呢？

王偉對她的指責不生氣，反而心平氣和的對她說：“每個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對不起，我喜歡這樣的生活，這讓我很心安。”他已經不去渴求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日子了，安安穩穩沒什麼不好。他知道他一時半會，沒法改變她的想法，也不想去改變，順其自然吧。

陳凱月一聽這話更氣了，甩手不理會他。王偉看她這樣子，心更累了。他沉默着，沒心思再編出甜言蜜語去哄她。兩人的見面不歡而散。陳凱月沒有逗留多久，就搭下一班車回了家。

大四下學期，兩人的矛盾越加激烈。愛情，直至成傷之後就是永遠的對不起，即使你感覺不到我。凱月心裏越發不安，因王偉曾經劈腿過，她老懷疑他在南平有一個想好的，才這麼樂不思蜀，不思進取，可王偉卻堅信她這是無理取鬧，疑神疑鬼。兩個人三天兩頭，在電話里吵得不可開交，舍友們去勸都勸不住。加上陳凱月爸媽的反對，一段糾纏四年的感情，鬧到最後，因三觀和性格不合，最終，以陳凱月提出分手而宣告結束。

王偉自由了，解脫了。他不能主動提分手，儘管對陳凱月已無任何感情可言，可他還是不能開這個口。這一年來，他對陳凱月已經算是仁至義盡，該做的，他全都做了，他問心無愧。

而陳凱月分手后，在宿舍大哭了一場，蔫了幾天，就平和的接受了這個現實。其實，這一年來，兩人見面寥寥無幾，感情全靠一根電話線連着，憑她的睿智和英明，她不會察覺不到什麼，只是，她不去深究，始終緊緊握着這條感情線，不肯放手，搞得兩邊都心力交瘁，這樣勉強下去，沒什麼意思，乾脆一刀兩斷吧。時間不是讓人忘了痛，而是讓人習慣了痛。

在這段感情里，她全心全意愛過，痛過，卑微過，甚至失去自尊過，對她來說，夠了。之前的貪戀說到底只是依賴，可這一年來，異地分隔，給了她冷靜，獨立的空間，她漸漸不再需要他，不再依戀他。有一天她恍然醒悟，原來，沒有他，自己也可以過得很好。與其天天淹沒在爭吵里，不如放彼此自由吧。這一次，她非常果斷，決絕，毫不留戀。

愛情就像織毛衣，建立時一針一線，千辛萬苦，拆除時只需一方輕輕一拉，曾經最愛的人就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這件毛衣的線頭，就拽在兩個人的手中，幸福還是痛苦，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做了決定后，和舍友們通知了這件事，她超乎尋常的冷靜，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把舍友們嚇得半死，以為她又要出什麼么蛾子了，爭相過來安慰。她反而笑她們小題大做。直到確認沒事之後，舍友們才鬆了一口氣，仔細聽她娓娓道來這段感情的始末。

雖然可惜，但是舍友們卻拍手叫好。自上次那件事後，她們對王偉已沒什麼好感，只是礙着陳凱月，不好評論什麼。愛情嘛，總要自己去經歷，才會發現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那晚，陳凱月為慶祝恢復單身，專門請她們去搓了一頓大餐，吃得大家滿心歡喜。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只因為某人不如你所願愛你，並不意味着你不被別人所愛。誰離了誰，還不是一樣活。

兜兜轉轉，分分合合，人就在這不停流轉中，漸漸長大，漸漸成熟，不再感情用事。

很快，畢業來臨了。離別，多麼傷感的字眼啊!在最後一頓離別宴上，有人歡喜，有人抱團痛哭，有人趕着最後一刻，藉著酒意，向心愛的人告白，訴說幾年裏的單相思，有的忙着告別，從此一別兩寬，各安天命，天涯再見。

在現場，對着全班的人，316宿舍冷眼旁觀，沒有落淚，有的只是惆悵。她們見慣了人間的離別，比他們更清楚，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觥籌交錯，一杯一杯地灌着，酒醉迷離間，人的偽裝一層層卸下，心牆被一寸一寸攻破，人們勾肩搭背，笑談過去，相約未來。伴隨着一陣陣的開懷大笑和痛哭流涕，四年光陰在此落下句點。

吳皓和許秀青互相對視一眼，千言萬語一切盡在不言中。即將分隔兩地，曾經的信誓旦旦，此時顯得微不足道。未來在哪裏，吳皓回答不出來，他同樣迷茫。倒是許秀青樂觀許多，端着酒杯，像只小蜜蜂，嗡嗡嗡的到處打轉，她是想和他過一輩子的，所以她一點都不擔心。

何亦菲兀自和袁香君喝着酒，她們倆的革命友誼不會因距離而改變。米曉如走後，兩人臭味相投，志同道合，親密無間，共飲一杯水，同吃一碗飯，同卧一張床，好得連熊華都嫉妒了，恨何亦菲恨得咬牙切齒。就連這最後一頓飯，她還要和他爭，難道她不知道她這盞電燈泡很閃嗎？

何亦菲沒有空理會熊華那怨婦似的目光，人生得意須盡歡，放意且狂歌，管他七七八八。她和程子鳴感情穩定，畢業后，就要在漳州定下來了。龍岩那個家，已經讓她心生膽寒，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個家去，她像溺水時可以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似的，抓住程子鳴不敢放過，生怕一不留神，這幸福就從指間悄悄溜走。

人一旦心安，就會放縱許多。她此時正一杯接着一杯地飲着，反正喝醉了，程子鳴會來接她。

陳凱月在她們這桌呆了沒多久，就起身去別桌串門了。她必須得去感謝班裏的男同學，不管在公事上還是私事上，都給與她極大的幫助和關懷。就要畢業了，有些話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她像只花蝴蝶，在酒桌前，翩翩起舞。末了，她敬了林輔導員一杯，感謝她這麼多年的栽培，雖然讓她煩惱過，失望過，但總算最後懸崖勒馬，迷途知返。林輔導員看着曾經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如今為了一個男人，搞得名利雙失，實在可惜。她嘆了一聲氣，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小月啊，出社會了，得懂得愛惜自己，可千萬別衝動行事了啊。”

陳凱月笑靨如花道：“放心，人都死過一回了，還能有什麼看不開的。謝謝你的教導。”說完，她將杯子舉起來，又敬了她一杯，便施施然又去別桌了。

向依依了無生趣，四年裏，和這些所謂的同學交集並不多，有的只是點頭之交，並不像她們，有那麼多的離愁別緒，此時的她，孑然一身，孤家寡人。牽挂的人不在這裏，她的心也不在這裏。她暗自神傷地獨自喝着悶酒，與這裏格格不入。許秀青叫過她幾次去敬酒，可見她沒有興緻，便拋下她，自己走了。

向依依見吳皓緊隨其後，婦唱夫隨，突然很羨慕。都說畢業季就是分手季。看着他們這一路走來，儘管分分合合，但至少堅持下來了，這是最讓人欣慰的了。想到這，她又仰頭悶了一杯，就見楊冰冰點着小舞步漂移過來，啪的一聲，將酒杯摔在她面前已滿目狼藉的，沒有一處乾淨的桌子前，嫌棄地看了一眼，說道：“幹嘛在這一個人喝，來，我陪你。”

“應付完你們宿舍的啦？”向依依抿嘴笑了一下，戲謔道。她注意到，她的臉已經喝得通紅，兩個淺淺的小酒窩依着她說話的樣子隱隱可見，雙眼迷離，歪頭，微微靠在她肩上，打着嗝。知道她喝多了，正找她撒酒瘋，她也不惱，輕輕將手縮回到她背後去，就勢攬住她，讓她靠的更舒服些。

“我就知道你心裏不爽，好像藏着很多事，可是你又不說，我也不好意思打聽。不過，如果你需要，我一直都在。”怕她不相信似的，她突然坐直，屁股往後一蹬，站起來，大力拍着胸脯，做着保證，身體搖搖晃晃的，要不是向依依即時扶住她，恐怕就摔倒了。

向依依有那麼一瞬被她感動到，眼泛淚花：“知道啦。”她和她，相見恨晚，惺惺相惜，感情卻比舍友們還來得深厚。人真是奇怪的東西，生命中遇到的每次偶然，其實都是命中注定，無論你遇見誰，都是你生命力該出現的人，都有原因，都有使命，這個人一定會教你一些什麼。

就像楊冰冰，她的身上總有一鼓親切地味道，很舒服，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相識越久，越能從她身上感受到努力的力量和以一顆美好的心去面對生活中的苦難。向依依想，人生貴相知，何用金與錢，君子之交，淡若水，不用刻意，不用奉承，不用討好，一切順其自然就好。好的友情就像一杯清茶，能讓人如沐春風，心曠神怡。世界雖大，知己難求，同樣的靈魂總能在彼此之間互通有無，米曉如和何亦菲是如此，袁香君和何亦菲亦是如此。她們的情誼曾讓向依依非常羨慕，她很榮幸，在大學的最後時刻，也能夠得到這麼一位知己。

重新將她扶正，好好坐在位置上，向依依怕她喝太多，沒有吃東西，就重新拿了一副碗筷，挑了幾塊食物放進去，然後移到她面前，示意她吃。此時，她乖乖地，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吃着東西。旁邊的人熙熙攘攘，喝到興頭，全都抱在一起痛苦流涕，看得向依依眼睛漲的生疼。就要分別了呀！四年光陰就此別過，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