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沉寶

江口沉寶

江口沉寶

“什麼?”許枚一驚。

祭紅瓷靈道:“光緒十七年倦勤齋大修,光緒皇帝在修成後來過一次,具體日子我記不清了。那天天氣很好,皇帝興緻也不錯,在倦勤齋四處走走看看,在一層東次間小坐了一會兒。我是東次間的陳設,親見一個小太監來說,咸豐皇爺派去四川的人回來了,還說有什麼消息,裕瑞未曾上報的消息。光緒皇帝也不很在意,只淡淡說了一句:‘西賊末路草寇,能有幾個銀兩?都是做些無用之事,讓他去西面戲台那兒候着。’”

“西賊?”許枚奇道,“怎麼又和張獻忠扯上關係了?”

姬揚清卻有些奇怪:“皇帝屋裏還有戲台?”

祭紅瓷靈道:“對,倦勤齋西面有一座小戲台,是一個攢尖頂的小方亭,修得極是精緻,戲台對面上下兩層樓都設了面向戲台的房間,房裏有坐榻,是給皇帝看戲用的,乾隆皇帝曾在那兒看過南府的太監演岔曲。”

天藍瓷靈揮着手道:“哎,我聽到過,單弦兒八角鼓,好聽極了。我在西梢間,那兒離着戲台近,聽得可清楚呢。”

“那你有沒有聽到光緒皇帝和那個四川來人說了些什麼?”許枚忙問。

“沒……沒有。”天藍瓷靈撓撓頭,“我只記得那天昇平署的太監來唱了幾嗓子小戲,還聽見光緒皇帝和什麼人嘰嘰咕咕,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小,我聽不清楚,好像光緒皇帝說了一句‘知道了,你去辦吧’。”

許枚看向眾瓷靈:“你們誰還聽到過光緒皇帝和那人的談話?”

豇豆紅姐弟齊齊搖頭:“我們在東梢間,離着戲台最遠。”

郎紅瓷靈也道:“我說過了,我什麼都沒聽到。”

澆黃瓷靈一攤手:“可別問我,我從沒進過倦勤齋……”

江蓼紅突然想起什麼,獨自念叨着:“四川……張獻忠……彭山……江口……”突然她一拍巴掌道,“嗨呀,江口,彭山江口!要連起來讀,這根本不是人名!江口鎮是四川彭山縣治下的一座小鎮,就在錦江和武陽江交匯處。順治三年,張獻忠撤離成都,帶着滿載金銀財寶的船隊沿江東去,被明將楊展阻截,在彭山江口激戰一場,張獻忠大敗,損失慘重,那些運寶的貨船也被擊沉不少。張獻忠見東去無望,夾着尾巴逃回成都。那撫陶師提到彭山江口是地名,不是人名。”

“我明白了,他要尋寶。”許枚道,“‘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識得破,買下成都府。’自從張獻忠事敗之後,四川便開始流傳這麼一首民謠,據說這民謠就是尋找張獻忠寶藏的謎語,只要參透其中機密,就能找到這筆足以‘買下成都府’的寶藏。”

江蓼紅一歪頭道:“咦?我怎麼聽說是‘石牛對石鼓’?”

宣成道:“我小時聽老人講是‘石公對石母’。”

姬揚清道:“這個我也知道,好像是‘石刀對石斧’。”

小悟插嘴道:“我聽說書先生說,是‘石臼對石杵’。”

許枚無奈一笑:“這些所謂謎語怕都是好事者編排出來博人眼球的。魔王末路,移江藏寶,這樣的故事本就精彩傳奇,被說書先生市井閑漢傳來傳去,把哪裏的民謠附會到張獻忠頭上,以訛傳訛二百多年,不知衍生出多少版本,也不知多少人把這謎語當了真。”

宣成道:“尋寶謎語未必可靠,那張獻忠藏寶確有其事嗎?”

許枚道:“這個應該不假。”說著他起身踏着小凳子,在書架上翻翻找找,不時地拋下一兩本小書冊。

“我這兒有李馥榮《灧澦囊》、吳偉業《鹿樵紀聞》、彭遵泗《蜀碧》、沈荀蔚《蜀難敘略》和劉景伯《蜀龜鑒》。記載張獻忠屠戮四川、劫掠財富、沉銀江底的官私史冊林林總總不下幾十種,不少是蜀難親歷者所見所聞,我想這批寶藏是切切實實存在的,但是么……”他又翻開一本費密的《荒書》,指點着書頁道,“瞧這句話:‘后漁人得之,楊展始取以養兵,故上南為饒。’這筆沉江寶藏大部分都被楊展撈走,屯田養兵,消化掉了。”說著他把書遞給小悟。

宣成瞧着一排一排頂天立地的巨大書架,感慨道:“你這裏可以開圖書館。”

許枚笑道:“我這裏都是些閑書,有小說故事,有稗官野史,還有這些筆記雜談,那最小的一架是漢唐著作,旁邊是宋金元的,這裏幾架是明清的,後面是近些年的雜誌畫冊,最裏面還有些貨真價實的宋明古本,就是沒有正經的孔孟程朱,也沒有德先生賽先生……”

小悟接着許枚一本本遞下來的書,忍不住問道:“老闆,這個張獻忠是什麼人?他哪來這麼多錢?把錢撈走的楊展又是誰?”

許枚道:“張獻忠啊……算得一個亂世梟雄吧。據說此人生得黃面虎頷,性子狡譎酷烈,本是延綏鎮一個邊兵,明末陝西大亂時趁勢而起,自稱八大王。”

小悟一咧嘴:“八大王,口氣好大。”

許枚笑道:“這張獻忠確實勇略雙全,野心勃勃,率軍取鳳陽、焚皇陵、陷襄陽、克武昌、破長沙、入成都,一路燒殺屠戮,劫掠無窮,連殺襄王、楚王、瑞王,逼死蜀王,在成都建大西國,登基稱帝,年號大順。可惜此人一副梟雄肚腸,只知攻戰,不擅經營,雖有心治川,卻不得其法。不過三年光景,把個天府之國搞得民疲糧絕,他不得不沿江東走,想要出川入楚,結果先被明將楊展擊潰,無奈回師成都,之後又率兵北上,被入川清軍狙殺,一命嗚呼。”

江蓼紅道:“古來草莽豪傑,哪有能成事的?陳勝吳廣、王薄翟讓、鐘相楊么、西王闖王,一個個摧枯拉朽萬夫莫當,到頭來都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罷了。”

“善破不善立,能鎮不能撫,施威不施恩,終免不了一敗塗地。”許枚一語道出草莽英雄的命門,繼續道,“張獻忠轉戰湘鄂巴蜀富庶之地,劫掠財物無計其數,湘王、楚王、瑞王、吉王、蜀王數代經營盡入其囊中,累累幾萬萬。更可怕的是,他不許治下軍民私藏金銀,私藏三兩者斬,藏十兩者剝皮。”

小悟聽得打了個哆嗦。

許枚又道:“至於楊展,崇禎年間是‘督師輔臣’楊嗣昌麾下參將,明亡后屯兵犍為,南明弘光、隆武時連破張獻忠,永曆時又屢破清軍,威震川蜀,可惜此人性子粗疏,竟被屬下謀殺,一代名將,死得無聲無息。”

小悟道:“那張獻忠的金銀財寶,全都被楊展用掉了嗎?”

許枚搖搖頭:“這卻未必,楊展得到的不過是江口之戰中沉沒的幾百船金銀,張獻忠所掠財物可遠遠不止這些。再說,江口之戰激烈殘酷,幾百艘滿載寶物的船散沉江底,楊展怕是也沒撈乾凈。蜀難百多年後,附近漁人商賈還常在江水中或灘涂上拾到零星金飾、銀簪和銅錢,對吧江老闆?”

江蓼紅點頭道:“沒錯,川人沿江撿拾到大順通寶的事可不算新聞。”

姬揚清不解道:“大順通寶?我記得李自成才是大順皇帝吧?”

江蓼紅道:“李自成國號大順,年號永昌,張獻忠國號大西,年號大順。歷代王朝鑄錢以年號為錢文者多,以國號為錢文者少,這大順通寶便是以年號為錢文的。大順皇帝李自成也以年號為錢文,鑄造永昌通寶。”

姬揚清聽得嘴角直抽:“難為姐姐你能記住這些東西。對了,武雲非那枚西王賞功不也是張獻忠鑄的錢么,那算年號還是國號?”

江蓼紅道:“西王賞功以王號為名,不是流通交易所用,是張獻忠鑄來賞賜麾下功臣將士的,只能算作是一種特殊的獎牌,或者是紀念幣。”

小悟催促着許枚:“老闆老闆,聽你剛才那意思,那個張獻忠的銀子沒有全都沉在江口吧,他敗走之後又去了哪兒?”

許枚道:“沒錯,江口所沉應該只是在戰鬥中被楊展擊毀的運寶船,戰鬥中隨船沉沒的金銀財寶,應該遠遠不到‘買下成都府’的數額。張獻忠兵敗江口,率主力和其他運寶船逃回成都,又率軍北上和入川清軍交戰,在北上之前……”他翻開《鹿樵紀聞》道,“瞧這句話:‘又用法移錦江,涸其流,穿數刃,實以精金及他珍寶累萬萬,下土石築之,然後決堤放水,名曰銅金。’”

眾人圍上前來看着書頁,嘖嘖連聲,無他,只因為“又用法移錦江”的前一句話衝擊力太強——“其下爭以多殺為功,首級重不可舉,男子割勢,婦人各取陰肉,或割乳頭,驗功之所,積成丘阜。”

“真是個變態,太可恨了。”姬揚清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許枚臉一紅,合上書頁道:“清初文人提及蜀難,總不免對張獻忠血腥屠殺川中軍民之事大書特書,讀來令人毛骨悚然。我看來嘛,張獻忠屠殺無算確有其事,可有些詭怪駭人的殺人理由和殺人手段,倒也未可盡信。諸多史冊,我看獨有費燕峰《荒書》最是翔實精到,‘屠山屠野盡一省而屠之,至千里無煙,空如大漠’一句之筆力,足抵得他書洋洋千字詭怪之語。”

姬揚清道:“那移江藏寶的記載又有幾成可信?”

許枚又翻揀起幾本小書冊道:“《蜀碧》《蜀難敘略》裏的記載和《鹿樵紀聞》幾乎一致,都是先移改錦江河道,再把金銀珠寶埋在原本的河道之下,又恢復河水故道,淹沒寶藏,殺光民夫。哦,還有《平寇志》也是……”他翻開書頁,指點着道,“‘用法移錦江而涸其流,下穿數仞,實以黃金寶玉累億萬,殺人夫,下土石填之,然後決堤放水,名曰水藏。’幾處記載大同小異,總該有些可信。”

江蓼紅道:“也未必,明清筆記抄襲成風,風聞之事堂皇入冊者也不在少數,怕是這幾家互相抄引也未可知。”

許枚哂道:“這倒是很有可能。”

宣成隨手翻着書冊,仔細琢磨着郎紅瓷靈和許枚、江蓼紅的話,頭疼道:“所以……這個撫陶師的目的是張獻忠的寶藏?”

許枚道:“咸豐時安排在四川的密探,光緒十七年突然回京奏報有關張獻忠沉銀的事。從咸豐到光緒十七年,其間至少有三十年光景,這個密探年紀應該不小了,他可能確實查到了張獻忠藏寶的地點,也明明白白地對光緒皇帝說了,光緒皇帝卻不甚在意……嗨,這是當然的嘛,那時候的小皇帝年輕有為朝氣蓬勃,一心洋務興國發展實業,對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傳聞舊事當然不放在心上。可那撫陶師不知從何處得到有關這場密談的消息,他對這筆寶藏垂涎覬覦,但光緒皇帝已經死去多年,那個密探或是已經辭世,或是失蹤藏匿,所以那撫陶師希望找到倦勤齋中聽到過這場談話的瓷器,通過它們打探張獻忠寶藏的消息。”

“這便說得通了。”宣成點點頭,又思索片刻,說道,“也許他已經通過什麼手段打聽到了這批寶藏的消息,秘密取走了寶藏,折轉變賣,匯入冉城陳家。”

“陳家……”許枚心中奇怪,“難道真的是陳小姐?不對啊,我見過她的手腕,並沒有什麼星星點點的傷疤。”

江蓼紅也道:“陳家這筆橫財也許和張獻忠的寶藏沒有關係,如果那個撫陶師已經得到了寶藏,他還急着要這些瓷器做什麼?”

“不對,不對……”許枚背着手走來走去,“還有孫士毅,還有陳泰初,這兩個人和這些寶藏又有什麼關係?”他又問郎紅瓷靈,“你說那人問你孫士毅在乾隆六十年的事,對嗎?”

郎紅瓷靈一點頭:“沒錯,但乾隆六十年老皇帝沒來過倦勤齋,那個什麼孫士毅我之前從沒聽說過,陳泰初也是。”

“我要去一趟北京。”許枚道。

“去北京幹什麼?”宣成不解。

“去清史館,查清實錄。”許枚道。

“那可怎麼來得及,明天就是綁匪約定的時間了。”宣成瞧着許枚,輕輕一皺眉道,“你別是有什麼奇怪的法術吧?縱地金光術還是神行甲馬?”

許枚神秘一笑:“瓷境而已,明天中午之前,我一定趕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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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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