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如意

六指如意

六指如意

婁子善家和金二哥家之間隔着一條一丈來寬的土路,凹凸不平,陰暗潮濕,路中間還杵着一棵巨大的柏樹,平時很少有人走,說是路,其實只是一處間隙而已。

金二哥家的院子不算大,門虛掩着,金二哥坐着一隻小馬扎,正在院子裏挑揀木料,聽見許枚敲門,頭也不回道:“進來。”

許枚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見小小的院子裏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木材,小山似的。許枚粗粗看了一眼,見這些木料都不很名貴,最好的便是酸枝,還有些榆木、柏木、櫸木、核桃木、銀杏木和一些許枚叫不出名字的料子。

金二哥站起身來,在圍裙上抹了抹手,神情有些冷漠。

姬揚清打量金二哥一眼,說道:“我們是……”

“捕門的人,昨天在墳地見過了,坐吧。”三人在隔壁院子裏的動靜不大不小,金二哥也隱約聽到,他指指院子裏隨意擺着的幾個小凳,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那隻白貓蹲坐在金二哥腳邊,警惕地甩着尾巴。

“好像人和貓都不太歡迎我們……”許枚打量着金二哥,見他年紀並不很老,背微微有些駝,兩臂的肌肉把衣袖撐得鼓鼓的,腰帶上別了一隻掛着小銅錢的煙袋,穿着一雙舊黑布鞋子,看起來就像個普普通通的木匠,很難想像那些精華內斂的傢具和精巧別緻的木偶是出自他手。

江蓼紅怔怔地盯着金二哥,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有什麼事?”金二哥一手把貓抱在懷裏,硬邦邦地問。

“你是木偶師,還進宮演過木偶戲,對嗎?”江蓼紅突然問道。

金二哥頓時變了臉色,伸手去摸埋在一堆小塊木料下的斧子。

“你姓錢(錢),叫錢異,化名作‘金二戈’,便是拆開了你的姓氏,又把‘戈’化作同音字‘哥’,聽來便像個工匠的諢稱。”江蓼紅盯着金二哥滿是陳年勒痕的手指,聲音難以自已地微微顫抖,“你有個綽號,叫六指如意,你父親曾是清宮造辦處木作的師傅,你沒有繼承錢老師傅的木作手藝,卻劍走偏鋒,把小巧精緻的木偶活計做到了極致,二十多歲時便被稱作‘天下第一木偶師’。”

姬揚清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個“金二哥”的左右雙手,確實都有六根靈活自如的手指。

江蓼紅見錢異警惕地握着斧子,渾身肌肉緊繃,忙放緩了語氣道:“你雕制木偶、操縱木偶和擬聲表演的功夫天下無敵,光緒甲辰年那萬壽節一場‘舌戰群儒’,全靠你一人一幕,操縱二十八個木偶行走坐卧,模擬二十八種聲音激辯爭論,撤幕之後,只見一人在座,滿場皆驚。當時我就在後台,我師傅抱着我透過大幕縫隙看你的木偶戲,我當時便嚇着了,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厲害的木偶師。可惜我只進過一次宮,也只看過你一場戲,聽師父說你演的《李逵背母》《周處除害》聞名京師,我心心念念想去看一場,卻一直沒有機會。”

“原來是你。”錢異的身體稍稍鬆弛下來,卻不肯丟掉手裏的斧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江蓼紅,難得地露出一絲似真似假的笑意,“成之玉的小徒弟都長成大姑娘了,也是,二十年了,你師父可好?”

江蓼紅躬身施禮:“好,身子健朗,日子也過得順遂。”

“那便好,故人消息難得,平安信更是難得。”錢異點點頭,又問道,“你怎麼認出我的,我的模樣可變了不少,頭髮花白了,還滿臉皺紋。”

“我剛才去了傅家的香燭鋪,看到傅先生兒子拿着一隻木偶,那種木偶我認得。”

“喔,那是我做的。”

“還有……你煙袋上掛着的那枚銅錢,是我師傅送您的。”江蓼紅道,“我認得那枚打了四個小眼兒的鎏金乾封泉寶,唐錢之中,乾封泉寶也算難得。”

“哦?怎麼個難得法,你師父當時可說這東西不值幾個錢。”

江蓼紅道:“這是唐高宗乾封元年鑄的虛價錢,幣值等同於十枚開元通寶錢,鑄行不久便搞得物價飛漲,故此乾封二年便停鑄了。乾封泉寶存世不多,這種鎏金的是帝王賞賜臣工所用,更是萬中無一。師父曾見一個老八旗用它穿了小銀鏈子,墜着小鑷子小錐子掛在身上,便順手買了下來,後來又嫌它被今人打了孔,失了氣場,便……”

“便送給我啦?這老傢伙,把自個兒嫌棄的東西送我,虧我還念着他的好。”錢異搖頭笑了笑,語調驀地沉了下來,“你們來查肖搏望的案子?”

江蓼紅還沒說話,許枚便笑吟吟迎了上去:“要在木偶臉上做出潰爛和傷痕,需要注意些什麼?”

錢異的臉頓時垮了下來:“你這後生什麼意思?”

“這個小鎮上的一些人,都有些特別的功夫,所以這裏發生的案子不能以常理揣度,一些特別的作案手段,需要特別的技巧來完成,比如還魂的婁子善。籌劃這場木偶戲的人百密一疏,忘了一個不穩定因素,就是這隻白貓。”許枚指了指錢異懷裏的貓道,“婁子善還魂的那天晚上,單曉貴看到它凌空站着。”

錢異心一沉:那天晚上明顯感覺到手中的牽絲線劇烈晃動,險些沒能順利地把木偶送進壁爐,原來是這小東西跳上了懸空的絲線。

許枚繼續道:“我是打心眼兒里不相信什麼還魂鬧鬼的,可血肉模糊的婁子善確確實實從一座密室中消失了。門窗緊鎖,院子外面還有人守着,婁子善是怎麼逃出密室的?剛才在婁家,我看到靈案不遠處有個連通煙囪的壁爐,這才想明白,‘還魂’的婁子善根本不用‘逃走’,他只要‘消失’就可以了,活人不能消失,但用火油浸過的木偶可以。只要把它送進爐膛,不過幾分鐘就會化為灰燼。單曉貴也說過,當肖搏望帶着家丁破門而入時,壁爐燒得正旺。

“可人偶怎麼動起來呢?我突然想起單曉貴說過的懸空站着的貓,當晚在婁子善家的屋頂和那棵老柏樹之間,一定有什麼看不見的支撐物,很有可能是幾股綳得緊緊的線。當時天已經黑透了,單曉貴看不到絲線,只看到了這隻白貓。在老柏樹上築巢的喜鵲在空中亂飛亂叫,應該是發現巢穴附近有幾股絲線來回滑動,嚇得不敢回巢。我思前想後,只有這個結論能解釋所有問題,但要操縱一個行動自如毫無破綻的木偶,談何容易,我心中遲疑不定,直到江老闆叫出‘六指如意’的名號,我心中一切疑惑豁然消解。”

“名頭太響真不是什麼好事。”錢異嘆了口氣。

江蓼紅也明白過來:“房樑上有一些被細絲線勒過的痕迹,這是牽引木偶的絲線繞過房梁做轉折,有人……”說著她有些惴惴地看了錢異一眼,“有人在那三個孩子來婁子善家之前,就在屋裏放好了木偶,幾根絲線繞過橫樑,線端的指環從煙囪遞出去,穿過柏樹,所以操縱木偶的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就是……”

錢異微笑道:“從婁先生家煙囪出來,穿過柏樹,那便是我家院子了。丫頭,你看得不夠細緻,絲線並不全是通過房梁做轉折的,還有桌腿、窗格,畢竟是一個等身木偶,全身上下二百多個關節,要做到活靈活現可不容易,五六十根線呀,拉錯一根,就能被人看出破綻,一處勁道使不足,木偶就走不到壁爐里,難,難啊……哦對了,你剛才說面部的疤痕和腐朽妝容對吧?驢皮熬汁,彩料融合,只要功夫到了,一筆一刷,足以亂真。”

“錢先生手段高妙,晚生佩服。”許枚作揖道,“還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那三個孩子發現屋中突然亮起火光,這是怎麼辦到的?操控泡過火油的木偶去點蠟燭和壁爐,非常危險。”

“蠟燭早就點着了,只是在上面扣了兩個黑色的硬紙板罩子,罩子頂上有一個扣環,連着絲線,絲線和木偶線一起繞過房梁,通過壁爐的煙囪牽入我的院子。罩子比蠟燭大得多,不會被火苗燒到,等聽到那三個小畜生進了院子,我便拉動絲線,把紙罩提起,在外面的人看來,好像是蠟燭突然被點着了。三個小畜生被嚇走之後,我再操縱木偶走進壁爐,木偶的手指尖裹着火柴的磷頭,在壁爐牆上一擦就着。”

許枚點點頭:“我第一次見到承認得這麼痛快的人。”

錢異心中有氣,暗道:誰知道來查案的是成之玉的徒弟,我這些手段成之玉再熟悉不過,我還能怎麼瞞她?口中卻道:“承認什麼?”

許枚無奈:“怎麼一轉眼就改口了?裝神弄鬼嚇唬那三個孩子的就是你。”

錢異丟下斧子,點起煙來,吧嗒吧嗒抽了兩口道:“我剛才說的都是夢話,說我裝神弄鬼,你有證據嗎?單曉貴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和房樑上的幾條絲線痕迹能證明什麼?你們這些上差上官,不去管橫行霸道的惡少,倒來我這裏逼供,我看那個嚇走他們的人是做了一件好事,給那三個小惡霸一點教訓。”

許枚失笑道:“我幾時逼供了?那三個孩子不過偷了件東西,罪不至死吧?”

錢異道:“我可沒殺他們!”

江蓼紅見許枚把話說僵了,忙挪開話題道:“錢先生多年沒有現身了,怎麼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安家?”

錢異對江蓼紅還是有笑臉的,搖搖頭道:“給洪憲皇帝演木偶戲,唱了一出《斬王莽》,差點吃了槍子,不敢再拋頭露面嘍。”

許枚暗道:全國四處討袁,搞得袁世凱焦頭爛額,你給他演《斬王莽》,確實有諷喻詛咒、擊鼓罵曹之嫌,不怪袁世凱要殺你。

江蓼紅道:“袁世凱五年前便死了,錢先生若想二次出世,可以來冉城找我。”

錢異搖頭嘆息:“罷了,沒興緻了,我發現我老子傳授的那套做傢具的活計很有意思,比做木偶和演木偶戲更見功夫,我這下半輩子,打算子承父業,和這些桌椅板凳打交道……”

許枚順着錢異的話頭道:“我看婁太監家裏一些桌椅床櫃實在不俗,應該也是錢先生的手藝,這些傢具大巧不工、氣完神足,境界上倒比醉仙樓和單家那些雕工繁縟的更勝一籌,是用了十足的心思在裏面的。看得出來,您對婁太監存着十足的敬愛。”他不等錢異說話,又繼續道,“錢先生手持利斧,端坐墓前,和妖僧惡奴對峙,這份膽色令人欽佩,冒昧地問一句,錢先生和婁太監是朋友故舊,還是沾親帶血?”

“我和婁先生不過善鄰之交。婁先生獻寶換水,對全鎮有恩,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錢異沉着嗓子說。

“哦……古玩換水源,確實是一個傳奇故事,錢先生可知道婁太監獻給苟縣長的是什麼寶貝?”許枚對那件換了兩股泉水的神秘硯台很感興趣。

錢異臉一黑,眼珠快速搖擺幾下:“不過一方硯台罷了,我不懂,那是讀書人的玩意。”

許枚不死心,追問道:“錢先生和婁太監既然是近鄰,關係也素來親善,可曾見過這硯台?”

“沒見過。”錢異沉着臉搖頭。

許枚還要再繼續追問,卻聽“吱呀”一聲,有人把院門推開了。

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不急不緩走了進來,沉靜得像一塊冰:“金二伯,把這雞燉了補補身子,今年冬天旱,山裏的雞也不肥實,將就吃吧。”他聲音低沉,和他的年紀全然不搭,但聽起來格外舒服。

少年身材高大,膚色黝黑,戴着麂皮帽子,穿一身粗布衣裳,外面套着一件厚實的豹皮小坎肩,腰后戴着箭壺,腰帶兩側晃蕩盪地掛着兩隻野兔、一隻野雞——身上都是拇指粗細的貫通傷。一隻巨大的弓斜挎在少年肩膀上,沉甸甸地壓得骨骼吱吱作響,許枚心頭巨震:鐵胎弓!這年頭還有能使鐵胎弓的神箭手?

“瞧你這孩子,這怎麼好意思?”錢異微笑着拱了拱手,接過野雞道,“你稍等等,我進屋取錢。”

“不用了,金二伯。”少年很不擅長客氣辭讓,轉身便要走。

“吳潼?”許枚叫了一聲。

那少年輕輕“嗯”了一聲,回頭瞧了許枚一眼,生怕錢異取出錢來,不再理睬許枚,埋着頭快步離開。

“這小鬼真沒禮貌!”許枚道。

江蓼紅道:“卻有些市井孤俠的味道。”

姬揚清抬腳便走:“追上他,那隻老虎的事我一定要問個清楚,我不相信世上有比狙擊槍還精準的射術。”

錢異取錢出來,院子裏已經空無一人。

“他們不抓我去見官嗎,怎麼沒聲沒影地走了?”錢異攥着銅板,眉宇間塗了一層悲壯氣息,“捕門啊……捕門的差人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婁子善的大白貓蹭着錢異的腿,喵喵直叫,錢異抱起貓,輕輕撫摸着油亮的長毛道:“又餓啦?真是能吃,今天給你吃些好的,熏魚怎麼樣?也不知我還能喂你幾次……”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推門進屋。

牆角擺着一隻不大不小的盤子,滿滿的全是油污,依稀可見油潤的黃色,那是婁子善拿來喂貓的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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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古董店.煉金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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