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山水
青花山水
日暮黃昏,漫天濃雲滾滾,被夕陽層層暈染,一朵朵一簇簇的透出柔潤的橘紅色,湖面上細浪粼粼,江蓼紅的提貨小船兜着一帆軟風駛離了春實島,隨着湖水的浮動輕輕地搖晃着。
船內艙里是上品的櫻桃、枇杷和臨時摘下的中品桑葚、黃梅,桑悅備下的十五箱劇毒的桑葚酒都被江蓼紅倒進了百果庄北面的密林里,那裏的殺人蜂對這種甜膩的果酒絲毫沒有抵抗力。
船的外艙很大,此時卻被十一個人和一具屍體擠得滿滿當當。
“我給洪瓔留了二十塊錢,讓他帶給阿七的家人,權當是買下那個……買下這對紅子。”江蓼紅一手托着紅子籠道——既然收下了“鳥糞鏟”,便不在乎花二十塊大洋買下這對價值三十個銅板的紅子。
許枚輕輕搔着小花軟絨絨的下巴,笑了笑說:“所有人都搭上了你的小船,單單把那小胖子一個人留在島上,可憐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江蓼紅道:“我也奇怪,他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離開?他就不怕‘綁匪’去而復返?一個人守在那麼大的莊子裏,若是換了我,怕是嚇得連房門都不敢出。”
許枚道:“所以你在他的房間裏藏了一枚宣和通寶,你懷疑他?”
江蓼紅搖搖頭:“懷疑談不上,只是覺得他膽氣太壯了些。”
宣成有些奇怪:“江老闆,你平時隨身帶着銅錢?”
江蓼紅笑道:“帶着玩的,幾枚唐宋小品,精巧可愛,又不甚值錢,可做書籤,也可把玩。”
桑悅沒有戴着手銬,渾身上下卻半點動彈不得——軟筋風已經成了姬揚清的囊中之物,用在長途押送的犯人身上再方便不過。
梅笙抱着瀉了半下午肚子的雲伊坐在船艙角落裏,滿臉忐忑:聽這警官的意思,似乎並不想發落我們,可他會不會把我的計劃抖出去?
金沁滿臉萎靡,半躺在靠近內艙的一個軟墊上,不時地打着哈欠:上岸后要看醫生啊,我最討厭看醫生了……
季嵐抱着霽藍釉膽瓶,緊緊依偎着季世元坐着,不時地望望抱作一團的梅笙和雲伊,咬着嘴唇默默不語。
季世元心中疑雲重重,眼看小船靠岸,終於按捺不住,攜了季嵐幾步走到許枚身邊,小聲道:“許老闆,小女夢中遇仙一事……可否請尊駕到舍下詳說?”
臨近碼頭,外面也喧鬧起來,各種商貨輪船來往不絕,白帆如織,馬達轟鳴,許枚輕輕打開船艙的小窗,笑道:“季先生家裏可有明清兩代青花瓷器?”
季世元連連搖頭:“我從不收藏瓷器……這和小女遇到‘仙人’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這世上根本沒有仙人,我想是某個心懷不軌的江湖怪客使了什麼幻術,迷住了季小姐。”許枚道。
“有的……”季嵐突然道。
“別胡說,有什麼?”季世元輕嗔道。
“我書房裏有一個青花山水圖筆筒,應該是清代的古董。”季嵐道。
“筆筒?是你最近買的嗎?”季世元一怔:我極少去孩子們的書房,她什麼時候買的筆筒?
季嵐搖搖頭:“是洪瓔送我的,大概十多天前吧。”
許枚輕吸一口涼氣,宣成也提起了耳朵。
“洪瓔,你說洪瓔!”江蓼紅驚道,“他為什麼送你筆筒?他之前和你認識嗎?”
季嵐嚇了一跳,輕輕退了一步道:“認識談不上,見過幾面而已,他說……說是梅笙托他送的……”
梅笙正有氣無力地靠在牆角,突然被叫到名字,猛地吃了一驚:“啊?怎麼了?我?我沒有托洪哥送過東西。”
許枚笑笑:“許是梅公子記差了。”
“我沒……”梅笙收到許枚一個警告的眼神,之後的話全都咽回了肚子裏。
“季小姐,那筆筒上的畫面是什麼樣子的?”許枚問道。
“嗯……”季嵐思索片刻,說道,“山巒錯落,陡峭處直入天際,險峻無比;平坦處與水面相接,宛如平台。四處怪嶺迭出,小路隱現,一座矮草亭、幾棵大葉樹,山水樹木濃淡得宜,白淡處清朗如水,濃艷處鮮藍青翠,繁而不俗。我剛拿到時便愛不釋手,把玩了好幾天。”說著她臉一紅,小聲道,“謝謝你,梅笙,那個……很貴吧。”
梅笙正要出言否認,被許枚、宣成生生逼視得張不開口,只好強忍着脅下的陣陣劇痛齜牙咧嘴——雲伊掐人的功夫實在令人消受不起。
許枚贊道:“季小姐出口不凡,難得,難得。那麼,這筆筒所繪圖景,與你夢中所見是否相似?”
季嵐一驚,細細回想一陣,輕輕點頭道:“是哦……我夢中所處,似乎正是筆筒中的一處山腳,許老闆,這……”
許枚笑道:“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季小姐日日把玩這筆筒,中幻術入夢之後,便不自覺幻想自己身處藍色圖景中,這也是人之常情,對吧,姬法醫?”
“啊?哦……對啊,許老闆說的有道理。”姬揚清嘴上附和着,心中暗笑:我算是知道你的小秘密了,許老闆。
“是這樣嗎?”季嵐輕輕皺眉,小聲道,“可我總覺得那個夢很真實,而且……他為什麼要送我一對鐲子?那鐲子很值錢的。”
季世元狐疑地望着許枚:“這人對我女兒使江湖幻術……他想要什麼?阿鴻的那個瓶子?”
“也許是……”許枚微笑道,“但我保證,他不會再找你們的麻煩了,他……多半會來找我吧。”
“找你?”季世元有些奇怪,正要繼續問,忽聽金沁叫了一聲:“啊呀?”
眾人都吃了一驚,齊齊望向金沁。金沁小臉一紅,囁嚅道:“我……我剛才好像看到六指如意了。”
“不會吧?”江蓼紅吃了一驚:當年名動天下的木偶師六指如意銷聲匿跡已近十年,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金沁揉揉眼睛,指着窗外熙熙攘攘的碼頭:“我好像看見他提着幾個大包從那個商鋪出來,一眨眼就不見了。”
江蓼紅探頭看去,見岸邊人群川流,商鋪鱗次,挑擔的貨郎扯着嗓子吆喝,扛包的力巴弓着脊樑運氣;漁人拖着滿筐水產和酒樓牙子討價還價;水手敞着胸膛和賣酒姑娘調笑渾說;趾高氣揚的小軍官揮着刀鞘在人群中拍打出一條小路,涎着臉直奔街角花枝招展的交際花,亂鬨哄吵嚷嚷一派煙火氣息。
“那個小店嗎?”江蓼紅順着金沁手指看去,卻是一座專賣供品冥幣香燭的紙紮鋪,不禁疑道,“六指如意……買紙紮?”
“也許是我看錯了吧,碼頭上那麼亂,人影一閃就沒了。”金沁道。
“是嗎……”江蓼紅惋惜道,“六指如意一代傳奇,我自幼傾慕,可惜……”
眾人只當是金沁受諧神香所擾,一時看花了眼,也未把出現在紙紮鋪的“六指如意”放在心上。
季世元推了推眼鏡,繼續道:“許老闆,你說那人會去找你,為什麼?會不會是那瓷瓶給你添了麻煩?”
許枚道:“噯,季先生說的哪裏話,這所謂神仙和瓷瓶的事,與貴府再無瓜葛,因為藏在您和您女兒房間裏的一對小東西,被我悄悄拿到了我的房間。我說的話,它們應該都聽到了。”
“什麼東西,會聽人說話?”季世元一頭霧水。
“沒什麼,沒什麼,之後的事由我來應付。”許枚擺着手笑笑,“至於那個筆筒和這隻膽瓶么……請季小姐好生待它們,這些精緻古物都是有靈氣的。”
“哦……”季嵐似懂非懂,撫着懷中的霽藍釉膽瓶,輕輕點了點頭,“說來我也和它有緣呢,連名字都是一樣的。”
許枚笑道:“你爸爸給你取了個好名字。”
“咯噔噔噔”幾聲悶響,小船靠了岸,大帥府的管事早候在岸上,一輛小貨車停在不遠處,等着運送水果。江蓼紅當先下了船,笑吟吟和管事打着招呼。
許枚伸了個懶腰,走出船艙,喃喃道:“怎麼不見隱堂的人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那天在耍子街,胡三好像被鬼招走了似的……”
“捕門的人已經到了。”宣成望着碼頭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道,“可真正應該被送去隱堂的,不是桑悅。”
許枚道:“放心吧,江老闆在洪瓔的房間裏藏了小耳朵。”
夜幕初臨,春實島上涼風颯颯,百果莊裏寂靜無聲,紫藤館每一處燈燭都已點亮,不大不小的院子照得如白晝一般。洪瓔獨自坐在窗前的書桌旁,脫下緊緊繃在身上的白色西裝,解開襯衫的領扣,長長舒了口氣,又顫巍巍地解開長過手腕的袖扣,輕輕挽起衣袖,望着直通臂彎的一道黑線,悶悶地嘆了一聲。
“不必看了,那條線就在你皮肉之中,看是看不掉的。”窗外傳來似笑非笑的聲音,洪瓔嚇了一跳,渾身肥肉突地一顫,層層肉浪在襯衫下隱隱波動。
一個頭戴軟絨窄檐禮帽,臉上裹着圍巾,身穿黑色長衫的男子出現在洪瓔身前,這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似乎渾身上下瀰漫著一股平凡氣息,只那一對長眉,一雙細眼,透着濃濃的書卷氣,眼波清冷寒冽,令人不敢直視。
洪瓔定了定神,咬牙道:“我都按照你說的辦了,季嵐沒有帶來你要的瓶子,這可怨不得我,快給我解藥!”
黑衣人搖搖頭:“我並不確定那隻玉壺春瓶還在季家,我下線的下線出了嚴重的問題,而且……我低估了季家大小姐,那段時間她到處籌錢,那隻瓶子也許已經被換成了錢。現在看來,那瓶子確實不在季家了。”他搖頭一笑,“我說這些你也聽不懂,我讓你把那隻小盒子藏在季家父女房間的隱蔽處,你可都照辦了?”
“哼……”洪瓔拉開桌前的抽屜,取出兩隻粉彩鼻煙壺。
“你打開了我的盒子。”黑衣人話中隱隱透出一絲不滿。
“季世元和季嵐他們沒住在紫藤館。”洪瓔道,“這兩天島上發生了很多事,我沒顧上這東西。等那些人離開莊子,我得空過來的時候,發現盒子就這麼擺在桌上,我之前可是把它放在房樑上的。”
“除你之外還有人動過這盒子。”黑衣人聲音冷了下來。
“你讓我把這些東西藏在他們房間,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洪瓔一手捧着兩隻鼻煙壺,高高舉起,威脅道,“你最好說實話,否則……哼,我手一松,你知道是什麼後果,乾隆官窯的鼻煙壺,價值不菲啊!”
“呵……”黑衣人搖頭笑笑,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藥瓶,隨手拋在地上,玻璃碎渣四濺崩飛,乳白色的液體淌了一地。
洪瓔嚇了一跳,縮回手來將那兩隻鼻煙壺緊緊抱住,警惕道:“你幹什麼!”那樣子活像一隻受驚的惡犬。
“解藥,我原本打算給你的。”黑衣人拍拍手,露出腕上星星點點的傷疤,“這世上不該留多餘的人,我也不該再辦多餘的事,上次來的時候無意中和那個養蜂的小子說了她女人的死因,平白惹出這許多事來……”
“解藥……解藥……你、你還有的,對不對?”洪瓔冷汗滾滾,臉上肥肉亂顫。
黑衣人拍了拍平展展的長衫:“沒有了,我帶兩瓶解藥作甚。”
洪瓔幾乎要哭出來,抖了抖手裏的鼻煙壺:“我……我……我有‘人質’!咦……啊!”洪瓔正抖着雙腿咬牙發狠,忽見眼前人影一閃,嚇得失聲大叫,待他回過神來,手中的兩隻鼻煙壺已不翼而飛。
“噗……”黑衣人輕輕一笑,“我走了,在樹林裏苦苦藏了一晚,結果什麼也沒等到,反而有警察坐船過來,我還得躲着他們。這兩天過得實在太熬人,我要回去休息了,你自己保重。”
“你……你不能不管我!”洪瓔狂叫着撲將過去,活像一隻巨大的白熊。黑衣人輕輕一閃身,抬腳在洪瓔腳腕子上一點,近二百斤的巨大身軀山也似轟然撲倒,震得屋中桌椅晃了兩晃。
“如果我是你,就趁着解藥沒幹,過去舔個乾淨。”黑衣人小心地將鼻煙壺揣進懷裏,“對了,你們莊上廚房裏有存放冰鮮的冷窖吧?吃完解藥後去那裏邊坐上半小時。”說完他撣撣衣袖,施施然離開了屋子。
洪瓔揉着摔得生疼的一身贅肉,艱難地掙起身來,望着淌了一地的乳白色藥劑,狠狠吞了口唾沫,幾步爬上前去,小心地挑揀起和在藥水裏的玻璃碴,撅起嘴唇,顫顫巍巍吮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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