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天漸漸亮了。

橫濱大約從沒有過這麼安靜的又這麼混亂的清晨。

霧氣自地面而四方擴散,空中成了唯一安全的入口。

獵犬部隊的隊長福地櫻痴端坐在辦公室內,他的對面,是自橫濱遠道而來的老朋友。

遠東的英雄,其對抗邪惡的英勇事迹所改編的影視作品幾乎紅遍了全球的原型,獵犬部隊的隊長福地櫻痴有着典型的武士性格。比起更為內斂的福澤諭吉,穿着軍裝的他臉上的刀疤都未曾遮掩,由軍火淬鍊成鋼的將軍推出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對福澤諭吉道：“說實話，我挺驚訝的。你家的小鬼偵探竟然會請求你來阻止我,他不是一直都不喜歡我來着嗎？”

福澤諭吉的佩刀就在身邊，他雙手端起了福地櫻痴所請的茶水，看了看茶水的顏色,還是沒有去喝上一口。

福澤諭吉道：“這是你的錯覺,亂步也沒有針對你的能力。”

福地櫻痴表情立刻就有些微妙。

江戶川亂步是由福澤諭吉引上道路的天才，故而他對於福澤諭吉有着極深的倚賴情緒。偏偏江戶川亂步的性格又像孩子般一樣,他對於比他更早認識福澤諭吉,甚至於福澤諭吉有着深厚感情的福地櫻痴,一直抱着孩子般的賭氣排斥。

不過福澤諭吉是個護短的傢伙,他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看大的孩子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的。

福地櫻痴略過了這個話題,他說：“好吧,言歸正傳。”

福地櫻痴掀起了眼皮，斂去笑容的他似一把利劍般直刺福澤諭吉道：“老朋友，我的確信任你。但你要知道,現在失蹤的是我的隊員,他們在我心裏，就像偵探社的那群小鬼在你心理一樣。”

“我可以信賴你，相信你所說的，港口黑手黨和鐵腸他們的事情無關——但我的部下卻無法停下腳步。”

“他們之間的牽絆，一如你我當年。若是我當年在戰場上消失，你會因為上司所謂的‘信任’而放棄搜尋我嗎？”

福地櫻痴平靜道：“現在也是如此。我可以因為信賴你留下，但我不能在沒有任何證據支持的情況下，下達這樣的指令。”

“這對燁子他們而言，也太過不尊重了。”

福澤諭吉表情沒有分毫的變化。

他在桌上取了枚沒有用過的茶杯，給自己倒了杯白水，頷首道：“我明白，所以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介入。”

“你留下，給他們一局棋的功夫就可以了。”

福澤諭吉說著，又提醒道：“該你落子了，老朋友。”

福地櫻痴：“……”

他仰天長嘆道：“啊，所以還是要落子，可惡啊，條野不在我真的不擅長這個！”

遠東的英雄扶着額頭滿臉焦急地盯着這盤棋，掙扎的下了一步。

福澤諭吉看了一眼，隨便又落了一子。

福地櫻痴：“……你就不能直接贏了我嗎？”

福澤諭吉道：“說了，只留你一局棋的時間，請吧。”

福地櫻痴：“……”可惡啊，哪有這種磨人的辦法的，你不如直接扣死我留下半天算啦！

朋友心意已決，福地櫻痴只好配合。

嘴裏不住嘀咕着：“燁子要快點解決啊”“條野也是的怎麼還失蹤着聯繫不上”“真是的關鍵時刻一個也靠不住”等等一系列的話，臨太陽升起，福地櫻痴才道：“燁子很強，你確定只留下我，你的孩子們能解決保護好那座城嗎？”

福澤諭吉落子，他道：“我也信任我的社員。”

曾經的銀狼抬眸：“你不應該同意你的隊員出發的，橫濱遭襲，他們可都在氣頭上啊。”

太陽升起了。

花江給大家做戰前總動員。

她笑眯眯地對剛剛被亞瑟的力量震撼過，現在還處於恍惚中，已全員收回了異能的黑蜥蜴全員道：“好了，在大會上的時候，很多事情不好說的太細。現在大家都是經由認可的自己人，所以有些細節，就要和大家交代一下了。”

“援救上代首領森先生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大家要做到不讓一名組合成員從郵輪離開進入橫濱。”

“這一點很關鍵，即便是森先生被脅迫作為人質，也請諸位優先執行這項命令。”

花江溫和道：“請大家記住，多一個組合的成員進入橫濱，就會至少死十個以上的武裝部隊成員。若是由組合的核心成員進入了橫濱，迫害我們的、甚至使得森先生成了對方人質的罪魁禍首，就有逃脫，甚至反攻的可能性。”

“我等身為黑手黨，從不懼衝突流血，話雖如此，我仍舊希望諸位能夠平安歸來。”

“立原道造，具體的行動指揮，就交由你了。”

立原道造聞言一驚。他立在原地，指了指自己，不確定道：“我？”

花江理所當然：“難道你要老爺子一把歲數了，還上前線和年輕人拚鬥嗎？港黑有養老措施的。”

前一刻才舉着□□逼着花江挑了樓，這一刻被委以這樣的重任，黑蜥蜴內部對於花江會否因他們曾執行了前任首領的命令，而秋後算賬的疑慮也算是消散了大半。

至於廣津柳浪，這位明顯歸屬於森鷗外的百人長為什麼不在這次執行任務之列，新首領也說的很明白了，港黑有養老政策了。——這句話的潛台詞，也就是說，百人長的位置，即將要空出來了。

那麼這次被委任的立原道造……

眾人看向這位十人長的眼神頓時熱切了起來。

花江讓眾人準備出發，卻留下了立原道造最後說兩句話。

她攤了攤手，說：“問吧。”

立原道造即刻：“為什麼是我？銀一直都是你的人，她不是更合適嗎？”

花江道：“是廣津老爺子向我推薦的你。他作為百人長，執行了森先生驅逐我的命令，在我繼位的現下，從新首領的威嚴性考慮，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在出現在枱面上了。你雖然對我舉槍，但只是聽命而行，和黑蜥蜴的大多數人情況一致。由你來繼任，會為我贏得黑蜥蜴的忠誠。”

這樣的事情立原道造當然能想明白，他困惑的是——“你不擔心嗎，黑蜥蜴會與森首領接觸。你的繼位委任和森首領前一個命令是衝突的——你在偽造森先生的命令，這事只需稍稍想想就能明白。如果森先生真的有意要將位置留給你，怎麼還會同意異能特務科的要求，將你交出去？”

“第一，將我交付出去維持港黑的平和與給我留出空隙繼位是不衝突的兩件事。”花江模稜兩可道，“第二，森先生如果真的忌憚我，從沒考慮過會有這樣的後果，他當初的下令就該是要求我處理獵犬的事情，而不是單純的驅逐了。”

“廣津老爺子正是明白這一點，方才沒有對諭令提出異議。包括紅葉姐也是這樣。”

“說到底，港黑什麼時候講究起名正言順了，能坐上這個位子就是我的實力，能不能坐穩那是後續的事情。”

“在首領繼位的時候，質疑繼位的合理性，那是最愚蠢的人才會做的事。立原君，你就是這樣，才會露出破綻。”

立原道造：“……什麼破綻？”

花江看着立原道造，溫柔說：“你知道為什麼你能在港黑當這麼久的卧底，都沒有被我揭穿嗎？”

突然被點破了卧底的身份，立原道造大駭：“什、什麼？”

花江慈和道：“因為到了這種時候，你會非常的好用。”

“立原君，當初提醒你身份泄露的信是我發的。兩年過去了，你好像一直都沒能發現。這挺好的。”

立原道造：“什麼！？”

花江面對滿臉震驚，差點宕機的立原道造說：“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選你執行吧。”

“如果黑蜥蜴在你手下協助了森鷗外打算回來對付我——”花江微笑，“我保證你獵犬卧底的身份會在一秒內響徹港黑，尤其是中也先生，我會將你所有可能的住址都告訴他。”

“當然了，如果你配合，你可以繼續在港黑內當這個卧底，我甚至可以每個月給你批假允許你回軍警復命——要知道，這在森先生的任上，可是絕不會發生的。”

“攔住組合，同時控制森鷗外。”花江溫聲細語地對立原道造說，“這才是我留下要對你說的話，明白了嗎，立原君。”

立原道造：“……你瘋了嗎？我可是獵犬，你是謀害我同伴的嫌疑人，揭穿我身份，只會讓我立刻逮捕你！”

花江忍不住笑了。

她說：“你可以試試。是要相信回來掌控港黑的我的嫌疑、拋棄掉黑蜥蜴與橫濱，還是要聽從於我，維持着如今的生活，兩相平安。”

“立原道造。”花江溫柔道，“或許你曾經是獵犬，但現在的你是最合格不過的黑手黨。”

“你應該還致電過大倉燁子，試圖阻止她追捕我了吧？”花江說，“謝謝你，部下。”

立原道造：“！”

他憋了半晌：“你在我身上裝了竊聽器嗎！”

花江擺手：“哪有，我只是了解下屬。”

她溫柔極了：“我說了呀，我會是很貼心的首領了嘛，選我不會錯的。”

新上任的年輕首領看了看錶，對立原道：“時間差不多了，你可以行動了。記得，這可是你從我手中領的第一份工作，干不好，我可以辭掉你的。”

立原道造欲言又止，他心裏簡直有一萬句話要罵。

你以為港黑是什麼黑心企業嗎？

你以為我就會這麼被你威脅嗎！

你以為——

立原道造憋了半晌，他看着花江眼下微微發青的眼袋，最後還是握緊了手，說：“我明白了，但我也要提醒你一句。森鷗外對中原中也影響極深，他如果回來告訴中原中也真相，那麼你——”

花江莞爾，她認真說：“多謝關心。不過沒關係的，我已經和中也先生說過了。”

“這是森先生給我的考題，我選了個最快答題法。就算森先生回來責備——做錯了閱讀理解而已，責怪也不能責怪的太過嘛。中也先生會幫我說情的。”她彎起了眼，“哎呀，怎麼說呢——”

“搭檔之間，果然偶爾還是需要一些小秘密。”

“立原，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

立原道造：“……”我當初的報告果然沒有錯，姓太宰的，果然都是港黑最恐怖的幹部！

出動了黑蜥蜴。

尾崎紅葉方才從隔壁的房間走出。

她說：“立原提醒不錯，如果森先生回來不滿意，你位置不僅坐不穩，甚至可能連幹部都做不了了。他不會允許你離開，卻也再不會給你這樣大的自由。你的處境會很艱難。”

花江道：“紅葉，你覺得我在一時衝動嗎？”

尾崎紅葉想了想，說：“有點。不過這的確是最快拯救港黑與橫濱的做法，所以我不會阻止你，甚至還會幫你。”

花江彎了眼：“所以我才找紅葉姐嘛。不過請放心，這樣的事情我考慮過很多次的，前前後後該怎麼做，都想過很多種。今夜這種順勢而為的，已經是最簡單最簡單的辦法了。”

“森先生的態度很重要，不過在大勢之前，也就不會那麼重要。”

她搖了搖手中的電話，提醒了一句：“西西里島現在可還在清醒中，巴利安的暗殺部隊，已經前往美國了。另外——雲雀先生曾經送過我一個盒子，我剛剛請亞瑟通過魔力幫我打開了，您猜裏面是什麼？”

尾崎紅葉微頓：“——風紀財團的信物？”

花江頷首，她說道：“彭格列在成為教父后，於十代的選擇上，九代目選擇了澤田綱吉而非自己的義子。究其原因，在於和平的當下，戰爭已不被政府與人民需要。今日之後，港黑也是如此。三刻構想成立的最初目的是為了和平，當除掉組合這最後的敵人，橫濱便會進入穩定期，港黑也會成為遠東地區的‘彭格列’。無論是西方還是政府，包括我們的鄰居雲雀先生——他們都會在森先生與我之間選擇我。”

“森先生比誰都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也清楚，不能給我機會，一旦給我機會，選擇權便全在我手中了。”

尾崎紅葉垂眸，她輕笑：“看來，森醫生是一時疏忽了。”

花江思考片刻：“大概是因為平時太乖了，以致森先生一時忘了，我最後還是選擇了太宰作為代號呀。”

尾崎紅葉含笑不語。

她到不認為這是森鷗外的疏忽。

森鷗外是將組織的利益與橫濱的利益置於個人之上的人。他當然也有私慾，然而在大多時候，在他不會受到威脅的時候，比起醫者，他更像個理智到近乎機器的商人。

花江是最合適的繼任者，港黑內部稍稍了解些森鷗外的人，都看出了他有意培養對方接班的意思。

可她自己卻從沒有對首領的位置表現過渴求之意。

這可不行，太過不在意的東西，拋棄起來就會很容易。唯有千辛萬苦到手的，才會珍視。

森鷗外想要的，是第二個屬於組織的奴隸，而不單是因感情而停留於組織的“工作者”。

花江篡奪了首領之位，卻又不會謀殺森鷗外。為了穩定港黑，只要森鷗外活着一日，她都不得不兢兢業業地經營港黑。既不會厭倦而棄，也不可能再逃走。

事至於此，森鷗外才算完成了打磨，真正的培養出了一名，永遠屬於港黑的首領。

該說這場混亂，是中了敵人的計，還是正和了森鷗外的意呢？

尾崎紅葉看着額外忙碌的小姑娘，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這場混亂，說不準真正的贏家，還是在郵輪中做客的那位前首領呢。

在花江率領武裝部隊前往太宰治留下的地址時，中原中也同樣踏在直升機門邊，浮於橫濱高空，以一人的姿態，捍衛起整座城市。

與千辛萬苦終於到達了骸塞，正與敵人激烈戰鬥的芥川等人不同，中原中也等得有些不耐。

當獵犬的特殊飛行工具終於現出了影子，中原中也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敵人只有一人！但是對方太近了，中原大人，我們無法瞄準——”

那極速飛行中的機器自然也刻進了中原中也的眼裏，他摘掉了往日穿着的大衣，這會兒懷裏正捧着一盒子的破甲彈。摘掉后便再也沒有帶回手套的那隻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抓松着懷裏的那盒零散子彈，聽見下屬這麼回答的中原中也道：“瞄準，沒這個必要。”

他抓起一把子彈，直接往空中一撒——

數十顆子彈泛着紅色的光，皆停留在空中。然後於下一秒——以着難以想像的爆發速度盡數向那枚飛行器砸去！

中原中也直接灑出了近百枚鋼彈，紅色的“子彈”幾乎鋪滿了飛行器淺進的軌道！

“那麼麻煩幹什麼。”他嗤笑道，“直接打不就行了。”

橫濱上空的大爆炸終究還是驚動了地下。

因為濃霧的關係，地面上的人並不能看的太清，只是隱隱約約能看到爆炸的紅光。

費奧多爾微微抬頭，這樣的爆炸可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太宰治卻像是毫不意外，他倚在牆邊，似笑非笑道：“人這種生物，是愚蠢又可笑的。然而正因這點愚蠢與可笑，方才使人這種生物充滿了變數。”

“費奧多爾，你的目的是花江吧。她是異世者，天然免疫此世的一切。從力量來說，說是能夠幫你帶來新世界的神明也沒錯。畢竟她身邊的那位騎士，如果全力而出——摧毀橫濱大約都不需要一秒。”

費奧多爾微微笑道：“既然你明白，就不該阻止我。這個有着異能者的世界充滿了慾望引起的紛爭，醜陋而充斥罪惡。你應該很明白才對，織田作之助就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嗎？”

“你比我幸運，她天然就在你的身邊。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任何行動？你應該能理解我才是。”

太宰治思考片刻，笑道：“我的確理解你。這個世界醜陋不堪，無趣又吵鬧。”

“可是啊——”

“即便再不堪，這也是活着那群傢伙們的世界啊。”他的目光落在樹下的野花上，語氣溫和。

忽然間，太宰治的身上忽然又響起費奧多爾聽過的、喧雜刺耳的手機鈴聲！

費奧多爾微微斂目：那是來自她號碼的提示鈴。

太宰治從袖中如同變戲法一樣又摸出了一個小型的老式手機，他瞥了一眼來電顯示，一邊按下接通鍵，一邊繼續說道：

“這和下棋不同，那些活在這世上掙扎求生的傢伙們——當你所推向的方向並非他們所求時，哪怕姿態再狼狽，哪怕滿身鮮血，他們也只會向自己所求的方向掙去。”

“構造世界的不是神，正是這些如野草般荒蠻活着的人類。你大概不明白吧——”太宰治輕笑道，“尋求‘神明’的你，從一開始就不會得到垂青。”

“她是人類呀。她也是你覺得喧鬧、愚蠢、可笑的人類中的一員。”

“包括你自己也是一樣。”

他話說完，電話那頭傳來了“神明”冷冰冰的回應。

“你在說什麼奇怪的話呢，抬頭，後退。”

太宰治聽話的微微抬頭，同時後退了一步。

下一秒，武裝部隊的成員從兩側的高樓上飛降！如同鐵桶一般，眨眼間將這條巷子封堵的嚴嚴實實——

花江就站在費奧多爾頂空的直升機上，她通過手機對下方的太宰治道：“好了，我來救你了。說感謝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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