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馬車離城門愈發近了,似乎都能聽見熙攘人群的嘈雜聲。
宋幼清緊緊攥着衣袖,氣息聲也凝重了起來。
李承珺回握住她的手,“怎麼?緊張?”
“沒有。”宋幼清咬着下唇,“我怎麼可能緊張,我只是……我只是……”
“不怕,我在你身邊。”李承珺將她摟在懷裏,“不論如何,我一直在。”
“叔玄,我如今才發覺我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冷靜,我有些怕,我怕他們見了我滿是失望,又怕他們滿是愧疚。”
“不是早已見過他們了嗎?還擔憂?”
“那不一樣。”宋幼清知曉李承珺說的是哪一回,那夜她救出宋思清,將他送回鎮國侯府時她已見過自己父親與母親。
可那怎麼能一樣,那時她還是蘇瀾,她可以疏離淡漠,而她如今是宋幼清,是鎮國侯嫡女宋幼清。
宋幼清隨眼一瞥,便見他們的馬車早已落下後於前頭,“我們不跟着車隊入城嗎?”
“城門口擠着太多人,聽聞你回京,都想來瞧一瞧,你可想被人圍觀?”
宋幼清拚命搖着頭,“不要。”
不過是回個城還要被當做什麼稀罕物一般被人瞧着,着實會讓她不自在。
“嗯,等人群散了些我們直接去鎮國侯府。”
“好……”
沿着僻靜的道路而行,馬車裏一直回蕩着宋幼清的聲音。
“這路我許久沒走了,那時我總是偷偷跑出府去尋白方瑾他們玩兒,直至入夜了我才偷偷摸摸回來,就是往這條街走的,我爹若是發現我不在府中定是在府外守株待兔,我都是從牆頭翻進去。”
李承珺了解她,宋幼清緊張時要不就是一言不發,要不就成了一個話癆子。
“那時你還在晉州,都不知我們幾個混世魔王能把京城攪得天翻地覆,那時宋幼清三個字還能止小兒夜啼。”
宋幼清突然轉過身撲在李承珺懷裏,“叔玄,我們明日再去吧,我們先回晉王府好不好?”
李承珺見她忍了許久終是綳不住了,啞然失笑,“先前回門時本就要來鎮國侯府,只是突發意外而耽擱了,今日權當彌補了那日的遺憾吧。”
“回門?”宋幼清突然想起什麼來,“那我們更應該先回晉王府了,哪有回門與娘家不打一聲招呼的,禮也未備上,你空手去我家不合禮數啊。”
李承珺沒給她一點退路,“我早已命人備好了,就在後頭的馬車裏。”
他知曉宋幼清的脾氣,她如今確是畏懼,可躲避不是好法子,如若當真將她帶回晉王府去了,她明日還能尋着更好的由頭推脫。
宋幼清嘆了口氣,癱坐在馬車上不說話,伸頭一刀也是縮頭一刀,罷了,就這樣吧。
她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之時,忽而聽聞馬車外響起一道熟悉得已刻在骨子裏的聲音:
“幼……幼清……”
宋幼清身子發顫,呼吸猛地一滯,眼淚就已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李承珺輕撫着她的眼角,“乖,我們到了。”
“叔玄,你陪我。”
宋幼清緊攥着的手已出賣了她的故作鎮定,李承珺回握住,“好。”
宋幼清一把將眼淚抹乾凈,緩緩掀開馬車帷裳。
馬車外的人還是三年前的模樣,可又似乎哪裏不一樣了,鬢間的銀絲勾勒着眼角的褶皺,就連往日清明的目光都混沌了不少,滄桑的眉目里是道不盡的哀愁。
宋幼清想喚她一聲,可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張不開口。
馮氏見着宋幼清的一剎那恍然一怔,眼中閃過一抹失落,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身後。
宋府的人陸陸續續跟了出來,見到馬車中的人時皆是一愣。
“夫人……”宋民懷扶着馮氏,生怕她經不住打擊而倒下。
李承珺一併走了出來,見着宋府一家人微微頷首,“侯爺,夫人。”
“晉王。”宋民懷向著馬車內又瞧了瞧,可一直不見再有人出來,心便涼了半截,“王爺突然到訪,不知——”
若不是李承珺一直握着她的手,宋幼清定是當場哭出來,父親與母親見着她如今這張面容,恐怕沒有認出她來。
馮氏忍了許久,終是忍不住了,她一把推開宋民懷,跌跌撞撞向著馬車而去,她迫不及待掀開帷裳就往裏探去。
“夫人!”宋民懷眉心一緊,見此情景,暗道不好,趕忙就上前去拉馮氏,“夫人,不可魯莽。”
這可是晉王的馬車,她一介婦人怎可隨隨便便就去掀帷裳。
馮氏恍若未聞,她不住地喃喃自語,“我的幼清呢,我的幼清呢,為何沒回來?不是說她回來了嗎?”
一滴淚從宋幼清臉頰滑過,她再也綳不住,“娘……我是阿清啊……”
“阿清?”馮氏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宋幼清,滿是不可置信,“阿清……”
馮氏久久回不過神來,這怎可能是她的幼清呢,她的幼清不是這般模樣。
宋幼清心中莫名起了悲涼,她這些年金戈鐵馬換來了什麼?
不過是換了一張陌生的臉,一張連她的母親與父親都認不出的臉。
宋民懷壓着一口氣望向李承珺,極為不安地試探。只見李承珺微微點頭,應證了他心中的猜想。
宋民懷眼睛泛紅,偏過頭去看向馮氏,“外頭風大,都進府說話吧。”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只有宋靜姝頻頻回頭看向宋幼清。宋幼清不知說什麼,而眾人是不敢說,亦不敢問。
他們哪裏不想知道為何宋幼清的臉變了,又何嘗不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幼清啊。”馮氏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她,眼中不經意流露着一絲渴求,“你的院子娘已命人替你收拾着,若是不急着回去,就在……就在家裏住一日?”
“好……”宋幼清剛應下,突然覺得不妥,看向李承珺。
如今她先是李承珺的妻子,再是鎮國侯嫡女,若是要留在家中,還得先問過李承珺才是。
李承珺只一眼便知曉宋幼清在想什麼,他心疼將她摟了摟,“我這幾日些許有些忙,你在府里我也照顧不了你,不如就在這兒住幾日,讓母親與妹妹陪你說說話,我夜裏回來了再陪你。”
宋幼清感激地點了點頭。
馮氏甚是欣慰,一臉滿足,“餓了吧,我已命人準備了午膳,若是有什麼想吃的,告訴娘……娘讓廚房備着。”
宋幼清搖了搖頭,“我不挑。”
“好……好……”馮氏點着頭轉身向前走去。
席間眾人也不知是礙於李承珺的身份還是因宋幼清在場顯得有些拘謹。
宋幼清亦是,她盯着桌上的菜肴許久,可極少動作。
宋民懷看了宋幼清幾眼,難掩神色,“都是些家常小菜,晉王殿下不要嫌棄。”
“不會。”李承珺說著便剔着魚骨,又舀了一碗湯遞給宋幼清,“來時不是說想吃家裏的魚嗎?這時又故作矜持了?”
宋幼清緩緩接過魚湯,埋頭喝了一口,或許沒人瞧見,有一滴眼淚落在魚湯里。
宋幼清不敢探頭,又不敢抹眼淚,只得又舀了一勺魚湯,嗯……似乎比方才那勺咸了一些……
余光中,一方帕子落了下來,好巧不巧落在她腳邊。
“夫人,我帕子掉了,可否——”
“我來撿。”宋幼清彎下身將帕子拾了起來,另一隻手慌忙將眼角的淚痕擦去。
這狗男人,該死的懂她!知道她不好在眾人面前擦拭眼淚,便給她尋了這麼一個機會。
宋幼清夾了一塊酥肉放進李承珺碗中以作感激,“你多吃一些。”
宋民懷見宋幼清絲毫沒發覺用的是自己的筷子,正要說什麼,卻見李承珺低頭笑了笑,夾起酥肉就咬了一口,“我也許久未在府里留膳,府里的菜肴也是想念的緊。”
宋民懷看了看李承珺,又看了看宋幼清,欣慰地笑了笑,“若是晉王喜歡,就常……就帶幼清常來。”
“好。”
他怎能不喜,他往日來鎮國侯府時都是隻身一人,這是第一回帶着宋幼清而來,如今身邊坐着他愛的人,吃着她最愛的菜,豈不滿足。
馮氏時不時抬頭看向她,終是小心翼翼問出口,“這些年……你過得可好?”
宋幼清一頓,隨之一笑,“挺好,這些年我一直在江南,那裏風景宜人,是個住人的好去處。”
“可是一人?”
“有一朋友陪着我。”
馮氏鬆了口氣,“那便好,那便好,不是一人便好。”
“你身子如何?”比較宋幼清當初以蘇瀾的身份回京時眾人皆知她身子極弱,鮮少有人知曉這究竟是真是假。
“近日回暖,身子也好些了。”
“那便好,平日裏多穿些,別著涼了。”
宋幼清低下頭來,“是。”
馮氏只是淡淡一笑,也不再說什麼,席間又是一陣寂靜。
宋幼清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馮氏與她的談話無一不像是主客間的客套話,隱隱含着疏離,她心頭有些泛酸。
宋靜姝見氣氛有些沉悶,逗弄着宋思清走到宋幼清身旁,“阿姐,思清很喜歡你,要不要抱一抱他?”
這話不假,宋思清自從宋幼清進來后一直盯着她,在宋靜姝懷中鬧個不停,就要往宋幼清身上擠。
“好。”宋幼清伸出手就要接過,可剛觸上宋思清身子,宋幼清便立馬將右手收了收。
她右手的殘缺不想讓人瞧見。
宋思清被宋幼清抱在懷裏后就安靜下來,撲閃着眼睛仔仔細細瞧着她。
宋幼清心中軟得一塌糊塗,“我們思清想吃什麼?姨給你夾。”
“姨,姨……肉肉。”
兩個月不見,他似乎都能說些簡單的話了。
“好。”宋幼清換了只手抱他,用左手替他夾了一塊魚肉,她輕輕吹了吹,待魚肉不燙后才喂進宋思清嘴裏,“思清乖,張嘴。”
宋幼清的動作自是沒有逃過宋民懷的眼睛,“幼清,如今怎麼用左手了?”
“哦,這個。”宋幼清不在意地笑了笑,“右手前幾日在北域關傷着了,有些不便。”
宋民懷眼神微閃,宋幼清左手動作熟練,不像是近幾日才改的習慣,見宋幼清有意不願提及此事,宋民懷也不再開口。
“呀。”席間忽然響起宋靜姝的驚呼聲,她趕忙起身抱起宋思清,“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
宋幼清低頭一瞧,這才發覺是宋思清打翻了茶盞,茶水倒在她身上了,“不礙事。”
“父親主母,我屋裏還有新衣裳,我陪阿姐去換一身。”宋靜姝二話不說就將宋思清放在方睿岩懷中。
“嗯,你們去吧。”
宋幼清本不想這麼麻煩,但見宋靜姝似有話與她說,她便起了身一道跟去。
李承珺坐在席間安安靜靜吃着宋幼清替他夾的菜,方才的事仿若從未發生。
宋民懷哪裏還有心思吃下去,“晉王與我們說實話吧,幼清這孩子究竟怎麼了?”
……
宋靜姝的院子就在她的院子旁,不過一個小院子的距離。
“阿姐。”宋靜姝率先開口,“是我疏忽了,我早該在第一回見到你時就認出你的。”
宋幼清只是笑了笑,李承珺都沒第一眼就能認出她來。
“回來就好,你不知道,主母這些年雖不說出口,可她心裏是牽挂你的,她總會在你生辰那日去廟裏上香,你的院子也一直讓人打理着,屋內都擺件也不讓人亂了,本以為只是奢望,卻不想真的將你盼來了。”
“阿姐,方才主母待你並非疏離,只是見着你回來太過歡喜,而不知該說些什麼,人總是這樣,日日思念一個人時,對她彷彿有說不盡的話,可當此人真的出現在眼前後,卻又不知說些什麼。”
宋幼清眼眶微紅,只是輕點了點頭,“父親母親身子如何?”
“父親身子骨一直硬朗,主母身子大不如前,前些年去廟裏上香祈福時摔了一跤,如今腿腳有些不利索,不過養了大半年也好了不少,不仔細瞧根本瞧不出來。”
“小娘呢?她可還在吃藥?”
“謝阿姐挂念,父親與主母待小娘很好,她葯雖斷不得,可身子一如往日。”
“你呢,他待你如何?”
宋靜姝難得露出一抹羞澀,“阿姐不必擔心,睿岩待我很好,阿姐的眼光不會有錯。”
當初是宋幼清無意間促成了她二人,睿岩雖是入贅,但夫妻二人並未因此而不滿爭吵過。
宋幼清欣慰地點了點頭。
原來他們都過得挺好,這般便好,她也就放心了……
“阿姐,所有的苦都過去了。”宋靜姝握住宋幼清的手,“日後你有我們,還有晉王殿下,晉王殿下待你很好。”
明眼人都能瞧出來,李承珺看向宋幼清時眼神溫柔地不像話。
“是。”宋幼清今日難得發自肺腑地笑了笑,“能遇見他,是我之幸。”
……
回到席間時,宋幼清能察覺到馮氏與小娘眼中泛紅,可她什麼也沒說,坐到了李承珺身旁。
見宋幼清坐着不動,馮氏才道:“不吃了嗎?可是不合胃口?”
“沒有,很合胃口,只是來時吃了不少東西,有些飽腹。”
馮氏點了點頭,“好,那夜裏想吃什麼就與娘說,娘讓人給你做。”
“好。”
“得委屈晉王殿下了,幼清那床榻睡兩人顯得有些小了,今日先將就一夜,明日再差人換了大一些的榻子。”
李承珺滿不在乎,“母親不必這麼麻煩。”
“母親”二字震得馮氏有些暈頭轉向,她愣愣地點了點頭,“不礙事,不礙事,日後你們常來,就得換個大床榻的,等日後再有了孩子,更不夠躺的了。”
宋幼清面色不可微查地一僵,李承珺反握住她的手。
馮氏並未察覺出有哪裏不妥,只是眉眼中隱隱含着倦意。
即便三年過去了,宋幼清依舊記得自己母親有午憩的習慣,她站起身來就要去扶馮氏,“母親可是要去歇息了,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馮氏不顯見地避開了她的手,“讓你父親陪我就是,你們可都吃好了?吃好了你就陪晉王殿下去院子裏走走。”
見馮氏有意避開她,宋幼清也不強求,“好,那母親好好休息,母親醒了我再來陪母親說話。”
馮氏點了點頭,一行人與李承珺告退後才離開。
宋幼清望着馮氏的背影許久沒說話。
李承珺站在她身旁也不開口,只是默默陪着她。
也不知過了許久,宋幼清轉過身來,“叔玄,我母親心裏其實有我的,是不是?”
“自然。”李承珺揉了揉她的臉,“想什麼呢,母親只是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這才讓你覺得有些冷落,她定然是有許多話與你說的。我們來日方長,不急於這一時。”
宋幼清這才舒心一笑,“好……走吧,我帶你去我院子裏瞧一瞧,許久未回來,我也想念的緊。”
另一邊。
馮氏越走越快,全然沒有在意身旁跟着的宋民懷。
“夫人,慢些,慢些!”
可宋民懷話音剛落,馮氏突然像是受了驚嚇一般,怔在原地,她回過身望去,她們早離了廳堂很遠,根本沒了宋幼清的影子。
便是在這一刻,淚水決堤而出,她壓抑着的情緒終於傾瀉,“幼清……我的幼清……”
方才她不敢多言,生怕自己在宋幼清面前哭了出來,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想知道宋幼清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可有住不慣吃不慣的?又可又受欺負或是受委屈?
“夫人,沒事了沒事,她能回來便好,我們應該心滿意足的。”李承珺與他們略略提了她臉的事,這愈發讓他們愧疚而心疼,可與往日相較,她能活着回來便是最大的恩賜。
“不是,不一樣,這不一樣。”馮氏攥住手中的帕子,聲淚俱下,“那可是生生換了一張臉啊!我們幼清那時該多疼,可她什麼也不與我們說。”
“都是我不好,我那時處處苛責她,從未盡到母親的責任,我若是不將她當做男子養,或是攔着她不讓她上戰場,她也不至於受這份苦遭這份罪。都是我的罪過,都是我的罪過!”
宋民懷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對宋幼清亦是滿懷愧疚,“夫人,都過去了,我們日後好好待她,補償她,這孩子是個苦命的,往後定能苦盡甘來。”
馮氏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回不來了,都回不來了!”
她緊緊攥着宋民懷的手,潰不成軍,“你不知道,方才幼清扶着我時,我分明就瞧見了,她右指殘缺!她右指生生缺了一節啊!”
宋民懷震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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