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墨
雪下得越來越緊。江南最冷之時也會有雪,但最多只是薄薄一層,還未落地便先化了,像這樣緊的鵝毛大雪也只北方才有。
姚妍素手捏起簾腳,望着白茫茫天地。這大雪純白乾凈,掩蓋了一切泥濘和骯髒。
正思量往事,一陣“踏踏踏”馬蹄聲響起,馬上一黑衣男子,面色蒼白,眼角帶寒,從後面飛速過去,留下揚起的雪花飛舞。
劉嬤嬤斥道:“豎子無禮,這樣急匆匆趕路也不顧他人是否方便。好在揚起的是雪,若是塵土豈不撲人滿面?”
姚妍見那男人十分眼熟,低頭略一思量,大驚失色。忍下心中訝異,喚來侯府管事。
那管事姓宋,人不高但長相精明,乃侯府二管家,平日裏聽候夫人調遣,在府中很有幾分臉面。他去江南接姚家姐弟之前便從夫人那裏聽得消息,知道這姐弟二人雖不是緊要親戚,卻也是財神爺,便面上從來帶笑,“姑娘可是有吩咐?”
姚妍忍下厭惡,點頭道:“雪天趕路乃出門大忌。宋管事,此去濟南府還需一兩個時辰,加上雪天路滑,說不得更加拖延時間,一個不好便連城門都進不去。我們便不要冒險,在城南驛站住下如何?”
宋管事想了想勸道:“若不冒雪進城,萬一一直下着,我們豈不是在驛站中困上幾天?向來都是下雪好走化雪難,趕車的又是老把式十分放心,我們趕一趕進城多好?”
上輩子,他們姐弟倆進城后第一夜便遇到了賊,裝在首飾盒中的萬兩銀票和各色珠子寶石丟失。姚妍姐弟找上店家,店家說他們乃濟南府第一大店,裏面有大人物入股,豈會做那種不顧名聲之事?
且他們十分強勢,說他們姐弟想誣賴訛錢,要鬧到官府評理。
這時候,宋管事出面勸和,私下對姚妍說:若是進了衙門,鬥不過地頭蛇不說,還憑白惹一身騷。尤其她乃女子,但凡往衙門口一站,這名聲便沒了。不若先忍下這口氣,回到侯府,自有侯爺夫人補償。
她從小聽父母說當官之人難惹,寧願花錢打點也莫得罪,不然一個不慎便破家甚至滿門遭殃。雖心疼那樣多銀票和首飾,卻也知輕重緩急,只能憋下這口氣。
後來進了侯府,誰也沒提那丟失之事,自然也便沒人說一句補償。可巧得是,在她進入謝府為妾那一天,她看到劉三娘頭上一顆滴水紅寶石,像極了母親留給她那一塊。
人不多想時處處平靜,一往心裏去了,便覺這侯府誰都是賊。雖沒有證據,姚妍卻覺這宋管事實在不是個好的。
姚妍靜靜望着宋管事:“難不成宋管事濟南府中有家人或朋友?竟然非要冒雪進城。只不過舅父舅母讓你來接我們,自然是想讓我姐弟平平安安入府。若是咱們耽誤了行程,未能進入濟南府,在冰天雪地里凍上一天生了重病,你覺得能交代過去?”
說完,她將車帘子一閉,沉聲道:“嬤嬤,我向來以為舅父舅母是真心疼我,沒想到卻任由下人轄制欺負。既然這侯府不歡迎咱們,咱們打道回蘇州便是。好歹我大伯還活着,再不濟也不會讓姚家女凍死在荒郊野外。走,咱們去驛站住一晚,明兒便返程。”
大雪天裏,宋管事頭上卻冒了一層汗。心道在江南時這小娘子還十分聽話,只要拿出她爹娘說過什麼,便一切都當了真,怎越往北越難纏,實在不好對付。
他倒是恨不能找幾個人扮做強人將這姐弟給殺了,自然一了百了。可一來江南那邊姚家勢力不小,不到關鍵時刻侯府不想開撕。另一個,這小娘子前幾天竟然雇了一隊保鏢,他想下手都難。
仆鬥不過主,一行人只好住進驛站。
因是冬季,驛站里幾乎無人。見到京城武威侯府帖子,驛站驛曹和雜役皆十分歡喜。他們雖有一點薪金,但少得可憐,還是要靠貴客打賞才能養家餬口。
姚妍還未下車,車門帘便被掀開,一個矮矮小小孩童撲了進來,抱住她手臂:“姐姐你剛剛好厲害,嚇得宋管事都不敢多話。車裏雖有炭盆,可我還是冷,如今住進驛站,終於能暖和了。”
“我們景元乖,以後若是冷便喊姐姐,咱們帶着銅水袋,還有最厚的羊毛氈,裹緊了便不冷了。”摸着弟弟小腦袋,姚妍柔聲道。
姚景元低垂着頭:“嗯,以後我知了。之前是怕給宋管事他們添了麻煩,不好多提。”
姚妍笑:“他再是侯府中人,不過是仆,有何可怕。即使進了侯府,咱們也是正兒八經親戚,是侯爺親自派人去請的,底氣足足的。再說還有姐姐護着你,實在不行,咱們住到娘親購置的小宅子裏便是。”
姚景元今年九歲,比姚妍小了五歲半,平日裏很是依賴姐姐。自從父母相繼去了,更是恨不能黏在姐姐身上。“姐,我都聽你的。日後咱們同住一屋,坐車也一起好不好?”
姚妍用臉貼貼弟弟額頭,笑道:“好,都聽我們景元的。”
劉嬤嬤無奈笑道:“男女七歲不同席,小少爺不許鬧姐姐。”因把姐弟二人看大,劉嬤嬤雖是仆,卻被姚家人當半個主子待,說話也有長輩語氣。
姚景元濕漉漉大眼睛望着姐姐,一臉你若不答應我便哭的架勢,姚妍笑着投降:“我們景元睡小床,咱們便不同席了。”怕大雪濕了鞋襪,便親自抱起弟弟便進了屋子。
房間不精緻,就是最普通的明暗各兩間,裝飾更尋常,但勝在暖和,一進門便一股熱浪。
文慧摸出一塊碎銀子遞給雜役:“辛苦小哥了,幫我們提來一桶熱水如何?”
那雜役一看竟然有一兩了,真真大方,樂顛顛便去弄來了兩壺熱水,“若用光了,可以直接在屋中燒水,耳房裏有涼水。若有其他需要,姑娘儘管吩咐。”
梳洗一番,又躺了一會歇歇被馬車顛簸快斷掉的腰,姚妍便起床。見旁邊弟弟睡得香,她輕手輕腳到了外屋,讓人找來雜役說說話。
初來時,姚妍用厚巾蒙面,雜役並未見到真容。此時對面一小女子亭亭而立,雖只着素色棉布衣裙,卻讓她於嬌媚氣質中透出一點憨,男人最愛那種。
見雜役眼睛不眨,劉嬤嬤咳嗽一聲,心道有話她這個老婆子來問便好,姑娘非要拋頭露面。這小哥也是,好歹也是見識過南來北往各色家眷,至於這樣傻愣愣的。
雜役聽到咳嗽,一個激靈半低下頭,臉都紅了,磕磕巴巴道:“姑娘,姑娘……”
姚妍坐在桌邊,右手撐着腮,見他這樣便笑了出來:“小哥莫怕,我從小未出門甚少,所以喜歡聽聽各地趣事。你若不忙,撿着有趣的說上一說可好?”
“好好好,小的不忙。”這小娘子聲音如溫泉一般暖,讓人渾身舒泰。小哥乃土生土長濟南府人,便將風土人情撿着女兒家可能愛聽的說了起來。
聽了一會,姚妍插話道:“不知濟南府最有名的客棧酒樓是哪家?我是個愛吃的,想雪停了去玩一兩天。”
雜役笑:“若說客棧,自然是孟家客棧最乾淨也最安全,若酒樓,便是太白酒樓,濟南府本地菜、南北東西菜式樣樣都做得來,只是略貴了些,非達官貴人富商不敢去。不過這兩家背後主子實乃一家,勢力十分大。”
一聽“孟家酒樓”,姚妍眼睛一亮:“勢力如此大,豈不是容易店大欺客?”
那雜役連連擺手:“姑娘哎,您可冤枉人了。孟家便是孔孟之家的孟,聖人後代,哪裏會做出欺客之事?雖然只是孟家旁支,要不然也不會行商,但背後靠的是嫡支,人家要臉面呢。我們濟南府很認孟家招牌,至少小的二十年來從未聽過一次店裏出事的。”
聽小哥這樣一說,姚妍更加坐實了,上輩子丟了錢財,估計真不是這店家所為,實為內鬼。
聽了好一會,姚妍才作剛想起來模樣:“對了,這驛站除了我們,可還有人住?要不要拜訪一二?”能住驛站的,定然都是官家人,多數都會講究禮節互訪。
雜役小哥小聲道:“您住進來前兩刻鐘,有一個男人住了進來,腰牌是羽林衛的小將領。不過一臉寒霜,不好惹的樣子。您是姑娘家,莫拜訪的好。”
想起前世聽聞這位曾經在濟南府驛站受傷,差點將命丟了,沒想到真讓她遇上了,倒可以做一番文章。
不過打點關係不急,先解決了某些人再說。
姚妍笑:“謝謝小哥講了這樣多,能麻煩小哥送來兩盒墨汁嗎?不要好,劣質味濃量大的那種便可。”說著讓李嬤嬤又遞了一小塊銀子。
雜役本就被姚妍笑容所攝,這會子又見到錢,哪裏有不應的,轉身便將驛站存的墨汁都送了過來。
劉嬤嬤見狀很不是不解:“姑娘,咱們自帶了蘭花墨,您用這些臭墨作何?這小哥也是,意思意思拿一些便是了,拿來這樣多,恨不能有一水桶了。”
姚妍笑容更盛,多才好,最好讓賊人一身臭墨,洗都洗不幹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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