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個大師

六十五個大師

“別人送你的禮,你弄成這樣還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這就是你們溫家人的教養?”

“你在耳墜里下硃砂,害的我名聲盡毀,”溫若萱抱手冷冰冰望她。

溫水水挑起還滴水的發尖揮了揮,“硃砂怎麼了?多好看的顏色。”

她的神態動作自有一股煙視媚行的氣韻,缺了世家小姐該有的矜持,像生來就長在泥沼中的妖精,搖曳生姿,誘惑着獵物進入陷阱。

溫若萱目露厭惡,“你裝什麼無辜?莫非硃砂有毒你也不清楚!”

溫水水斜視着她,“有毒?毒死你了嗎?”

溫若萱霎時怒火攻心,“你背着父親從彌陀村跑出來,外加殘害手足,父親絕不會饒了你!”

溫水水伸一隻手指抵在唇畔,輕噓一聲,“溫小姐說這麼多廢話,若只是為了給我強加亂七八糟的身份,望你能搞清楚,我是楊家人,我的哥哥是大殿下,你想跟我攀親帶故,那你得先去死,死了投胎,看咱們有沒有緣能做一家人。”

溫若萱審視着她,這張臉就是溫水水,化成灰她都認得,不僅是溫水水,她還跟父親收的那個妾很像,只是那個妾賊眉鼠眼,她更通透,通透的過於放肆。

“我父親收了一個叫容鳶的妾,跟你什麼關係?”

溫水水聽着問話不覺笑出,“我近來當真脾性太好了,能忍受的住溫小姐再三污衊,這麼著吧。”

她沖門外說,“拿紙筆來。”

片晌就見小廝捧着筆墨紙硯進房。

溫水水對含煙道,“溫小姐對我的侮辱你都記下來,轉頭呈給大殿下,讓大殿下看看,他們溫家人是有多目中無人,不僅登堂入室羞辱人,還妄圖讓我承認莫須有的罪名。”

溫若萱臉上閃過畏怯,隨即恥笑,“句句不離大殿下,是怕沒人知道你和大殿下的醜事?”

溫水水面上疏懶的笑容冷淡下來,嫵媚的眼睛陰陰看着她,“醜事?你們家中才是醜事吧,你問我是不是溫水水,你們溫家嫡長女都認不清嗎?你想知道你父親的那個妾跟我有沒有關係,你把她帶過來,我瞧瞧能不能認認親。”

溫若萱一瞬愕然,還待狡辯時,溫水水插進來一句話,“向前啊,你哥哥總說我叫溫水水,我百般否認都不行,還總是糾纏我,鬧得我心力交瘁,我現在明白了。”

溫若萱睜圓了眼睛,“……你在說什麼?”

溫水水同情她道,“正是你想的那樣,溫公子時時纏的我心煩,原來他纏的不是我,是那位與我相像的溫大小姐,你們溫家人真真兒絕,一個兩個的,都不正常,覬覦自己的親姐,也不知這說出去會不會被人笑呢?”

溫若萱眼睛都直了,倏地飛快奔出門。

含煙手執筆還沒寫下一個字,“她……就這麼跑了?”

溫水水說,“急着回去問溫昭,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含煙道,“昭少爺會不會恨您?”

“恨吧,誰在意呢,”溫水水拿走她的筆,在紙上寫了個殺字,寫完又劃掉,支着臉眼睛微微垂,“我總感覺不對。”

含煙看她困頓,攙起她道,“現下都按照您設想的路數在走,您過於擔憂了。”

溫水水按着太陽穴走出倒座房回屋歇下了。

——

溫若萱一出周府,稍微冷靜了些,她開始思索這麼多日來溫昭的變化,溫昭平素最喜歡跟着二殿下,二殿下這段時間是忙,但母親也跟溫昭說了,讓他多去二殿下府上走動。

她禁足了這麼多天,溫昭不在家中倒有好幾日,那幾日也是到很晚才回來,神色也不對勁,昨兒更是一身傷回來的,把自己關在屋裏,誰喊也不聽,他的性子變了許多,很顯然有事情瞞着她們,若真像那個女人所說的那樣。

那溫水水一定不能留。

她這般想着,人也放鬆了,隨馬車晃悠往坊門邊去。

馬車行道坊門前停下,隔着車門,外頭傳來韓啟凌的聲音,“是溫小姐嗎?”

溫若萱一剎那心跳加速,她仍記得韓家嫡子是如何的丰神俊逸,就差一點他們便能喜結良緣,這一切都被父親給毀了,但她依然對這個男人心心念念。

她打開車窗,果見那燈下站着兩人,往先的是韓啟凌,其後那人卻不認得,她看着韓啟凌俊朗的面容,心間不自覺蕩漾,“韓公子這麼晚了,還在會友。”

韓啟凌溫柔一笑,“快到春闈,近來都不免要刻苦些。”

溫若萱害羞的點點頭。

韓啟凌問道,“溫小姐跟那位楊姑娘有交情?”

溫若萱說,“沒交情。”

韓啟凌一挑眉。

溫若萱才發覺自己說的太直白,連忙補充話,“家中發生了一點事情,和楊姑娘的本家有瓜葛,所以母親叫我來問問楊姑娘。”

韓啟凌露出疑惑的神態,“和你父親的那位姨娘有關嗎?”

溫若萱捏緊手,道一聲嗯。

韓啟凌笑一下,“冒昧問一聲,這位容姨娘可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人?”

溫若萱乍愣,想了想容鳶的生辰八字,倒真是陰詭至極,她點着頭道,“她確實陰屬生。”

韓啟凌彎唇笑笑,搖了搖摺扇道,“溫小姐慢走。”

溫若萱咬了咬牙,想起來溫水水的生辰,便道,“韓公子可能不知道,我姐姐也是陰年生的人。”

韓啟凌眼底流露出譏諷,“溫大小姐身份尊貴,這種陰邪的日子即使沾上了,也有你父親壓着,陰氣不會入體,她和普通人沒兩樣。”

溫若萱聽不懂他話的意思,好奇道,“韓公子是想找陰屬生的人?”

韓啟凌大方的回她,“我兄長自幼去的早,母親常年纏綿病榻,每每在夢中就能夢見兄長跟她抱怨一個人孤零零,這些年父親也為他尋覓了許多人,但終歸不合適,後來經一方士指點,需要找陰屬生人與我兄長相配,他才能安息。”

溫若萱大張着眼睛,他笑得溫和,面龐俊朗的能叫所有少女懷春,可他說的話叫人不寒而慄,他在給他那死去的哥哥找新娘。

韓啟凌朝她拱手讓道。

溫若萱放下車窗,怔怔的靠回墊子上,她腦子裏嗡嗡作響,思緒往遠處飄,才想起來原先韓家有兩個嫡子,只是韓家大公子在一歲時夭折了,這個孩子在外人看完全不作數,誰能想到他們自己卻記得清清楚楚,甚至私下還在為他找夫人。

給死人找夫人,這等傷陰德的事情在尋常人家是不敢亂做的,除非是家裏風水出了問題,又或者家中氣運敗頹,這時才會想出這樣的法子來轉運。

溫若萱掀開一點窗戶探外看,那兩個男人還立在門邊,燈光照的這兩人去了人氣,平生出鬼氣。

她慌忙鬆手,腦子裏一會兒晃過容鳶的臉,一會兒晃過溫水水的臉,倏地陰笑出來。

馬車徐徐駛進黑暗中,門邊燈被風吹過,搖一下又停住,光影打在兩人臉上,忽明忽暗。

“她家那位大小姐你沒考慮過?”

“考慮過,就是怕溫大人捨不得,求不到大小姐求一個妾總是容易的。”

韓啟凌收起摺扇往他肩上敲了敲。

姚謹宥嗤的一聲,手搭着他轉進二進院中。

——

元空入崔府時,恰好跟玄明主持同時間到的,他還如在雲華寺那般豎掌施禮,玄明看着他的光腦門說,“該蓄髮了。”

元空垂着眼,沉默片刻道,“是。”

玄明點頭淺笑,那眼邊的笑紋迭起,掩不住對他憐愛,“小施主可好?”

元空彎唇,“比以往好很多,就是有些離不得人。”

“看着總歸是好的,你和小施主命理相配,她離了你便如魚離了水,你既然脫去袈裟,這往後救一人也是造化。”

元空低聲說是,玄明欣慰,當先進門。

崔琰忙跑來引着他們進屋,楊老也在,等幾人落座,崔琰數落元空道,“殿下這不守時的毛病可得改了,說好的要早些來,怎麼耽擱到現在。”

元空揣着袖子跟他賠禮,“是我的不是。”

崔琰也只是說著玩,哪兒敢真指望他認錯,連忙回禮道,“微臣也就隨便說兩句,大殿下可別當真。”

元空淡淡的笑。

楊老的手指磨着保健球,“玄明主持一路奔波,還要你半夜過來為阿宇煩憂,實在過意不去。”

元空念一聲阿彌陀佛,“他到底是老衲教出來的,不盡心如何捨得?”

楊老說,“汴梁的金礦勘察還未走漏風聲,目前各方都不清楚情況,二殿下那邊更是主張興學,主持若這個時候配合阿宇上報金礦,倒也算是好時機,起碼不能讓二殿下一人把風頭全佔了。”

崔琰嘿呀一聲,“您可想太多了,二殿下能有什麼風頭,這回他得哭。”

他說完還跟楊老擠眼睛,“還是您老高。”

楊老輕笑,“高什麼?”

崔琰說,“溫大人那個妾室,真是老夫人的侄女兒?”

楊老僵着臉瞪他。

“……那畫像都出來了,滿大街可都等着老夫人認親,”崔琰樂滋滋道。

楊老攪了攪耳朵,“原本是想拿箭射鳥,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崔琰一怔。

元空接話道,“畫像不是外祖父放出去的。”

崔琰立時悟出來,“好啊,這三殿下可真是會做事,一竹竿到頭,我們跟二殿下亂了,他倒作壁上觀。”

楊老品兩口茶,“都入了棋局,哪還能獨善其身。”

崔琰咂吧兩下,笑呵呵轉向玄明,“玄明主持,這金礦得等一段時間了,好歹給溫家和二殿下讓道,他們鬧崩了,我們再給陛下報金礦。”

楊老笑眯眯,“這朝堂屬你最精。”

崔琰撇撇嘴,“這功勞得有人襯托才突顯出可貴,二殿下提出的興學,結果緣着和溫烔鬧起來,這興學指定就是水花,雷聲大雨點小,哪有悶聲干大事叫人欽佩。”

楊老轟他,“去去去,玄明主持從雲華寺過來估摸着還沒用晚膳,你個主人家也不知道招待,還坐這裏給人和白水。”

崔琰當即起來哎呦聲,“這真是學生的罪過。”

他匆匆起身跟玄明道,“玄明主持且暫坐,本官去廚房叫人給你做個素膳。”

玄明溫笑點頭,他揮了揮袖子落落大方先出屋去。

“崔琰這小子幾十年的苦沒白吃,倒會看人眼色行事了,”楊老感嘆道。

玄明斂眸,“老施主有話要跟老衲說。”

楊老嘆一口氣,“我聽阿宇說,陛下那病只有你操刀才能治好。”

玄明頷首,“倒也不能叫病,只是陛下心結太深,其實不在意也沒事。”

楊老手中的保健球飛速轉動,倏忽一停,面露艱難掙扎,未幾他用懇切的目光注視玄明,“眼下關鍵,各方勢力都有動蕩,陛下對興學並不排斥,這興學興的是儒道,貶的是佛門,主持若能權衡,屆時陛下如果真讓你治病,可否拖一拖?”

玄明沒有立刻應允,他把視線轉向元空。

元空自椅子上起來,提起下擺對着他跪倒,叩了三首,沉聲道,“這事讓您為難,但弟子別無他法,若父皇真不容佛門,弟子心更難安,弟子知道這話說的虛偽,您是弟子的師父,您有事弟子也不可能善了,但弟子今日只能自私一回,您和弟子同為一體,弟子不忍看佛門落敗。”

玄明閉住眼,手下扣着念珠一顆一顆在動,能看出他在深思,約有半刻鐘,他說話了,“元空。”

元空輕聲回,“弟子在。”

“你求老衲的事,老衲不會不同意,但老衲終究心難安,這西京老衲不想呆了,往後你能應允老衲回汴梁嗎?”玄明嘴邊還噙着笑,他做出了讓步,他寵着這個弟子,心疼他在年幼時失去母親,所以他一再包容他,他盼着他成長,會繼承他的衣缽,即使沒有繼承,他也沒有強求,他希望他能成長,即使將來為君主,也應該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所以他幫他,權力不幹凈,他早清楚。

元空咬牙道,“弟子應允。”

玄明便伸手來扶起他,也不看他,垂目自省。

楊老一口茶喝完,朝外喊道,“崔琰!你想餓死我們嗎!”

崔琰忙從外頭進門,“都備好了,還請三位移步到後院。”

幾人便都隨着他進院子,這院子還算清幽,點着幾盞燈,燈下置一張桌子,擺幾樣素食,倒有品位。

楊老當先坐下,笑道,“這京里還能叫你得了這樣的宅子,真讓人羨慕。”

崔琰親自給三人盛湯,“還得謝大殿下,若沒大殿下相助,學生也沒可能晉陞的這麼快。”

元空勾唇,“我只是救人。”

他撂下話突然停住,一瞬想到那座仙客橋。

崔琰訕訕道,“大殿下有事?”

元空點下頭,“早先說過,那座仙客橋極有可能倒塌,就怕殃及無辜。”

崔琰沒所謂,“不死幾個人,陛下怎麼重視?”

玄明將手裏的念珠按到桌上,元空一眼看過,涼聲對崔琰道,“崔大人說的我亦想過,但真有百姓遇難,父皇也饒不了我們。”

崔琰凝重道,“好像也有些道理。”

楊老給元空夾一筷子素雞,沖崔琰黑着臉,“這麼個小事還算計,那後頭乾脆亂成團,你待會叫人挨家挨戶通知一聲,讓他們繞道走,不要聲張就成,那橋照樣放着,保管沒人再走上去。”

崔琰小聲道是,搬着板凳往元空身旁坐,“殿下,溫烔在地方上的政績微臣都看了個遍,這人屬實機靈。”

元空偏頭瞧他。

他撓撓頭,“遞上來的文書里只記載了一些有影響力的事,旁枝末節竟沒有。”

元空跟他笑,“不然讓人下地方去看看?”

崔琰猶豫,“不好明目張胆,就怕到時候被溫烔那邊察覺,難收場。”

元空略有思索,“你把那些文書整理好,我帶回去。”

崔琰笑呵呵,“好嘞。”

——

這天夜裏,住在仙客橋附近的人家都收到工部通事的告誡,這事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左右能繞路,這些百姓也沒有怨言。

再說元空將文書帶回府宅,溫水水陪着他看,順道還指指點點,她窩在元空懷裏,吃着零嘴,感慨道,“我父親確實有恃無恐,那仙客橋在京里才叫你發現了破出,像這樣四散在各地的,還真不好查。”

元空將這些文書按地方分類好,專挑什麼水利,土木興建標了記號。

溫水水好奇,“幹嘛標這些?”

元空柔聲道,“工部最能斂財的就屬這些。”

溫水水似懂非懂,“那你還得查戶部下撥了多少錢。”

工程量巨大。

元空淡笑,“也不是很急,現在不能有大動仗,我先看一看他的這些案庫資料。”

溫水水唔一聲,捏着一片果脯餵給他,“也不知怎的,就有點慌,生怕這後頭有什麼岔子。”

元空蓋上文書,吃了果脯,隨即倒了清水給她漱口,自己也就着杯子漱過,慢騰騰摟着她上床,“要說岔子,我倒真在懷疑他們在憋大招。”

“可不是,溫昭說好的來送錢,也不送了,”溫水水憤憤道。

元空涼颼颼瞥着她,她立時乖乖閉上眼睛躲他懷裏去了。

屋裏燈盞熄滅,又是一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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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囚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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