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要緊的是講真話,做好人——《四川日報·天府周末》記者專訪
人最要緊的是講真話,做好人
——《四川日報·天府周末》記者專訪
走進巴金心靈的人不僅是血緣,更是精神的親近
李致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的兒子。數十年間,巴金給他寫過300多封信,深入交流探討親情人生。巴老曾在信中說:“我離開世界以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
李致接受四川日報記者採訪。
記者採訪您,有一個人是不能繞開的,那就是您的四爸巴金。巴老為什麼一直寫各種激勵的話送您?
李致最早是在1942年,當時《家》《春》都出版了,很多人找他題字。我覺得那些學生能找巴老題,我也找。巴老拿起毛筆,就給我寫了四句話:“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
我最先擁護的是“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因為我外祖母只要看見我耍,就要問:“你怎麼不讀書呢?”我對這一點非常不滿,所以那句話符合我當時的“根本利益”。時間久了,才發現核心是後面兩句——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在我一生中,很難說是不是每句話都是真的。但關鍵的時候,我沒有說假話。
1957年,我去杭州看望巴老,臨走前和他談了一次。他說:“人各有志,最要緊的是做人。”對眾多人來說你幹什麼,你喜歡什麼,都沒關係。但有一點是不變的,就是要好好做人。它早已成為我們的家訓,常掛客廳。
記者眾多親戚中,為何巴老覺得您對他的了解可能多一些?
李致我父親是巴金的大哥,他們兄弟感情很深。我父親去世后,巴老把他們的兄弟之情轉移到了我和4個姐姐身上。1955年,巴老回到重慶,打了個電話,我就去了。他問我需要什麼,我說,我愛看書。我現有30多個書櫃,不少書是巴老給我的。
1973年,我假借從北京去上海看眼病,悄悄到上海見了巴老一面,百感交集。第三天我離開時,上海雨很大。巴老很早起來,把雨衣給我披上。去車站的路上,我滿臉是水,分不清楚是雨水還是淚水。後來,巴金在給我的一封信上寫道,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對我的理解可能多一些。我估計,他覺得我對他的文章,對他的人,對他的信念(生命的意義在於奉獻而不是索取)都比較了解和贊同。
記者巴老一直想您去上海幫他做事,為什麼最後還是沒去?
李致巴金老年得了帕金森綜合征,提筆很困難。他希望我退下來後去幫他處理信件、日記,協助編輯全集等。後來,我當選了省政協秘書長,又是5年,巴老的願望就落空了。其實我很歉疚,巴老為我做了很多事情,但我卻幫他做得很少。
記者您一直不理解自己的父親,最後也因為巴老,您釋然了。是這樣的嗎?
李致我父親是長房長孫,本來想去北京讀書、德國留學的,但必須管家裏。當時家庭經濟壓力很大,父親開書店,做金融。他是老好人,賺了錢歸別人,賠了錢自己承擔。但父親大病之後,家庭面臨破產,在走投無路時,吃了安眠藥,留下一家人,生活極為困難。我第一次去上海,巴金陪我去掃墓,我說我不理解我父親,覺得他太不負責任了。
若干年後,巴金拿出我父親給他的4封信。父親信中說,“我們很多地方不同,但我們有相同的父母給我們的對人類的愛。”他鼓勵巴金,讓他以我們家族為背景寫出長篇小說。我突然覺得父親不是自私的人,是在特定環境之下做出的犧牲,我終於理解,但理解得太遲了。
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一支筆杆子,一張嘴皮子
詩人沈重曾經說過,李致是一位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李致在學生時代,就發表文章針砭時弊。退休后,他再次拿起筆寫作,其隨筆深得圈內好評。
記者您怎麼走上寫作之路的?
李致我第一篇發表的文章叫做《偷營》,雖然只是發表在當時的校刊上,但對於還是學生的我來說,已經很開心了。
我受到“五四”新文學的影響,才真正走上人生的道路。魯迅、巴金、曹禺的作品對我影響很大。記得當年我的一位老師,把魯迅的《狂人日記》拿給我看,還給我解釋了文章的意思。我突然覺得新的天地出現了,視野擴大了,就愛上新文學,自己也想寫。
1949年開始,我全力搞地下工作,那時候規矩限制很多,如果隨便寫就會暴露自己。1950年之後,新事物太多了,工作很繁忙,也沒顧上寫。
記者在四川人民出版社擔任總編輯時,您幾年時間就把一個地方出版社推向了全國出版界前列。《周總理詩十七首》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在粉碎“四人幫”后,扔出的第一個大“石頭”。當時為什麼要推這本書?
李致周總理最受老百姓愛戴,我們當時通過渠道得到周總理的詩,儘快出版了。當年四川(包括重慶)只有四川人民出版社一家出版社,粉碎“四人幫”后首先面臨一個問題——書荒。全國人民要看書,怎麼辦?我們提出“立足本省,面向全國”的方針。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四川人民出版社提出來的。後來又連續出版了《現代作家選集》,包括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老舍等幾十位名家的著作。
記者那麼多名家,您當時是如何得到他們同意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出書的?
李致有人說,四川人民出版社搞得火,就是因為我是巴金的侄兒,跑過去給別人行禮,然後叫一聲伯伯或者叔叔,用一個網兜把別人的稿子拿走了。不是這樣,我從沒打着巴金的名字在外活動。只有找茅盾組稿的時候問巴金,能不能給茅盾寫封信。巴金說:“這些得靠你自己去說。”
當時我能做的就是,先搞清楚作家的情況。比如,我向曹禺組稿時,他的劇本我可以成段成段背出來。我進門就說,我就是您的讀者,我就開始背台詞,什麼周朴園的、周沖的,張喬治的。除了了解作家、作品之外,我還拿出我們已經做好的書給曹禺看。曹禺一看就問:“都是你們四川出版的啊?”見他滿意了,我們才開始談一些細節。曹禺問我,書什麼時候能出來?當時出書周期很長,一本書可能一年甚至幾年才能出版。我說,3個月就能出,其實心裏是沒底的。從曹禺家出來后,我給社長打電話問能不能3個月出出來。社長盤算了一下,說“能”。其他的書讓路,3個月果然就出版了。曹禺很高興,表揚我說:“李致同志你說話是算數的。”
記者您在出版社工作時,向茅盾約稿,卻一直存有遺憾?
李致我20多歲開始喜歡讀茅盾的書,尤其喜歡他的散文《白楊禮讚》,至今還能背其中一些句子,每當遇到困難時,我會用來鼓勵自己。我第一次見到茅盾是1978年,是衝著出書去的。到了他家,先和他兒媳婦陳小曼商談,提出出版《茅盾近作》。小曼把我引進沈老的書房,老人年近八旬,一聽說我們準備出版老作家的“近作叢書”,他很高興,但說他的作品不多。後來再三請求,他同意出版《茅盾近作》和《霜葉紅似2月花》。這兩本書出版后,沈老很滿意,我趁機又提出出版《腐蝕》和《中篇小說選》,因為已經獲得沈老信任,他很快同意。我們當即着手出版,先將書的封面設計和插圖交給沈老審閱,原以為當年就可以把這兩本書送到他手上,沒想到書未出版卻在廣播中聽到沈老逝世的消息。
記者“做出版家,不做出版商,也不做出版官”,您把詩人馮至的話當作出版社的座右銘,當時引起很大爭議,但您卻一直堅持這種指導思想,為什麼?
李致有一次一批翻譯家在成都開會,來出版社參觀,著名詩人馮至也在其中。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對我說,“你不是出版商,也不是出版官,而是出版家。”出版是個整體,要約稿、選擇責任編輯、校對、設計封面、印刷,然後上市。他所稱讚的,不是我李致一個人,而是我們四川出版界,我們都很欣慰。
這個說法也有爭議,因為市場經濟之後,大家覺得出版商才是正確的定位,不是“商”,豈不是又回到計劃經濟的老路。有人提出來既當出版商,又當出版家;也有人提出來先是出版商把錢掙了,然後再當出版家。
我覺得都是文字遊戲。我們說不當出版商,就是說要把社會效益擺在第一位。我們不能說那本書賺不到錢,我們就不出版。圖書進入市場有商品屬性,還有文化屬性。當時四川的出版社社會效益絕對是放在首位的,當然同時經濟效益也很好。我們奉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該賺就賺,該賠就賠。
振興川劇一聲吼不是打醬油的,是來打氣的
李致把自己比喻為川劇中的“吼班兒”,自謙中透着對川劇的真情關愛和嘔心瀝血。川劇人把他比喻為“李老闆”,雖不能當演員,他卻一直為川劇鼓與呼。
記者您並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川劇,之前是想當一名話劇演員?
李致抗日戰爭時期,全國著名的話劇演員雲集在成渝兩地,我幾乎看了以中華劇藝社為代表的所有話劇演出。我是窮學生,買張最低價格的票,站在舞台旁看。不過,當年能背很多台詞,比如曹禺的那些。我在學校時也演過話劇,非常想當演員。但1950年,地下黨分配工作,組織上認為缺幹部,要我去共青團工作。
要說川劇,我在上世紀40年代還沒感覺。我住在東城根街,只要走過祠堂街錦屏大戲院,就能看見掛頭牌的“陳書舫”三個大字。直到50年代初,看了《柳蔭記》,從此愛上川劇。
記者雖然沒有當成演員,後來卻和名家演過對手戲?
李致我不會演川劇,不是票友,更談不上“資深”。1991年,張愛萍將軍偕夫人回成都,與川劇界人士歡聚一堂。我跟將軍開玩笑說:“我和陳書舫本來要給您表演《花田寫扇》,但你們幾年不來,我連台詞都忘了。”哪知將軍一聽,非要我們演出不可。《花田寫扇》是大幕戲《花田錯》的一折,是陳書舫的拿手戲。陳書舫扮小丫頭春鶯,我扮賣字畫的落魄書生邊吉。我不會唱,但台詞記得,戲裏相公主要是表演和道白,沒有唱腔。我演得很認真,台詞對答如流。演到一半陳書舫卻笑了場,但我已經進入角色,只得穩起不笑,等書舫接着演下去。
記者您在川劇人眼中,還是一位“易膽大”,敢於旗幟鮮明地支持跨越雷池的探索與創新。會不會太冒險了?
李致當年的膽大是支持魏明倫的《潘金蓮》,我們把戲調到成都演出時,有權威人士說,把這個荒誕的戲放到成都演出的做法本身就是荒誕的。可我當時覺得,這個事情不違反四項基本原則,又不是格調低下,為什麼不能演?為什麼不能探索創新?現在,應該繼續“膽大”——針對觀眾的流失,送戲上門,政府買單;針對招生困難,應該像師範學校那樣不收學費,還要供伙食,學習好的給予獎金,畢業時幫助他們找工作。這幾副猛葯下去,川劇會有變化。
記者說起川劇,您還是那麼激動,為川劇振興提過不少的建議,為什麼願意為川劇當“吼班兒”?
李致我寫了關於川劇的書約21萬字,裏面收集了我的講話、意見、隨筆、日記等等。我熱愛川劇,願意為振興川劇奮鬥終生,當“吼班兒”沒關係,打雜也沒關係。
我當年負責振興川劇領導小組日常工作,了解川劇的一些現狀,經常聽川劇人講他們的心愿。為了使川劇這個瑰寶不至消失,我願為之鼓與呼。我既非在職領導,又非專家學者,只能為振興川劇幫個腔。我年過80,四肢無力,但中氣尚足。既如此,就這樣吼下去吧。
記者“振興川劇”提出了這麼多年,您認為做到了嗎?
李致以前大家的娛樂方式只有看電影、看川劇、泡茶館,現在休閑方式多了,川劇不是必選。我只能說台上振興了,台下沒振興,也就是觀眾不多。
30年前,我們曾組織500名大學生看《巴山秀才》。有些學校給大學生髮川劇票,學生覺得是老師給的票,只能去看。川劇文學性、幽默感很強,大學生看完后反響強烈。近年來,每次川劇走進校園,都受到大學生的歡迎。當然,要送好戲去,否則敗胃口。若要人迷戲,除非戲迷人。人品不好、樣子也不漂亮,誰願意和你談戀愛?
記者除了為川劇搖旗吶喊,現在還堅持寫作嗎?
李致上午,我都用來寫文章看資料,用電腦比較多。我學電腦是在關愛和訓斥中成長起來的。我女兒和外孫教我學電腦,對我幫助很大,但我反應慢又記不住,他們有時就不耐煩,常常說:“這個你都不懂啊?”我外孫是電子遊戲高手,說他自己是“骨灰級”的,我還不停地問最基本的問題,惹來笑話。如此,我只有靠老辦法學。我記不住程序,就寫下來,慢慢摸索學會。
作家王誠德寫過一首打油詩:“《家》學淵源有秉承,不飾鉛華唯寫真。情結難解文與戲,部長原來是書生。”書生就是李致,在文藝圈裏,大家都把他看成一位文友。
這是怎樣的一位書生?我與李老打交道10年,其中有三次重要邂逅,或許能勾勒出李致書生的模樣。
他是一位嚴謹的書生。
這次採訪巴蜀文化大家,是與李老的第三次邂逅。走進李老的家,老人已是盛裝等候。他用力地跟我握了握手:“我們很有緣啊,打了10年交道,我估摸是因為巴老的緣故。”說著便指着我的名字說道:“這個珏字,和巴老《家》中瑞珏的珏是同一個字。所以,一聽你要來採訪,我就很樂意。”
李老記憶力很好,從2004年採訪巴老百歲華誕到2013年,果真剛好10年。如今再見,他如第一次見面一般,嚴謹、幽默,精神矍鑠。
2004年,第一次登門採訪,滿頭銀髮的李老對來訪人和採訪內容非常謹慎,一問再問。他不打無準備的仗,要準備詳實的受訪資料,避免自己在採訪中出錯。10年後的採訪依然如故,在他家裏,我看到了他的3本回憶錄,為了接受我們的採訪,他提前一周就開始“複習”。這7天,80多年的歷史像放電影一般在他腦海里“單曲循環”,逐一記起每個細節。4小時,李老幾乎沒有停下回想,一氣呵成,彷彿故事都發生在昨天。
稿件完成,傍晚送李老審閱。晚上11點,接到老人電話:“稿子我已經看完,明天上午我們當面談談。”再見自己的稿件,已經變成了“調色盤”:紅色標記是刪減的內容,藍色是增加的內容,黃色是需要和我們商量的內容。我開玩笑說,遇到您這樣一位認真的編輯,我們好幸福啊。李老笑笑:“沒辦法,我這是職業習慣。”
他也是一位文藝的書生。
其實,知道李老是高二那年。他是我高中同學的叔公,那年,同學拿着李老帶回的有巴老親筆簽名的《家》,我是那個羨慕嫉妒恨啊!由此,我記住了一位名叫李致的老人,他是巴金的侄兒。可李老卻對我說,可以給他很多稱謂,唯獨不喜歡“巴金侄兒”這個前綴。在李老眼中,這個稱謂並不是外人所認為的“沾了光”。他受巴老影響,寫作、愛川劇、做人,但自己的事情一定自己完成。
這次採訪李老,發現他與文化的關聯不僅是巴金,不僅是川劇,他曾和那麼多文化名人打交道。年輕時,他應該是一名鐵腕文藝粉絲,名家的書不僅幾乎都看過,還能背。這後來成了他約稿的“法寶”。“就像你們約我採訪一樣,我知道你們看了我的東西,我才有興趣給你們談嘛。我當年向名家約稿,就像你們記者要採訪一樣,要先做功課。”
那怎麼稱呼您好呢?李老闆如何?我們的一個玩笑話,引來李老哈哈大笑,老人竟像小孩般拍手稱快:“這個稱謂我喜歡!”這是對川劇的摯愛與牽挂,他從未停止過為振興川劇吶喊。
跟李老的第二次邂逅就是因為川劇。2012年宣傳文化界元宵節茶話會,李老拄着拐杖走進大廳。我上前問好,他扶下眼鏡仔細看了看我,說道:“以後川劇要請你來提意見。”一名採訪巴老與他打交道的記者,竟因為寫了川劇的報道被他記住了,足見老人心底,對川劇愛得之深沉。
回想10年間,但凡有川劇的地方,一定有李老。老文青就是很堅持,一愛就是幾十年。也就在今年,四川振興川劇領導小組再次邀請他擔當顧問,繼續為川劇振臂高呼。
他更是一位樂活的書生。
不知是不是早年曾在共青團工作的緣故,我一直覺得李老人老心不老,很善於與年輕人打交道。
他是一位故事很豐厚的文化老人,每次採訪總能讓我收穫不同的精彩。這次在他家裏,猶如進入時間隧道,一張張照片,從黑白到彩色,記錄了幾乎一個時代的變遷。我們頓時像“十萬個為什麼”,嘰嘰喳喳鬧開了。老人主動當起“講解員”,拄着拐杖在屋子裏陪我們轉悠,解難答疑。
而最讓我們想不到的,是李老突如其來的“下午茶”。正要進入第三部分採訪,老人突然打斷:“快5點了,我們先吃鍋盔。”這個舉動完全不在程序內,大家開始婉拒。可老人說:“你們怎麼問我,我聽你們的,吃鍋盔聽我的,按照‘不討論原則’執行。”他“下令”,所有人都必須填飽肚子再工作。
與老人打交道的這10年,總有這樣的感觸: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巴老的文人氣質,他的舉手投足間傳遞着巴老的做人精神,他的骨子裏浸潤着傳承民族文化的責任。李致,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人更要緊”的巴蜀文化大家。
2013年5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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