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致: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
李致: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
◎阮長安
李致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的兒子。在與巴老幾十年的接觸中,李致對巴老有不少獨特的感受。巴老曾在給李致的信中說:“我離開世界以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
著名評論家廖全京曾這樣評論李致:他走過了一段很長的路,這幾十年裏,他漸漸悟出了人生和藝術的真諦,他把自己在這幾十年裏這一點、那一點的感情,認真記錄下來,積累起來,漸漸變成了一篇一篇的文字。這就是李致,平靜的、樸素的李致。從這些文字裏,我慢慢咀嚼出一種味道,一種既複雜又純粹的味道,那就是愛。
他是作家巴金的侄子,也是四川省文聯名譽主席,還是一位從17歲就參加革命並曾任四川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老幹部。
他學生時代就發表文章針砭時弊揮斥方遒,但1955年因文章被隔離審查后,數十年間幾乎沒有再動筆寫東西;爾後又長期在出版界、文藝界工作,少有作品問世;退休后在巴金的鼓勵下才再次拿起筆寫作,他的那些“傾訴自己的情感,剖析自己的人生”的散文和隨筆,深得圈內好評,熟悉他的人都說,他其實是一位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
他小時候與巴金同睡一張床,數十年間,巴金給他寫過300封信,深入交流探討親情人生,被巴金稱作“理解我多一些的人”。他個子不高,滿頭銀髮,和藹親切的目光中,很有幾分巴金的風貌。
“文革”中為了“劃清界限”,他貼過胡耀邦的一張大字報,“這是我人品上的一個污點”,晚年寫就的隨筆中,他毫無諱言地不止一次反省和剖析自己,筆墨間清晰可見巴金《隨想錄》中“說真話”的風骨。
他就是李致。
“做人要有一個道德底線”
李致目前住在成都。5月16日下午,華西都市報記者來到位於成都芳草西一街的李致家裏,和這位80多歲、滿頭銀髮的老人促膝長談。
房間的客廳很小,擺着一套老式沙發,有些地方已經褪皮了,坐上去一蹭,碎皮就往下掉。這套不大的房子裏,到處堆滿了各種書,李致和巴金的幾張照片擺放在很顯眼的位置。客廳牆上掛着一幅書法橫幅,上書“人各有志,最要緊的是做人”——這是1997年李致去杭州看巴金時,巴老送給李致的贈言,李致請人寫好裝裱后掛上去的,“這是我的座右銘。”
談話從巴金對李致的影響說起。
作為巴金的侄子,李致一直喊巴金為“四爸”,還曾經寫過一本名為《我的四爸巴金》的回憶錄。李致說:“我這一輩子,受四爸影響很多。巴老先後給我寫過近300封信,其中一封信里寫到,‘我離開世界以前,希望更多的人理解我。你可能理解我多一些。’”
“橫幅上這兩句話,是巴老90多歲的時候對我講的,”李致回憶說,1997年他到杭州去看四爸,“他那次頭腦還是清醒的,他抓住我的手說,下午我們還可以認真談一談。”
那天下午,巴老和李致斷斷續續談了很多,李致至今還記得,巴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人各有志,最要緊的是做人。”這句話,李致不斷反思自省,後來乾脆就當做自己的座右銘了。
“巴老當時說,在舊社會人都是要做點功德的事情,修橋補路,積陰德嘛。聯繫到現在,任何東西都有一個道德底線,不管你是賣酒的,賣葯的,做什麼事兒都應該有一個道德底線,不能損人利己。假藥、假酒、假奶粉這麼一弄,大家都有一個恐懼心理了,社會就會亂套,所以我就覺得,做人要有一個道德底線。”
“巴老影響了我一生”
“文革”后,巴金提出“講真話”,《隨想錄》出版后影響很大,其中也與他“講真話”有關。當時提“講真話”,是針對“文革”中講假話、講空話、講套話的,當然主要針對的是講假話。
但實際上,巴金主張講真話,並不是從七十年代開始,而是早在1942年。李致說:“我在《我的四爸巴金》一書中提到,巴金給我題字,是在1942年,就說到了‘講真話’,應該說,‘講真話’是巴金一生一以貫之的主張。”
李致還回憶了巴金給他題字的情形:
1942年,巴金第二次回到位於成都北門鎣華寺街的家,當時只有12歲的李致就和四爸同睡在一張大床上。那時候李致見有許多青年學生都來找巴金在自己的紀念冊上題詞,便也模仿着做了一本“紀念冊”請四爸題詞。巴金並沒有對年幼的侄子應付了事,而是非常認真地用毛筆給他寫下了:“讀書的時候用功讀書,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說話要說真話,做人得做好人。”這四句話,在李致幼年的心扉上刻下了影響一生的烙印。
李致說,這四句話,他的理解有一個逐步深入的過程,小時候最擁護的是“玩耍的時候放心玩耍”,因為外祖母要他“有空就讀書”。長大了才懂得,這四句話中,關鍵是后兩句,核心問題是“講真話,做好人”。李致說,這四句話影響了他的一生,他還用它來教育子女和孫子輩。
“講真話,做好人”,是巴金一生的寫照,也是李致畢生的追求。“巴金自己也說,他在‘文革’中講了許多違心的話,這些,他自己也在《隨想錄》中做了反思。可以說,巴金做到了講真話。至於‘做好人’這一點,他對我的影響也很大。他總是講,人生的意義在於奉獻,而不在於索取。1997年我去杭州看他,他又給我講‘人各有志,最要緊的是做人’。”
“文革”中李致被批鬥,關牛棚的前一天,他對愛人說:“第一,我不會自殺,更不賣友求榮,第二,不是我做的事,我不會承認。”他總結說,這“都是受了巴老的教育”。
李致說:“別的我不敢講,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間,不管我談我自己的問題,或者要一定要我去談別人的問題,我從來沒有講一句假話,這個我是堅持了。可以說,巴老影響了我一生,他也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
“文革”中貼過胡耀邦的大字報“這是我人品上的一個污點”
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在“往事隨筆”的總題下,李致先後寫了幾百篇隨筆和散文,隨後又集合成多部散文集,包括《往事》《回顧》《昔日》《我的四爸巴金》《終於盼到這一天》《銘記在心的人》等。
李致開始寫這些隨筆的時候已經70多歲了,“一生中接觸了不少人,也經歷了不少事件,這些人和事與時代的變遷分不開,也可以說是時代的某些縮影或者折射,我需要傾訴自己的感情,回顧自己走過的路,並對這些經歷作出一些剖析,儘管這種剖析並不深刻。”
可是,就在這些他自認為“自我剖析並不深刻”的書里,讀者也能看到一個既複雜又純粹的李致,看到字裏行間充滿的樸素、平靜和愛,巴金倡導的“說真話,做好人”,以另外一種形式體現的淋漓盡致。
在《終於盼到這一天》這本他自譽為“我個人的文革博物館”的隨筆集裏,他講述了一個個發生在那個年代的小故事,其中的一篇談到自己曾貼過胡耀邦的大字報。
“文革”爆發時,李致剛剛到團中央工作不久,擔任《輔導員》雜誌總編輯,與當時的團中央書記胡耀邦有過一些接觸。“那陣子我們的壓力很大,中層幹部都必須要劃清界線。在這個壓力之下,我也貼了一張胡耀邦的大字報,揭發他‘反對毛澤東思想’。”
時至今日,李致依然在自責,採訪當天,滿頭銀髮的李致誠懇地再次提到這件事,並重複了幾次,“貼胡耀邦的大字報,這是我人品上的一個污點。”
李致認為,“要把自己這些經歷抹殺掉,實際上是不可能的,真正有自信的,有勇氣的人,過去的錯誤是應該承認的。”
夢想做演員的李致最終卻只能當個“振興川劇”積極分子
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以寫作出名的李致,最開始的人生夢想卻是“做個演員”。
李致17歲入黨,做地下工作那些艱難歲月里,他也是曹禺的戲迷,最喜歡曹禺的戲劇。作為四川人,“看了《柳蔭記》,從此愛川劇”,李致也是個地道的川劇迷。
李致說:“剛解放時,組織上問我想做什麼。我自己本身很喜歡文藝,當時就回答說‘最想當個演員’,卻被當時的一個領導呵斥了一頓:現在這麼缺幹部,你讀過書,當什麼演員啊,就去做共青團工作吧。於是,我的演員夢想就這樣破滅了。”
“一輩子沒有登過台表演一回”,這成為文藝愛好者李致經常念叨的遺憾。但巧合的是,此後的生活中,他和川劇結下了不解之緣。
七十年代後期,李致回到成都,在出版部門工作,工作之餘,李致也認識很多作家和藝術家,其中一些也成為很好的朋友。轉眼到了80年代,李致到了四川省委宣傳部工作。1982年,四川省提出“振興川劇”的號召,並成立了領導小組,李致這個“文藝愛好者”是這個小組的副組長,負責起了“振興川劇”工作。
1985年,李致曾經帶着川劇團,來到西柏林(那時候德國還沒有統一)、荷蘭、瑞士、意大利,巡迴演出四十多天,這是川劇第一次大規模出訪歐洲並進行商業演出,在當時引起了很大轟動。
1987年、1990年,李致先後兩次帶着川劇團到日本演出,在日東京一共是有11萬人次看了四川的川劇。
由於這層關係,李致和很多川劇界的名人成為很好的朋友,在他的《銘記在心的人》這本書中,記載了與多位川劇名人的交往歷程。
10年前,李致寫過一本《我與川劇》的隨筆,記錄了他與川劇界交往的各種軼事。今年是四川提出“振興川劇”口號30周年,這本《我與川劇》也將出版增訂本。李致這幾天正忙着看新書的版式,預計很快就會這本書與讀者見面。
他說:“振興川劇,實際上就是一個如何對待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問題。我都坦率的說,過去很多老一輩的很多同志都還在,鄧小平同志、楊尚昆同志、張愛萍同志,也是很重視川劇,他們曾在不同場合說過,川劇如果在你們這一代消亡的話,你們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子孫。當然現在川劇列入國家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是真正來講目前的重視程度是不夠的。”
平時閑暇的時候,李致也會去看看川劇演出,“現在川劇演出不多,但是凡是有重要的演出,大家都很願意請我去,因為我是振興川劇的積極分子嘛。”
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
詩人沈重曾經說過,李致是一位差點被時間湮沒的作家。
情況確實如此。
出生於1929年的李致,從小就在成都長大。14歲時,李致在一家教會學校讀書,在校刊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偷營》。解放前,艾蕪主編《半月文藝》,李致也投稿在上面發表過文章。受五四新文學影響,他1946年就參加學生運動,加入了地下黨,這期間發表過100多篇“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文章。
1955年,因為在文章中引用過胡風一句話,李致被隔離審查半年,“把思想搞亂了,自此不再寫作”。
這一擱筆就是將近40年。
偶有例外的是,1960年,李致在擔任《紅領巾》雜誌總編的時候,接受任務採訪劉文學,寫出了那篇有名的通訊《毛主席的好孩子劉文學》。
“這是一篇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指導思想下的產物,應該一分為二地看待。從現在的角度來看,這篇通訊也產生了一些不好的影響。”如今的李致這樣評價這篇曾引起全國轟動的通訊。
六十年代,李致調到北京,在團中央工作,任《輔導員》雜誌總編。“文革”中被關牛棚,恢復工作后回到四川,先後在出版界和宣傳部工作,這期間少有作品問世。
李致重新提筆,是因為受到四爸巴金老人的鼓勵。離休了做什麼,當然是搞寫作,這是他在一篇文章當中講過的。
1993年,李致賦閑在家,愛人又長期生病,他的重心以照料愛人為主,也有了更多時間來思考和寫作。“我還算不上世紀老人,但是離世紀老人也不算太遠了,也經歷過這麼一些階段,對人生也算是有些感悟。所以我就以一個總的題目,叫做《往事隨筆》,來寫我的一生。”李致說,自己的本意是想借寫這些東西,重新審視和剖析自己,使自己再受到教育。
筆杆子一動起來就不可收拾,已過花甲之年的李致,在不長的時間內寫出了十幾本書,包括《往事》《回顧》《昔日》《我的四爸巴金》《終於盼到這一天》《銘記在心的人》等。
這些書里,李致以樸素的筆調,飽含感情地記錄了諸多親人、戰友、藝術家的生活點滴,筆墨大量着眼於他們怎麼做人。由於他出版家的身份,以及後來分管文藝的官員身份,他與茅盾、曹禺、李健吾等文學家,與諸多藝術家甚至胡耀邦、賀龍、張愛萍等國家領導人交往的點滴也都反映在書稿中,這些也成為研究中國那段歷史的難得史料。
著名評論家廖全京曾這樣評論李致的文字:他走過了一段很長的路,這幾十年裏,他漸漸悟出了人生和藝術的真諦,他把自己在這幾十年裏這一點、那一點的感情,認真記錄下來,積累起來,漸漸變成了一篇一篇的文字。這就是李致,平靜的、樸素的李致。從這些文字裏,我慢慢咀嚼出一種味道,一種既複雜又純粹的味道,那就是愛。
“資深電腦迷”李致
令人沒想到的是,今年83歲的李致,是個地道的電腦迷。每天在電腦上看新聞、收發郵件、寫日記、和子女QQ視頻聊天,成了李致的“必修課”。
李致說:“在我們這個年齡的作家中,我所知道的,馬識途馬老是第一個用電腦的,我可能是第二個,我的‘腦齡’已經有十三四年了,從1998年就開始用電腦寫作了。”
提起剛開始學電腦,李致還有很多好玩的小插曲,“我是在關愛和訓斥中間把電腦學會的”。
李致學電腦的“啟蒙老師”是自己的外孫和女兒。今年已經32歲的外孫先後就讀於成都樹德中學讀書、清華大學和美國普渡大學,自小就是電腦高手。“我說要學電腦,可是不會拼音,五筆輸入也太麻煩,女兒幫我買來寫字板,一下子就解決了輸入問題。剛開始我連鼠標都不會用,外孫覺得我簡直沒有辦法教,急了也會訓斥我。”
為了學電腦,李致從開機關機開始,將需要的步驟一步步記在筆記本上,幾經折騰,終於掌握了使用電腦的各種技巧。
李致在電腦上寫的第一篇文章,是懷念著名川劇演員競華的,那是1998年9月2日,寫完了之後,不知道按錯了什麼鍵,文章一下子都沒有了,但“還好是剛剛寫完,思路還沒有斷,馬上又重寫了遍。”
除了用手寫板寫作,李致還堅持每天在電腦上寫日記,記錄每天的生活和感想。每天晚上把當天的日記寫完后,李致還通過電子郵件群發功能同時發給在美國的兒子、女兒、外孫、外孫女。由於時差的關係,第二天,李致才會在電子郵件中查看到兒女們的回復,“兒女們回復的一般很及時,但同時發給外孫們的日記,他們年輕人回復的比較少,只是偶爾回復一下。”
此外,寫作中遇到的一些問題需要查資料,他也能上網自己查東西了,“基本上要用的都會了。”
李致目前是標準的“空巢老人”,兒女們都在美國,只有他一人在國內,老伴去世后,只剩下一個保姆照顧他。為了方便和兒女聯絡,李致還每天都要在網上跟兒女通一次視頻電話。
從早上六七點到晚上十二點,李致泡在電腦前的時間差不多有七八個小時。
不過,這段時間,“資深電腦迷”李致受到了醫生的嚴厲批評:每天上網時間過長,下肢運動量太少,83歲的李致雙腿已經有些水腫了,檢查完身體,醫生給他開了些必備的對症葯,同時還開出了藥方——少上網。
“老了,要聽醫生的話,”李致說,這段時間,他每天上網比以前少了很多,除了寫日記、與子女聊天、寫點東西以外,他基本不上網。
聞酒香解饞
“空巢老人”李致,其實日常生活安排的挺滿的。
早起到小區圍着花壇轉三圈,已成為李致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天氣條件允許,他基本沒有間斷。
孫女去美國前給他留下一隻小狗,這條小狗已經陪伴了他4年多,李致很喜歡它,出門鍛煉時也會帶上它一起。“它看門很厲害,有時候客人來敲門了,我耳朵不太好聽不到,它聽到了就會跑到我跟前來,朝着門口的方向一直叫,提醒我有人來了。”
上至百歲老人馬識途,下至80后的文友,李致都能談得來。
日常除了寫寫文章,在家裏會會朋友也是經常的事情,“我以前在青年團工作的,在出版社工作的,還有文藝界的朋友,另外就是文友,他們都喜歡到我加來,一個星期總有兩三次吧,差不多隔天就有朋友來。”
此外,馬識途馬老將近百歲了,“他是我的老師,也是忘年交,我們年齡都大了,很快就要面對死亡這個話題了,得抓緊時間多看看他。”李致說,現在基本每隔10天去看一次馬老,“我去就和他講清楚,每次不超過一個小時,時間長了,我怕他身體吃不消。”
“但是馬老的精力好,我每次去,不管我一個小時還是一個半小時,90%的時間是他在跟我講話。”
李致非常喜歡喝白酒,但由於身體原因,他已經十多年沒有喝過了,就連葡萄酒,也只是在實在推不掉的時候偶爾喝一口。
“有一段時間特別想喝酒,但身體不允許,醫生不讓喝啊,怎麼辦?我就把白酒拿出來聞,想喝了就敞開瓶口深吸幾口氣,聞香味解解饞了。”但即便如此,李致還是做到了管好自己的嘴,“醫生說身體不好不能喝,我就堅決不喝,這一點我經常和別人開玩笑,我說一個人不能改變世界,但是能改變自己。”
就靠着這樣的信念和方法,一輩子喜歡酒的李致,最近十多年已經煙酒不沾了。
剪字補書的故事
出版家出身的李致,對文字和出版物的要求極高。因為出版的原因,李致的一本書中有幾個錯別字。因為暫時不能重新印刷,為了這幾個錯別字,李致可費了功夫。
“我對書的要求很高,這麼明顯的錯誤,肯定不行。”李致說,家裏存有的這批書,每一本他都要重新“修訂”了才行。
他在電腦上將正確的字按照原來的字號打出來,再一個個字的剪成黃豆大小的字片,戴着老花鏡,將這些帶字的字片仔細地貼在書上原來的位置。
因為字片實在太小了,李致經常向保姆求援才能完成最後的粘貼。
李致遞給記者的樣書上,每張粘貼的小紙片都一絲不苟,和原文嚴絲合縫,僅憑肉眼很難發現這些字居然是粘貼修補過的。不過,如果你用手指輕輕劃過頁面,補過的痕迹就能“瞭然於指”了。
李致滿含歉意地說:“這個確實很遺憾,只能等到以後有修訂版出來再更正過來了。”
李致的普魯斯特問卷
問您認為最完美的快樂是什麼樣的?
答對社會有貢獻。
問您最希望擁有哪一種才華?
答剛開始的時候想當演員,沒成功;現在因為我在用筆,我最希望能夠用最樸實的語言表達最真摯的感情。
問您最恐懼的是什麼?
答最怕人們喪失了道德的底線。
問您目前的心境怎樣?
答還可以。(笑)這個問題其實要你們來回答,你覺得我心境怎麼樣,是不是還可以嘛?
問還在世上的人中,你最敬佩的是誰?
答欽佩的多了。以前我最敬佩的胡耀邦、巴金、張愛萍、汪道涵,這些現在都不在世了。目前還在世的這些人,最敬佩的……應該就是那就是馬識途馬老了。
問您認為自己最偉大的成就是什麼?
答不是說偉大,這輩子我自己積极參与了三件事情,有一點影響:第一件事情,(上世紀)六十年代我與人合著的報告文學《毛主席的好孩子劉文學》,在全國少年兒童中掀起一場學習劉文學的運動,包括當時的蘇聯、朝鮮、越南、蒙古,都轉載了這篇報告文學。當然,當時這件作品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現在看來,還是產生了一些不好的影響,所以這個事要一分為二。
第二件事情就是80年代早期,我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做總編輯,當時整個四川包括重慶在內僅有一家出版社,我們突破地方出版社“地方化、群眾化、通俗化”的限制,提出地方出版社要“立足本省,面向全國”,這個方針被國家認可,並迅速在全國各地出版社推行。我們及時出版了一大批好書,特別是我們當時出版的“現代作家叢書”“走向未來叢書”等影響很大,得到了全國出版界和廣大讀者的廣泛認可。
還有一個就是振興川劇,當時讓川劇走出國門,在歐洲、日本等地巡迴商業演出,這個事是在國際上起了很大的影響。
問您自己的哪一個特點讓您覺得痛恨?
答我有一個弱點,有時候不太敢很明確的說“不”字,有很多事礙於情面,我不得不做,但本來很多時我可以不做的。
問您最喜歡的旅行是哪一次?
答1992年4月到1993年1月,那時我還在美國,去看兒子和孫女。我和老伴從美國西部到東部,最後還到加拿大去了。這趟旅行,我是以一個老百姓的身份去的,體會到旅行的自由和美妙。
問您最痛恨別人的什麼特點?
答虛偽。包括有一些官員口上說一套,實際做的是另外一套。
問您最珍惜的財產是什麼?
答書,我的藏書在公務員裏面恐怕算是比較多的。我的書大部分都在東城根中街家裏,那邊起碼有30個書櫃,大概有多少冊恐怕我也說不上來。
問您最奢侈的是什麼?
答想不出來,我好象沒有什麼特別的。
問您認為程度最膚淺的痛苦是什麼?
答被別人誤解,我本身是對的,被人家誤解了,我覺得這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雖然有時候覺得不舒服,但應該是很淺的。
問您認為哪一種美德是被過高的評估的?
答(沒有回答)
問您最喜歡的職業是什麼?
答之前是演戲,現在是寫作。
問您對自己的外表哪一點不滿意?
答外表?我沒有想過,我覺得就是這樣子。
問您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
答說起來那就是貼胡耀邦大字報的事。“大批判”的高潮中,大概是1966年,我貼了一張大字報揭發胡耀邦同志“反對毛澤東思想”。這種胡亂上綱上線的大字報,既是我當時思想混亂的表現,也是我人品污點的暴露。我沒有頂住當時的壓力,想藉此劃清界限,保自己。我對不起耀邦同志,此後雖然我也多次自責、懺悔,但我都不會原諒自己。
問還在世的人當中,你最鄙視的是誰?
答這個難以回答。
問您最喜歡男性身上的哪一種品質?
答敢於承擔責任。
問您用過的最多的單詞,或者哪一個詞語,或者哪一個句子是什麼?
答這個說不出來,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問您最喜歡女性身上的哪一種品質?
答能夠共患難。
問最讓你覺得傷心的事情是什麼?
答當然就是親人的離世了。我的母親,還有巴老,還有我的老伴,他們的離世都讓我覺得非常傷心。
問您最看重朋友的什麼特點?
答表裏如一。
問您一生中最愛的人,或者是東西是什麼?
答最愛的人實際上我已經回答了,在我的一本回憶錄上,裏面寫了幾十個人,他們都是我一生中難以忘記的人。除了家人以外,我最愛的人是周恩來和胡耀邦。
問您希望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
答快速的死亡,越快越好。我不喜歡人受痛苦太多,而中國又不許安樂死嘛,明明已經不行了,還拚命用各種方式。過去我們老一輩就叫“吊命”,最後用各種辦法吊著命。我最近有一個親戚,心臟病突然發了,15分鐘就死掉了,我覺得這是最愉快了。
問何時何地讓你感覺最快樂?
答不一定要何時何地嘛,如果我做了對人家有幫助的事,我就感到快樂。比如我現在這樣,我的朋友中間有人來找我,給我傾訴很長時間,各種各樣的煩惱之類的,我給他提出一些建議,對疏散他的鬱悶有好處啊,這個我會得到快樂。
問如果你可以改變你的家庭的一件事情,那會是什麼?
答我的家庭,我的子女兒孫分佈在各個地方,我很希望能夠有團聚的時候。
問如果你能夠選擇的話,你希望讓什麼事情重現。
答現在我這麼大年紀,很難再有選擇。如果非要說,政治上呢,我希望胡耀邦他們執政的時候那種風氣能夠重現,自己的事業上的事嘛,我希望川劇能再次輝煌。
問你的座右銘是什麼?
答就是這句話(指着客廳牆上的橫幅):人各有志,最重要的是要做人。這是巴老對我講的,我感悟很深。我把這句話摘錄出來,請人寫了貼在牆上,每天都能看一看,作為我的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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