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雪漫建安
冷風呼嘯,怒雪紛飛,千里之地盡皆冰封。天地一線間,惟余莽莽。
楚國都城建安城外,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打破了天地間的死寂。
一個身着華服的少年公子,領着一隊渾身沾染鮮血的甲士,騎着戰馬,倉惶之間,衝破城門,向南疾奔而來。
這一隊甲士,約摸近百騎。雖是盔歪甲斜,卻俱都面色冷冽,佩劍負弩,身體與戰馬起伏一致,恍若荒郊野嶺獨自覓食的野狼,只是少了幾分貪婪,多了一些狼狽。
待奔馳了數里后,那少年公子勒住韁繩,乾裂着嘴唇,嘆道:“難道我楚國便這般亡於西昊天之手?”說罷,不禁潸然淚下。
這公子身後一名魁梧武將憤憤道:“哼,若非樓蘭七國的那些個昏君,懼他西昊天神族淫威,與其暗通款曲,我大楚焉能落得此等地步。公子,咱們現今該何去何從?”
少年公子沉吟道:“先王在世之時,曾與青丘塗山氏結為婚姻之國,塗山氏亦許公主與我為妻。青丘國力強盛,乃當世大國,且素與西昊天有隙,咱們該去投塗山氏,借青丘之名,方可保不虞。”
他長嘆了口氣,又道,“只是我現今已是亡國之人,卻不知妖帝可願收留於我。”
那武將道:“公子切勿多想。依末將看來,如今西昊天勢大,咱們人族式微,諸國又各自為政,唯妖族蓄勢已久,方能敵之。西昊天一統諸天之心,已昭然若揭。那妖帝怎會不明唇亡齒寒之理,定不會見死不救?”
少年公子失笑道:“童將軍所言正是。想那塗山氏乃是妖族之主,威名何等煊赫,必不會示弱於西昊天,我今投之,塗山氏定會收留。”
這少年公子名為楚歌,乃是人族諸國中楚國國君楚安王的次子。
此番楚歌只帶了不足百騎倉惶出城,便是因那西昊天的神族對楚國都城建安城忽施偷襲,攻破城池。楚歌在親衛的拚死護衛之下,方才殺出了一條血路,僥倖逃出建安。
自人族勢微,天下紛爭已有數千餘載。
楚國雖處中原,卻是四戰之地,尤其西面西昊天的神族,百餘年來常對楚國用兵。
楚國與西昊天之間,本有樓蘭七國為屏障,然七國不過是神族的社稷之臣,形同虛設,使得神族兵甲常常直驅而入。
楚國國力羸弱,豈是神族敵手,原以事神族之心,不想神族卻刀兵相向,因而只得與南界妖族交好。
豈料楚國變更外事,才出使妖族未久,西昊天大軍已然殺到。
楚國曆七百九十一年,楚國牧野郡守羊斟突然倒戈,向神族獻出太行之南、洛水之北的楚國土地。
神族之主得之大喜,遂以羊斟為內使,命其率大軍攻打楚國。
羊斟生於楚國,且久居高位,於楚國兵防之事瞭若指掌,又有心腹之人充作內應,大軍一路勢如破竹,攻城拔地,僅旬月間便攻破楚國都城建安。
楚歌幸得親衛以死相護,逃出都城,此時陡遭大變,不禁甚感凄然,回望建安城牆,道,“建安啊建安,我會再回來的。”
說罷,從腰間抽出佩劍,在手臂上劃出一道口,怒目圓睜,道,“我楚歌在此血為誓,終有一日,我定報此亡國之仇。”
當此之時,便有一支兩百人隊的玄甲輕騎已從城內追了出來。
神族威服天下之時,曾牧馬於樓蘭七國,是以神族擅輕騎。又因神族尚青,國中軍隊俱着黑衣黑甲,故而神族輕騎又稱玄甲輕騎軍。
這一支玄甲輕騎便是在神族輕騎軍中,都可稱得精銳,尤善長途奔襲。
“公子,神族輕騎追上來啦!咱們還是快些離去罷。”說話之人正是楚歌身後那名武將。
此人姓童名百川,本是一介草莽,平日裏打家劫舍,殺人如草芥。後為楚歌收服,做了他的衛隊長。
楚歌見神族輕騎縱馬而來,奔走甚急,眼看便要追上,心中一凜,怒道:“該死!羊斟這叛賊,我大楚待之甚厚。他不思感恩便罷,竟做出叛國弒君之事,此番還要趕盡殺絕,真百死難贖其罪。”
童百川見神族輕騎將至,領隊的正是羊斟之子羊元華,心中大急,吼道:“公子請先行離去。待末將宰了羊元華那叛賊,便追將上來。”
楚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他並不認為憑己方的這一小撮殘兵,能是西昊天兩百輕騎的對手,不過是以命換命,儘可能拖延些時刻,好教自己安然離去。
他想至此處,忽而大笑,道:“童將軍,你可知曉?我身為楚國公子,在建安城破之時,倒也曾有過自裁以殉國的念頭,只是很快這個念頭便被打消了。若是尋常庶民百姓,國家亡了,不過是再換個君主,該吃飯還得吃飯,該勞作還得勞作,犯不着為了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去拼了性命。可是我不同,若是這般籍籍無名的死了,那國破家亡之仇,更有何人來替我報?”
他拔出佩劍,看了看身後的甲士,朗聲道:“諸位,你等忠心可鑒,我楚歌感激不已,只是此番已是我大楚危急存亡之秋,羊斟那叛賊引西昊天之兵破我國門,殺我子民,我與他勢同水火,他定不會放過於我,要亡我於劍下。你們跟在我身邊,只怕性命難保,若想活命的,可就此離去,我楚歌決不罪責。”
眾甲士聞言,卻不說話,只是凝目望着楚歌,神情肅穆。
楚歌目光緩緩掃視,看到那披甲衛隊的一張張臉龐,不論滄桑稚嫩,都透着一股堅毅,心中百感交集,又道:“我不願累及他人,你們家中有老母妻兒者,可就此離去。”
童百川道:“但憑公子這一番話,便足見公子乃仁義之主。我等願與公子生死相隨,定然保護公子安然離去!”
又轉頭對眾甲士道,“後面戰死的兄弟,也請將這話帶給已經戰死的兄弟們,告訴他們有這樣的主子,咱們死得不冤。”
話聲甫畢,便聽眾甲士同聲喊道:“願為公子赴死!願為大楚赴死!”
這些人大多是楚歌的門客和死士,他們的身份和家奴卻是不同,平時並無固定的工作,不必做雜役之類的粗活,仍可白賺餉銀,為的就是能在必要之時為主人死命。
門客和死士多有其操守,其中雖不乏一些騙吃混喝之輩,但似這樣的人,自不會護着楚歌殺出建安城,早於半道溜之大吉了。
楚歌將寶劍指向將至的玄甲輕騎,道:“你們看到沒有?那輕騎乃是神族騎軍精銳,也只有胡服騎射的魏國,方可與之爭鋒。再看那為首的將領,正是叛賊羊斟之子羊元華。今日之戰,要麼便是咱們死了,給那叛賊割了腦袋去掙軍功,要麼便是死戰不退,報亡國之恨。眾位,你們說該當如何?”
“死戰!死戰!”也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周圍的騎士都喊了起來。
楚歌亦高舉寶劍,也怒吼起來,道:“死戰!死戰!”
童百川見狀,不禁皺起眉頭,面露急色,暗忖:“公子此時似想殺了羊元華報仇,這如何得了?”
正說話之際,迎面而來的神族玄甲輕騎已入眼帘,為首之人正是西昊天內使羊斟之子羊元華。
羊斟舉家投西昊天而背楚,以一郡郡守而得高位,自免不了諸多非議。
尤其是西昊天這等泱泱大國,各族豪閥更多如牛毛,羊氏恍若無根之水,立足之艱難,豈是外人能懂得。
羊元華捫心自問,倒也並非與楚國有仇,只是那條飛黃騰達的康庄大道,必須要用楚王一族的血來鑄就。
羊氏想要在西昊天立身,便只能貫徹今日的滅國之功,將楚國賣的徹底一些,使之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
他身後玄甲輕騎卻沒有那麼多心思,只是單純的想將前面的楚國殘兵盡數斬殺,割了首級好換個爵位。
西昊天自神族治世,國人耕戰,軍功受爵,已成虎狼之師。
羊元華神情陰鷙,看着遠處那伙楚國殘兵,目光停留在那居中少年身上,心中冷笑。
國中早有傳說,這個楚王次子之前便是個傻子,去年一場大病之後,卻性情大變,不僅廣招門客,還勸說楚王聯合人族諸國合力拒西。
只可惜西昊天實在太強,十萬楚軍即便在神族大軍渡河之處迎戰,仍是被擊敗,潰不成軍,死傷無數。
羊元華不禁想起那個名滿天下的相國,楚國的肱骨之臣,出將入相,領軍迎戰神族,何等的意氣風發!可曾想過有朝一日,竟會一敗塗地?
當日勞軍,你傲睨得志,不曾將我父子瞧在眼底,更可曾想過,如今巍巍大楚,國祚近乎八百載,卻亡於我父子之手?
“殺!前面那人便是楚國公子楚歌,誰摘下他的頭顱,官升三階。”
羊元華面露凶色,縱馬馳聘,指劍怒吼,必須要剪除楚歌這個隱患。
童百川見西昊天騎兵陡然加快了速度,眼看就要殺過來,公子亦拔馬韁,便要一戰,心中更急。
這追出來的騎兵,足有二百餘騎,是己方兩倍有餘,或許後面還有追兵,更兼長平一戰,神族大軍已經打出了天下無敵的氣勢,便這般迎擊上去,多半是十死無生。
童百川乃是草莽出身,見慣生死,自無所畏懼,只是公子楚歌卻不能死在這裏,當下不禁看了左右兩名死士一眼。
這兩名死士平日與童百川交往甚密,極是默契,不過兩相對視,即明其意,微微頷首回應。
此時,楚歌見羊元華來到,心中恨意登時翻滾,已失了神智,便要調轉馬頭,殺之泄憤。
忽聽童百川一聲爆喝:“公子快走!”
楚歌未及反應,胯下戰騎便一聲嘶鳴,如羽箭一般,飛射而去,更險些將他跌落下來。
楚歌大驚,奮力教戰騎停歇,只是馬匹受驚,馬身並無馬鞍和馬鐙,便是坐穩尚且為難,更加別說使其停下來。
那兩名死士亦不說話,只是催馬揮鞭,追了過去。
待三人離去,餘下的近百甲士,紛紛勒住馬韁,轉過身來,持弩裝箭,直指神族輕騎。
寒風凌冽之中,童百川放聲怒吼:“殺!”
近百楚國騎士,明知不敵神族騎軍強大,依然懷着必死之心,催動戰馬,決死衝擊。
起初之時,那羊元華見楚軍竟停在前方,心中不禁一陣驚喜。
這等雪虐風饕的氣候,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削一般,何況戰馬馳騁?你楚歌不跑,自己找死,倒讓我省了許多功夫。
他冷笑一聲,不覺雙腿夾緊馬腹,揮鞭提速。
便在這時,忽見楚軍之中竟有三騎脫陣,與之背道而馳,投南面而去。其中一人看得分明,正是公子楚歌。
餘下的楚軍齊齊調轉馬頭,列成矢陣,縱馬疾奔,向神族輕騎軍迎擊而來。
這等陣型,能將楚軍的力量集於一點,恰似一枚鋒利的箭頭,離弦疾射而出,意在以衝刺之力將輕騎軍衝散。
其中任“箭頭”之人,往往悍勇無匹,為軍中的萬人敵。楚軍陣中,童百川領頭,首當其衝,風馳電掣般奔來。
羊元華登時醒悟過來,這伙楚國殘兵,是想用他們的性命,來為楚歌爭取逃脫時間。
作為背楚之人,此時見到這些殘兵的決然和忠義,不禁想起自己的叛國行徑,登覺羞憤難當。
他惱羞成怒之下,又唯恐走失了楚歌,急吼道:“快,殺光他們!”
輕騎軍得令,立時鋪開陣型。以十騎為一排,分出二十排,十排之間又空出一大段距離。
前面十排亦如楚軍一般,皆持弩疾行。後面十排,則揮戈握劍,與羊元華一道,緊隨其後。
兩國的騎兵,速度極快,轉瞬之間,便已貼近到兩百步。
輕騎軍於疾馳之中,皆已手持勁弩,箭頭早已對準楚軍。此時,楚軍弓弩也已就位,只待進入射程,便要勁弩對射。
騎射對於騎兵馬術要求甚高,人族諸國之中,只有魏國騎兵方能做到。世間便有“中山騎兵甲天下”的說法,這中山指的便是魏國。
西昊天與楚國雖也有騎軍,比之魏國,卻相差甚遠,皆以輕騎軍為主。
輕騎兵一般用勁弩,只因騎射需雙臂持續發力,瞄準后才能射擊,而弩與弓箭拉開時瞄準不同,只需裝填弩箭之後瞄準即可,方便騎兵射擊之時,仍可一手握住韁繩,對騎兵的馬術素質要求便低了很多。
當此之時,兩軍僅隔百步之遙。
童百川一面扣動弩機,一面大喝道:“射!”楚軍得令,弓弩亦同時射出。
一場箭雨,嗖嗖作響,只聽神族輕騎軍之中響起一陣哀嚎。一時之間,人仰馬翻,墜馬的便有十餘人。
童百川棄弩提劍,咬牙怒吼,直向輕騎軍殺將過去,後面的楚軍亦提矛疾沖。
豈料便在此時,輕騎軍卻扣動弩機,箭如黑芒,直射入楚軍陣中。
童百川忙壓低了身子,避開飛來的弩箭。一枚弩箭從他頭頂飛過,颳起一陣勁風,射在他身旁騎士身上,使得其從馬背_飛出,砸在地上,翻滾出一丈有餘。
一瞬間,人嚎馬嘶,奔馳在前的楚國騎兵,馬失前蹄,墜落而亡者,便多達二十騎。
弩的有效射程不過二十餘丈,兩軍對壘,神族輕騎軍選擇射擊的時機卻比楚軍更為恰當。
楚軍方才進入射程便射擊,時機過早,弩箭的精準自遠不如輕騎軍,只是這一個時機抉擇,就可知神族騎軍的精銳。
兩軍勁弩對射方休,童百川便已一馬當先,衝到輕騎軍之前。
他料想輕騎軍方才射罷,定不及更換兵器,心中不禁竊喜,縱然你神族騎軍精銳,此刻卻無趁手的兵刃,還不是我童百川的俎上魚肉?
豈不料便在這時,輕騎軍前面十排的弓弩手,卻忽然勒住韁繩,高舉弩機,朝兩面散去。後方十排輕騎,卻隨着羊元華沖了過來。
童百川心中一凜,不及訝然,便與沖將而來的輕騎軍軍撞在一起。
衝鋒在前的輕騎軍武官亦是十分勇猛,只見他頭戴鶡冠,身穿玄甲,手持一桿長戈向童百川掃來。那一桿長戈極為鋒利,但有所及之人,紛紛滾落下馬。
待到童百川身前,那武官大喝一聲:“賊將看招!”便將手中的長戈用力揮出,要將童百川斬殺,卻哪知忽覺身形不穩,喉嚨處一陣冰涼,便已嗚呼哀哉了。
這一幕發生得極是迅疾。
原來方才那輕騎軍武將長戈揮出之時,便已被童百川單手握住,使勁一帶,將那武官的身子扯得傾斜,跟着手中寶劍橫掃,砍在了他的脖頸之上,將他斬殺。
童百川才殺了那武官,未回過神來,羊元華便與他交錯而過。
羊元華見他殺了那武官,心中大怒,道:“賊子,安敢如此?”只將手中的青銅寶劍用力砍向童百川。
童百川不及反應,肩膀之上的護身鎧甲便已被利劍劃破。
二人帶騎交錯而過,羊元華卻不與童百川纏鬥,從那武官的屍身上一躍而過,寶劍急抖,連殺數名楚國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