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朱環翠繞
洛陽城這時已是大遼國的天下,劉晞做了西京留守,耶律述軋和高謨翰領兵戍守,這些人對永康王無不言聽計從,都盡全力配合。高勛得知這件事也非常熱心,專門挑了兩個得力又熟悉洛陽人脈的家丁,備了豐厚的盤纏陪他去。用了差不多一個月,韓匡嗣風塵僕僕歸來,帶回一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清秀少年。他向主子報告道:
“王爺等急了吧。怕誤了主公的事,緊趕慢趕好不容易,不然還得耽擱更久。”
“你小子是不是吃喝玩樂不想回來了。不就是去接個人嗎,又不用滿世界找,是廟沒了還是和尚跑了?哪用得了這麼久。”
“王爺,去了之後,在下先到東丹王府拜祭一番,接着就去了寒潭寺。述軋和高模翰搶着派兵開道,被在下給謝絕了,王爺說了私事少驚動官府嘛。劉晞派了兩個衙役,在下帶上了,好和下面打交道。寒潭寺不難找,老法師也還在,小廟仍像十年前一樣冷清僻靜。在下進去就看見小王子了,樣子一看就認得出,雖然瘦小,但骨骼清奇,和凡人大不一樣。眉眼輪廓有的地方像東丹王,有的地方像高娘娘,再也不會錯的。長大了,可是可憐啊,長得又瘦又小,匡嗣抱着他哭,他卻嚇得直躲。”
兀欲笑道:
“又不是你的弟弟,你哭什麼。行了,既然順利找到了,怎麼不趕緊回來。”
匡嗣想,永康王對這個弟弟淡淡的,要不是自己張羅,還不一定去找呢。自己比他可上心多了,雖不是弟弟,卻比弟弟還親,好像是兒子一樣呢。這話當然不能說,接着道:
“王爺,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明會法師往生了,就在我去的當天,我不能不管啊。”
“怎麼會這麼巧。”
“不是巧,是他吊著一口氣,只等着道隱有個着落呢。小王子說,師傅病了一年多,總念念叨叨:韓先生怎麼還不來啊。老人家一見到我就流淚,不住地說:韓先生你總算來了,我就怕等不到你。你是守信的人。說了不知多少遍。其實這話說的是王爺,是王爺沒有忘了小王子。後來一陣猛咳,一口痰堵在喉頭上不來氣,就走了。道隱抱着他大哭,不肯放手,看着真讓人心疼。小王子在洛陽舉目無親,老和尚就是他的親人,怎麼能沒有感情呢。匡嗣讓人建了座靈骨塔,按照寺廟的習俗將老和尚火化,在塔里安置好。這樣一來就耽擱了。”
“原來如此,應該的,老和尚對道隱有恩,就是對父王和本宮有恩,應該好好安葬。”
“王爺,老和尚是活菩薩,火化了真的有舍利子呢,在下也是第一次看見。”
“這些年只有老和尚和道隱在一起嗎?”
“明會法師不敢招外人,只有從小跟在身邊的兩個徒弟,都是佛門虔誠子弟,這些年侍奉師傅,照顧小王子,兵荒馬亂的,沒有棄他們不顧,也沒有糊弄老的、欺負小的,挺不容易的。王爺看着小王子瘦吧,那三個比他還瘦,都是一把骨頭。老法師死守着一間荒廟不敢惹事,沒有燈油香火進項,也沒有賺錢的門道,全靠匡嗣留的一點錢。他不知道小王子什麼時候能回家,做了最壞的打算,準備養他一輩子,說不定還要給他娶媳婦延續香火呢,所以一直不敢花。最後收拾他的房間,發現給他留的錢還有一半沒有動。十年間他們四個人總共才用了不到二百兩銀子。”
荒山野嶺里孤苦伶仃的四個人,三個正在長身體的男孩,沒有別的謀生手段,每年靠二十兩銀子的開銷,也就能維持不餓死吧,怎麼能不長得又瘦又小呢。兀欲也不免唏噓,出於好奇問道:
“道隱的兩個師兄留下了嗎?有靈骨塔在,總不能讓廟荒了吧。”
“王爺仁慈,匡嗣也是這麼想的。明會法師積德行善,不能沒有好報。我問兩個年輕沙彌,噢,他們一個叫悟常,一個叫悟澄,他們一口一個韓大哥,叫得人心疼。我問他們有什麼打算,是還俗還是繼續出家。悟澄想還俗去找家人,悟常俗心已死,家裏沒有人了,想守着師傅。我把剩下的銀子給他們分了,一人一半。讓他們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還讓劉晞安排地方官府多多照應這間小廟。讓悟澄到附近的大廟裏請師父授戒,成為和尚,做小廟住持,給他幾道度牒讓他招收徒弟。道隱不住了,沒有必要躲躲藏藏了,應該多招香客,把小廟興旺起來。本來在下想看着悟澄走完這些程序,可是惦記着王爺,只好讓他自己辦了。悟澄也是有情有義的,說要幫師兄忙一陣子,等着他當了主持才離開。”
道隱一時不能適應王子的身份,這幾天像躲在老母雞背後的小雞,跟在韓匡嗣身邊寸步不離,匡嗣有事不在時,他就像丟了魂似的。匡嗣盡量陪着他,教給他俗間的處事為人、言談舉止,特別是如何與王兄相處。他習慣了衣衫單薄,裘皮上不了身,只能穿棉的、夾的。錦緞穿在身上好像是小廝偷穿了主人的衣服,雖然合身卻不合氣質。吃飯開始只吃素的,飯量很小,慢慢地才開始吃些葷的,喝點肉湯。他對王兄兀欲沒有什麼親近感,有的只是敬畏。對府中的僕從下人沒有主子的架子,像個小受氣包似的,不敢多說一句話。今天他似乎又進步了,和王兄對答輕鬆多了。他答道:
“謝謝王兄,道隱睡得很好。”
甄氏聽見叫她王妃,臉上一下就如花兒綻放,走過去拉起道隱的手,送他入座,親親熱熱地說道:
“道隱,自家兄弟,不必拘謹,快坐。王爺從前都在正房裏吃飯,為了陪你才特意改在這兒,就是想多和兄弟親近親近。你如今不是小沙彌了,是小王子,沒準將來你王兄求皇上還能封個王爺呢,拿出做主子的氣派來。這些吃的可不可口啊,想吃什麼就讓他們去弄,可別委屈了自己啊。”
道隱傻乎乎地坐下,獃獃地說道:
“謝謝王妃。飯菜可口,道隱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多好吃的。”
兀欲在主位坐下,甄氏親手給他和道隱倒了奶茶,他端起碗剛剛喝了一口,韓匡嗣就走了進來,俯身說道:
“王爺,老樞密來了,聽說王爺正在吃飯,說可以等,在下覺得還是報告一聲為好。”
兀欲皺着眉頭看了匡嗣一眼,旋即點了點頭。要是換了別的下人,一定不會來打斷他用膳,要等他吃完了才說。可韓匡嗣是對的,讓忽沒里等是件很不妥的事。一是沒有急事老頭不會這會兒親自上門;二是老頭對他有恩,不能一朝富貴就變臉。他看看甄氏又看道隱,略一躊躇就道:
“一定出什麼事了,請他進來吧。王妃和道隱的飯讓人送去房間裏吃。”
“永康王,不好意思這麼早來打攪你,有件事想早點讓你知道。”
忽沒里一進廳門就拱手說道。
“老樞密快請坐,吃了沒?咱們邊吃邊說,出什麼事了?”
兀欲在門口迎着老頭,扶着他的胳膊走到桌邊,一個丫鬟拉開椅子,請老頭在剛才道隱的位置坐下,在他面前倒上一碗熱乎乎的奶茶。
“人老覺少,我早就吃過了。來杯清茶就行。兀欲,劉知遠在太原稱帝了。”
兀欲吃了一驚,將剛剛送到嘴邊的奶茶放到桌上。
“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劉九一派人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報告。昨天夜裏到的。李崧當值,今天一大早來找我,我讓他去宮門口等了。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去,就來催你了。”
這麼大件事,要是放在從前,老頭一定會讓樞密院即時報告給他,他也會連夜跑來找兀欲,大概昨夜就會去見皇帝了。如今老頭老了,反應遲緩了。更重要的是,入城之後似乎所有的事節奏都慢了下來,包括自己和皇帝。劉知遠稱帝,消息雖然來得突然,卻也在意料之中,倒也不是一件十萬火急的事。
“料到了,石重貴沒倒的時候這賊就有打算了,要不然不會見死不救,負義侯也不會敗得這麼慘。”
“你說得對。這傢伙還裝模做樣,說要去半路劫下負義侯,接到晉陽去,幫他恢復江山呢。說是追不上了,才自立的。有這個心早幹什麼去了。這是只老狐狸,等着咱們推倒了石重貴,又立足未穩,準備東出太行搶地盤了。”
“搶地盤?豈有此理!大遼的天下能讓給他?”
“兀欲,你說得對極了,可是在這裏說沒用。你快吃,吃完咱們進宮去找皇上。劉知遠不過是個河東藩鎮。上百的大小藩鎮,有一兩個造反不奇怪,問題是咱們勝得說容易不容易,可的確倉促。進開封剛剛一個多月,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腳跟還沒站穩啊。姓劉的還真會挑時候呢。”
在皇宮門口他們遇見了李崧和張礪。李崧早早來等,怕攪了皇上的興緻,連宮門都沒進,一直坐在家裏送他來的小暖轎里。張礪在開封沒有宅邸,也不想住別人的房子,找了間旅館駐下,錢不用自己出,早有商人們搶着付了。他從旅館裏要了轎子來的。兩頂小轎緊挨着,兩人掀起窗帘說話。張礪這才知道晉陽稱帝了,心裏本來就壓着的大石頭變得更加沉重。這會兒二人下了轎迎着兩位契丹顯貴快步走了過來,四個人相互拱拱手就一起抬腳上了明德門的台階。他們被讓進門廳,等了好一陣,一名內侍小跑着出來,請他們到崇元殿暖閣里覲見。
皇帝年初住進皇宮,在忽沒里、許公公和御醫的苦苦勸說之下,忍痛割愛,只選了十位最最中意的美女帶進來,在冊封之前以待詔身份居於後宮。石敬瑭和石重貴留下來的沒有來得及寵幸或失了寵又沒有逃走的嬪妃還有五十多人,一個個環肥燕瘦、如花似玉。本來應該都放出宮去,可是兵荒馬亂,忽沒里怕她們出去惹是生非,讓她們住進後宮的一座偏僻宮殿裏,派了一個名叫張環的老太監帶了一些內侍宮女服侍,準備將來略為安定后再打發。特意囑咐不許告訴皇帝。入宮居住之後,耶律德光才發覺,原來宮殿比帷幕好得太多了。沒有雨雪風霜日頭曬,腳不沾土,頭不吹風;重重殿門擋住了討厭的人,不層層通報,包括宰相,誰也別想闖到跟前;整日裏朱環翠繞,通宵狂歡、白日做夢,誰也看不見管不着,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朝政自有一班大臣主理,只要在朝會上露個面就算盡了皇帝的義務。
開封皇宮分為前殿後宮,前殿以大慶殿為首,是皇帝坐朝辦公的地方。後宮以福寧殿為主,是皇帝和宮眷們生活的區域。前殿與後宮之間隔着一條東西貫通的長街,兩頭各有一道宮門,東邊叫東華門,西邊叫西華門。然皇帝接見大臣處理日常事務並不一定去前殿,常常就在後宮裏處理。就像大戶人家,除非正式大事,見人不一定去客廳,往往在小書房、餐室或花廳、水閣,既方便又顯親近。這崇元殿就是後宮中最大的接見廳。
四個人步行從大慶殿東側的長街一直向北,進了後宮的宣佑門左轉就來到崇元殿。雖然是早春二月了,暖閣里還是生了地龍,四個人脫了外套,在錦繡璀璨、古色古香的殿中各自就坐。不是王爺就是宰相,四人都穿着紫袍,不過永康王和忽沒里的是左衽,張礪和李崧的則是右衽。忽沒里的頭上頂着一圈白色短髮,中間光滑如砥;永康王則在髡頂四周扎了好幾條彩色的小辮子。兩位漢官戴着垂腳襥頭,露出溜光整齊的鬢角。
宮女們上了茶,四個人一肚子大事不知從何說起,只聊些不疼不癢的寒暄話。一杯茶下了肚,皇帝才搖搖擺擺地現了身。雖是梳洗過了,仍然是一副睡眼惺忪,宿醉未醒的樣子,對幾位起立向他施禮的臣僚拱拱手,強作笑容道:
“幾位愛卿,真是辛苦,朝政千頭萬緒全靠你們了。昨天不是剛剛見過,過兩天又要朝會,什麼事這麼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