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千頭萬緒
耶律德光明白,懲罰有罪也罷,報恩報仇也好,這些事不能不做,然入主中原最重要的事並不是這個。政權雖已到手,腳跟還沒有站穩,而想建立和鞏固統治,千頭萬緒,重中之重只有兩個字:錢和人。
如果說國家如人,錢就是身體裏的血液,有了血人才能活。中原富饒繁華,遠遠望去,遍地都是黃金,走進一看,才知金錢已被數十年的內戰消耗殆盡,國庫空虛、百姓竭蹶。原本石重貴維持開支就是靠對百姓敲骨吸髓,現在一下又增加了數以十萬計的征服者軍隊等着要糧草軍餉、賞銀撫恤。各地鎮帥說是歸順新朝,不但不上貢錢糧,以解朝廷的燃眉之急,反而伸手要這要那,與其說是叫苦,不如說是要挾。
晉朝的三司使劉昫官任舊職,耶律德光命他必須承擔財政的全部責任,劉昫萬般無奈採取了張礪說的辦法,向都城軍民按人頭攤派錢糧,說是暫借,實際歸還無期。不但百姓要繳,大官小吏一律不免,又派人到各州同樣辦理。這件事靠溫文爾雅當然辦不到,辦差的官員帶着如狼似虎的軍隊、青面獠牙的衙役,交不出來的就關進大牢施以酷刑,鬧得人不聊生、民怨沸騰。劉昫幹得心驚肉跳,既怕交不了差,更怕缺德事干多了天怒人怨遭報應,撐了一個月就堅決不幹了。他不敢辭職,只說眼疾加重快要瞎了。
人的事同樣嚴峻。其實只要有人,錢糧解決起來會容易得多。可是皇帝身邊既忠心又能幹的人寥寥可數。兀欲、忽沒里等人才不勝德,如果說在契丹本土和戰爭中他們算得上是一流人才,到了開封就成了生瓜菜鳥;桑維翰本來是可以用的,可惜被張彥澤殺了;馮玉、趙瑩、李崧、馮道等一大批晉國高官,不是幸進小人就是不倒滑頭;契丹原有的漢官不少,他們一部分從各種途徑來自中原,一部分來自歸附十年的幽雲十六州,按說到了他們一展身手的時候,然如傅桂兒、耿崇美、張晞、劉敏等等,不是缺德就是少文或者便是才具不足。
張礪算是鳳毛麟角。他十年前隨趙延壽一起歸遼,曾經逃跑回中原,被人抓獲,送到皇帝面前。他直言在契丹飲食衣服不同,生不如死,情願就戮。皇帝罵手下不知善待人才,把手下打了一頓,不但沒有殺他還更加重用。張礪從此斷了回中原的念,死心塌地竭誠效忠。他為人忠直,勇於任事,然要做忠臣就不能怕得罪人,就要說實話,因此好多契丹貴胄都對他恨之入骨。
一大批契丹貴胄武將們躊躇滿志,躍躍一試,他們自居有功,又自以為是,更是對中原的溫柔富貴饞得流口水,嚷着要官要權,對重用漢官大不服氣,然卻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比無人可用更加糟糕。
進入開封之後,皇帝向各地派出不少封疆大吏、地方長官。這些充作棟樑的人都是從上面幾類人中劣中選優拔擢出來的。
晉朝舊臣在新朝中樞做官的有李崧任太子太師、樞密使;馮道守太傅、樞密院祗候;禮部尚書王松、御史中丞趙遠、宣徽使翟光鄴、左金吾大將軍王景崇等等。獻城投降留在原地或轉任他方的如代州刺史王暉投降留用;楊承勛的弟弟楊承信,繼承了父親的兵權成為平盧節度使;安國留後方太投降后成為武定節度使(治洋州,時屬蜀),等等。
契丹國內儲備的漢臣受到重用的更多,前燕京留守劉晞做了舉足輕重的西京留守、趙延壽之子趙匡贊做了護國節度使(又稱河中節度使,治蒲州)、張彥超為雄武節度使(治秦州),史佺為彰義節度使(治涇州)、劉晏僧為忠武節度使(治許州)、耿崇美昭義軍(又稱澤潞節度使)節度使,高唐英昭德軍(治安陽)節度使、崔廷勛河陽軍節度使(治河陽三城)、馬崇祚權知恆州事,等等、等等。
漢臣中級別最高的莫過於趙延壽了,正式宣佈的他的官職為中京留守、大丞相、樞密使。本來翰林院擬的任命書中還有“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事”,被皇帝臨時劃去。即便劃去也是漢臣在契丹從來沒有企及的高位了。他的頭上還有在漢臣中獨一無二的王爵,原先是燕王,打到中原后曾晉封為魏王,現在因為坐鎮恆州,仍然靠近幽州故土,他又請求恢復了燕王之名。在他之前,韓延徽做到過政事令、大學士,左僕射、魯國公;韓知古做到左僕射、中書令,已經算位極人臣、人中龍鳳,而燕王超過了他們一大截。然他並不知足,念念不忘皇帝答應過他的皇位。如今開封都不再是國都了,再想當皇帝難道要和耶律德光爭不成?可他仍不甘心,求李崧去對皇帝說:
“天子不敢指望了,太子如何?”
德光哭笑不得,覺得燕王的皇帝病真是病得不輕,念他的功勞苦勞,帶着些食言之愧疚,讓李崧不軟不硬又決絕地答覆道:
“只要對燕王有用,朕就是割塊肉下來又有什麼捨不得。然太子是天子之子,燕王怎麼能做。”
契丹武將搶到手的地盤有麻荅的安國(邢台)節度使、耶律忠取代孫方諫做的義武(定州)節度使、永康王的弟弟婁國的義成節度使(領滑、鄭、潁等州),潘聿捻的橫海節度使(領滄、景、德、棣等州)等等。雖然擔任封疆的比漢官少得多,但卻控制着各地軍權。比如劉晞掌洛陽,戍守的武將是述軋和高謨翰;劉敏為開封府尹,戍將是蕭翰。
契丹武將仗着槍杆子在手,橫行霸道。舊朝的晉昌節度使〔治長安京兆府〕兼侍中趙在禮是石重貴的親家,膽子特別小。聽到石重貴被送去黃龍府,生怕皇帝要抓他,急急忙忙趕往開封表忠。德光正缺人手也準備用他。他走到洛陽,碰到派去戍守的契丹武將述軋、勃海大將高謨翰,讓他跪在殿下磕頭,又一通羞辱,他一口氣咽不下,當晚就在馬房懸樑自盡。
粗魯的契丹武夫就像一群鏈子拴不住的惡狼凶狗。其實並非皇帝比他們的道德高尚多少,只是皇帝身邊有人規勸,講透了道理,令他能站得高看得遠。水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不小心行船吃虧的是自己。貴胄們卻聽不到也聽不進去這些,他們看着中原就是一塊大肥肉,拚命打仗不就是為了一懲所欲嗎。同時,皇帝盡情享受,有人自動奉上,當然可以說漂亮話,貴胄們缺糧缺餉還不能委屈了自己,怎麼顧得了那麼多。於是當官的作威作福,當兵的四齣打草谷,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搞得中原百姓怨聲載道。
儘管有種種煩惱,耶律德光還是信心滿滿,想要做一個大一統天下的好皇帝。元旦進城之後,他並沒有在皇宮裏住下,當晚仍然回到赤岡。直到七天後,宮中每一個角落又都徹底清查一遍,他才住了進去。正月在忙碌中匆匆而過,轉眼就到了二月初一,這一天本是逢朔大朝,皇帝將這次朝會變成了正式的登基大典。
辰時初刻,大慶殿裏黃鐘大呂奏響、簫管琴瑟齊鳴,儀仗環列、丹墀生輝,耶律德光穿戴着中原皇帝的絳紗袍、通天冠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殿中文官站東,武官班西,契丹人立於中央。漢官漢服、北人北服,北地漢官隨便選一。皇帝想向中原人清楚地傳達一個信息:皇帝雖是契丹人,但服式禮儀絕不會以夷化夏,華夏完全可以保留自身的文化傳統。
雖然用的是中原禮儀,然在儀式開始時,還是套用了契丹人的傳統,即當眾徵求意見。耶律德光命宣徽使高聲宣問南北百官臣僚:
“中原與契丹地分南北、風俗兩異,朕想為中原另選一位皇帝,愛卿們以為如何?”
契丹官員知道這是流傳至今的推舉制遺存,契丹皇帝登基時都要行的柴冊禮中的主要環節,當然只是個形式套路。降官們都覺得比起中原朝廷事先定好一切,大庭廣眾之下毫無懸念地行禮,契丹人簡直就是多此一舉。然都乖乖地大聲答道: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南北臣民都願推戴聖上為中原皇帝。”
宣徽再問一遍,問話不變,答的也同樣。耶律德光這才讓司儀宣佈登上中原皇帝寶座。百官行禮,山呼萬歲。接下來便宣佈大赦天下,更新紀元。新元名為大同,以會同十年為大同元年。重申國號為遼。早在九年多前,耶律德光助晉滅唐,改元會同時,就已宣佈過改國名為遼了。這一次在開封重申,意義又有不同。因為帝國現在真正擁有草原和中原,大遼這個國號更加名副其實了。
二月初一的即位大典是契丹南伐的最高潮,也是大遼國的鼎盛時刻。
半個月後的一天,春和日麗,天氣轉暖,已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十九第四天,驚蟄和春分之間。雖是春寒料峭,小風颼颼似剪刀,卻擋不住大地染綠,芽滿枝頭。
因為公務繁忙,永康王不敢睡懶覺,卯正時分就起了床,穿好上朝的紫紅色的王袍,坐在鏡前讓甄美人給他梳頭。美人用一雙白膩的小手動作靈巧輕柔地給他辮小辮子,每根辮子裏夾進一根紅絲線,辮尾繫上綴着彩珠的繩子。配上兩頰邊一對大圓鏤空青玉耳墜,鏡子裏的永康王滿面紅光,年輕英俊。
皇帝入城之後,扈擁的軍隊和文武百官按照差事緩急分了三六九等。最外圍的是南伐軍隊和一部分扈擁軍、朝廷官員中品級較低,不需要隨時覲見皇帝的,駐在赤岡待命;另一部分御林軍和五品以上官員進了城,住在皇宮外的臨時軍營里;品級最高的重臣則在城裏徵用富商巨賈或有罪晉官的宅邸,各自辟府而居。兀欲仍留在高勛府里,和甄美人夜夜相聚。兩人好似新婚燕爾,如膠似漆。永康王在枕頭上封心上人為王妃。女人嬌嗔道:
“別拿王妃哄人家,你家裏還有正妻呢,王妃哪輪得上賤妾。”
兀欲緊緊摟着女人,恨不能化在她的身上。這個女人身世可憐,大起大落,當過皇妃,守過寡,被打入冷宮,差點進了鬼門關。現在抓住一棵大樹,自然無比珍惜。她比永康王年紀大,但到底大多少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她的經驗閱歷、風情萬種成了優點,兀欲被她迷得神魂顛倒,詛咒發誓道:
“那是父母之命,她是太后的親侄女,輩分上還是我的表姑呢。你知道的,國舅族樹大根深,我不能休了她,何況她爹對我有恩,我不能忘恩負義。可是我的一顆心都在你的身上。她是王妃,你也是,我發誓你們平起平坐。如果我騙你,讓我出門被雷劈死。”
女人捂住他的嘴,嬌聲道:
“呸呸呸,不許說這種話。我不在乎當不當王妃,就算當牛做馬,為奴為婢我也不怨。只要你心裏有我。”
兀欲站起身,美人拿起一條水牛犀角製成的玉帶系在他的腰上。他摟過女人,在她的面頰上親了一口,道:
“走,陪我去吃點東西,今天要早點入宮,好多事等着要辦呢。”
兩人相依着走出正房,沿着雕樑畫棟的檐廊來到用作餐廳的東廂房,僕人打開門恭迎。裏面的大圓桌上豐盛的早餐剛剛擺好,一個清秀消瘦的少年拘謹地肅立在桌旁,怯生生地鞠躬施禮道:
“王兄早,王妃早。”
“道隱,你也早。昨晚睡得好嗎?”
道隱是三天前來到這座府邸的。打到開封城下后,兀欲就派韓匡嗣去洛陽尋找異母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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