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瘋女人(二)
就像是憋屈許久的人終於出了口惡氣一般,李池又把燃了半截的煙塞進了嘴裏,他深吸了一口,煙頭驟然亮起了火光。
一口濃煙被舒了氣的人輕吐出來。
“叔,那姓段的原本就是個倒插門,他老婆家才是正經的生意世家,要不是姓段的死纏着不妨,他倆早就離了,現在兩人基本上互不干涉,這回卻平白地被人砸上門去,她娘家要是不出口惡氣,還真當人家家裏是吃素的啊?”
拐子一聲不吭地對坐在陶情的對面,李池或諷或氣的話他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進去,他悲哀的眼神像水一樣地將陶情整個包裹了起來,拐子想告訴李池,讓李池不要再說了,可是他卻沒有力氣抬頭。
算了,隨他吧,反正人都已經這樣了。
“出,出氣?”
村長雙眼一瞪,頓時開始頭皮發麻,這種事兒在電視上可見過太多了,出了軌的男人被原配撞見跟小三兒在一起,原配放着那些狗男人不打,單單衝著小三兒開炮,一般慫一點的男人就會躲到一旁看着兩個女人撕扯,更有那些沒了良心的乾脆就跟着小三兒一起打老婆,若是遇着娘家人厲害的原配,那小三兒基本就是單方面挨揍,不廢就很不錯了,所以根據李池說的情況以及從陶情的現狀來看,村長大概能想像到陶情這事兒基本上是屬於第三種情況了。
村長低頭好好打量了下陶情,見她身上的衣服雖然髒得很,但還都好好地穿在身上,村長琢磨着,外面看不出來啥,難不成是內傷?
老爺子這麼瞎想着,渾身一抖,又是一腦門兒的冷汗。
李池看着他叔一驚一乍的那個樣子,心裏不免好笑,他嘬了一口煙,將煙屁股扔到了一旁的地溝里。
“別瞎想叔,那邊好歹是要臉的人家,干不來那種潑婦罵街的事兒,我聽說,本來她就只是到那姓段的店裏到處去找人,鬧得人家那邊的生意做不成,姓段的他老婆也沒當回事兒,後來也不知怎的,她打聽到人家的老婆住哪兒了,竟然直接找上了門,您說說,這事兒鬧的。”
李池說這話的時候,手是指着陶情的,許是覺得陶情乾的着實不是什麼要臉的事,李池乾脆連往常掛在嘴邊的“嫂子”都不叫了,只是一味地叫着“她”。
陶情和拐子無動於衷,一個仍然抖着,一個只是沉默。
周邊圍了多少人彷彿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不知怎的,拐子心裏突然輕了一瞬,他原本覺得陶情就是浮在半空中的人,自己得時時抬頭看着,若是一個看不住,說不定哪一瞬間人就飄沒了,陶情丟了的這兩次,他心裏的這種感覺就愈發強烈,可是現在……
拐子捶了捶自己發麻的腿,他艱難地站了起來,等到腿上的麻勁兒過去以後,他才歇力穩住身形,想要過去扶起陶情。
這個原本在自己心裏高高在上的女人已經重重地摔進了泥土裏,拐子想,陶情之前做了什麼,跟自己有關么?根本就沒什麼關係,可以說,如果不是她有那些不光彩的過去,自己這輩子都不會遇上這麼個女人。
她從半空種落了下來,落到了自己的雙手可以觸及到的地方,多好。
拐子的心裏居然愈發輕鬆,他低着頭,苦澀地瀉出一絲笑意。
陶情任由拐子將她攙扶起來,她的面上獃滯,也許根本就不在意身邊的人是誰,也並不關心這個人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
李池算是泄了通怒火,他一股腦地把該說不該說的話當著大伙兒的面兒統統倒了出來,傾瀉過後,在扭頭看向那兩個攙扶在一起的苦命人後,一股愧疚之意忽然涌到上了心頭,在這件事之前,他心裏是佩服陶情的,他覺得陶情跟自家的媳婦很像,都是有主見、懂長遠的人,雖然看似性格迥異,但往深里探究,都是一樣的路子。
李池折服於高晴,自然連帶着欣賞陶情。
可誰曾想,這麼個驕傲且有本事的女人,卻能幹出這麼自毀前路的事,這是自個兒媳婦萬萬不做不來的。
李池覺得自己之前對陶情的尊敬受到了侮辱,他半是惋惜半是嘲諷地嘆了一句:
“幹什麼不好,非得去做小三兒……”
他說完這一句,扭頭就想走,哪知這句話就像落進了鞭炮堆里的火星子一樣,瞬間就將沉寂許久的陶情給點炸了,那呆愣的女人就猛地扭頭看向李池,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一樣,一頭枯草被恰時的風刮過,將那張本就小的面龐半掩在陰影里。
李池生出了一絲錯覺,他覺得如果陶情再有一手紅指甲,那便跟厲鬼沒啥區別了。
“我不是三兒!”
陶情剛張嘴,李池便覺得她該是怒吼的,但那聲音卻着實夠不上“吼”,就連怒意也並沒能表達多少,那尖銳的嗓子像破了音一樣地將一句話拐了好幾道彎兒,聽着滑稽又可笑,但圍觀的人卻明顯地從話里聽出了委屈和焦急,並且很快地斷定了那正不斷跺着腳的女人確實是瘋了的事實。
“我不是三兒!我不是!”嚎啕的瘋子着急地摔着手,邊跺腳邊轉着身子,她似是很害怕別人會認定她是“三兒”一樣,所以不斷地轉着圈向圍着的人解釋。
“我真不是!他騙我!他騙我!”
失了智的人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她解釋不出來那個故事裏的男人究竟是怎麼騙了她,只是翻來覆去地念叨着那麼兩句話。
圍觀的人起先還會低聲議論幾句,現如今看着涕泗橫流的陶情,大伙兒卻再也沒了看熱鬧的心情,都分外驚愕地看着那個原本明艷到讓人心癢的女人。
哪裏還明艷呢?哪裏還讓人心癢呢?眾人眼中的陶情,渾身都是狼狽。
“不是,你不是!”
拐子終於從錯愕中回過神來,他看着陶情,自己又沒臉地開始掉淚。
“你跟俺回去吧,咱回去吧,……”
拐子想要上前拽住那個猶自瞎轉的女人,但剛把人抓在手裏,那瘋子卻又掙開了來,此時的拐子突然有種發自內心的無力,他不再企圖湊上去抓住陶情,只是雙手撐着自己的膝蓋,低頭俯身,無聲地痛哭起來。
“作孽啊!”
村長哀嘆地杵着地面,不忍地扭過頭去。
事情到這兒似乎沒法收場了,大伙兒緊張地將陶情圍在中間,先前是為了看熱鬧,現在則是怕陶情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好在那瘋子一直在惦記着自己那早就沒了的顏面,不打也不砸,只是一味地要求別人相信自己,圍觀的人也就不再企圖抓住她,只是希望陶情能快點生出疲累。
正在這時,王大娘從遠處抱着光宗匆匆地往這邊趕來,着實是恰巧,陶情回來的時候,王大娘恰巧帶着光宗到鄰村找人去了,這會子剛回村裡,就看着村頭上圍了一圈兒人,王大娘的耳朵靈,老遠的就聽着是陶情的聲音,便慌慌張張地帶着光宗這邊跑。
李池背對着人群站在一旁,他心裏是自責的,覺得自己今日着實是太冷酷了些,說的話也太不顧往日情面,這會子正懊惱着,抬頭間,就看見個嬸子抱了個娃兒往這邊跑,李池眯眼一看,隨即有些驚懼地發現,那娃子正是拐子家的光宗!
“別,別!”
李池着急地往外揮着掌,示意王大娘別過來,他下意識地覺着不該讓此時的陶情看着光宗,又或者說,也不能讓那麼小個孩子看着自己的親媽瘋成那副模樣。
奈何王大娘弄不懂李池的肢體語言,就算是心裏隱約明白,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也是硬要去看一看的。
李池急得腦門直冒冷汗,他乾脆往那邊跑去,想要把王大娘推回去。
同時跑出去的還有陶情。
瘋了的人果然只是腦子不清楚,眼神兒卻一點不受影響,也不知是哪一瞬間,陶情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了坐在王大娘臂彎里的光宗,她怔愣了一秒,隨即怒吼着沖了出去。
拐子聽着不對勁,趕緊抬起頭來,就見陶情奔着自己的娃沖了過去,他驀地想起了以前陶情說過的話,心猛地蹦到了嗓子眼,原本嘶啞的嗓子突然給了力,他聽到了自己驚恐的叫喊。
“攔住她!快!攔住她!”
李池最先反應過來,他回身一把抱住陶情,將人往旁邊摔去,可是瘋子的力氣異常大,陶情只是踉蹌了幾下,便靈活地穩住了腳步,反而是李池自己用力過猛,一個不小心就摔到了地里。
陶情三兩步就到了王大娘的跟前兒,伸手就去拽那尚且笑着的小娃兒,王大娘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心裏瞬間就覺出了不對勁,臃腫的農婦腳下卻分外靈活,一個側身就躲開了陶情伸過來的手。
“快攔住她!”拐子還在後面叫嚷着,他是最沒用的了,越是着急就越往地上摔,最後還是那個年輕的後生沖了出去,將還在跟王大娘互相撕扯的陶情掀到了地上。
光宗嚇得嚎啕大哭,他白藕似的手臂上被女人掐出了一道道的紅痕,小娃子不曉得事,他只是疑惑且驚懼地看着自己的親娘,絲毫不明白她此時為何看上去是如此的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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