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託孤
冬日的山谷靜寂,彷彿沉睡住了一般。
龐爰站在車上,這副樣子和他在塞外作戰的時幾乎一樣,挺拔的後背和堅毅的舉止,可以讓他的士兵相信他們的將軍和他們同在。
可是這一次,他內心中少了不可一世的霸氣,帶着受傷和傷口,如同廝殺失敗的野獸,需要一個不起眼的洞穴,可以然他躲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靜靜的舔食着血淋淋的傷口。但在回到趙國之前,他還不能這麼做。
他需要強撐着表現出他強硬的一面,給士兵們最後的信心。
尤其是他大概能夠猜到回到趙國之後自己將面臨何種厄難的時候,這種強撐着的樣子,讓他內心更多的是無奈和悲哀。狡兔死走狗烹,他還遠沒有到毫無用處的程度。可是卻不得不面臨這樣的結局,這讓他很不甘心。
可不甘心之後,又能如何?
難道帶着沒有糧草供應的趙軍打回去?
內心的凄涼,彷彿加速了他外表的衰老,如果卸掉頭盔,在他近前的部下們都會發現,將軍老了,幾乎在幾天之內花白的頭髮一下子變成了滿頭白髮。而悲傷的氣息是能夠傳染的,趙軍之中有士兵的朋友死在了衛國,也有鄉鄰死在了馬邑,甚至兄弟也有死在戰場,這些人都無法回到故土。帶着一份強烈的不安,龐爰看着滿是蕭索的山谷,感慨萬千。
“下令,全軍快速通過谷地。”
“全軍快速行軍。”
“跑起來,都跑起來!”
……
一道道軍令下達之後,變成了一通嘈雜的喧鬧。這在以前,邊軍絕對不會如此不堪,可是眼下,士卒們饑寒交迫,根本就邁不開腿進行高強度的行軍。可是回家的期待,又讓他們不斷的透支着身體內最後的一點力氣。
“此戰過後,軍中再無龐爰之名矣!”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讓龐爰胸口彷彿被巨石壓着,沉重的透不過氣來。他想起夏祭的時候,在衛國帝丘遇到的那個小子,原以為小國的弄臣,不入流的存在。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一旦成為了對手之後,龐爰面對邊子白總有一種有力沒地方使的無奈。
從一開始的堅壁清野。
衛國境內的村莊竟然將所有的人都轉移去了城邑,讓趙軍失去了以戰養戰的便利。
打擊糧道。
讓趙軍不得不分出精力來對付偷襲糧道的衛軍,卻讓衛人尋覓到了可乘之機。
偷襲陶丘。
徹底斷絕了趙軍繼續作戰下去的物資保障。
……
一步步,他從不可一世的驕兵之將,卻陷入了如今的泥潭之中。說是罪有應得,龐爰是說什麼也不會認同的。他不是沒有洞察過邊子白的戰役意圖,邊子白當初準備固守平邑,然後背靠衛國的鄴城,讓趙軍在進攻開始之後有畏首畏尾的難處。
龐爰看出了邊子白的用意之後,果斷的從盪陰直插大河渡口,在馬邑渡河之後,猛攻馬邑城。
這一步,算是先機,被他覓得,按理說趙軍獲得了戰場的主動之後,就應該處處佔據主動權。如果邊子白率領主力南下,趙軍就在馬邑附近和衛人決戰。當時的趙軍沒有理由失敗。如果邊子白固守不出,那麼拿下馬邑之後,趙軍近可攻戚邑,甚至直接攻擊衛國國都帝丘,震懾衛人。可惜,他高興沒多久,就開始麻煩不斷。馬邑的殊死抵擋讓他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公子岐不可能投降趙國,一個投降的弱國公子,在趙國是沒有出頭之日的。但如果公子岐能夠在馬邑表現良好,那麼對於他來說,在衛國的地位能夠通過此戰的表現就能穩固起來。
這一點,龐爰看透了,之所以看到了其中的關鍵,這才放棄了招降的打算。
可之後的戰局,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讓邊子白扭轉過來了。因為邊子白很讓人無語的是採用了一套他的辦法來對付龐爰。就是不搭理趙軍,他打他的,我打我的。逐步將趙軍的糧道給斷絕了。這讓龐爰很奇怪,更讓他難受的是,邊子白似乎一直都留有餘力的做法,總是能夠讓他在承認失敗后,安慰自己的時候,再在自己的心頭插上一刀,刀刀見血。
按理說,邊子白應該能夠看出來,趙軍要跑。
對這一點龐爰深信不疑,他已經不敢再用當初在衛國夏祭宴會的眼光看邊子白,這個年輕人完全有資格成為他的對手。甚至他戎馬一生之中最難對付的對手。龐爰已經絲毫都不敢輕視邊子白這個對手,甚至為了能夠順利撤軍,他做出了壁虎斷尾的鎮痛。他堅信,邊子白所掌握的情報要比他更全面,陶丘之戰,大野澤之戰,都是衛國上軍在他指揮下的戰鬥。邊子白沒有理由不會防備龐爰撤軍。
但龐爰還是順利撤軍了,甚至四天時間的行軍過程中,任何阻擾都沒有。尤其是當馬陵也沒有發現衛軍的那一刻,這讓龐爰深信他已經脫離了衛人最後的糾纏。
衛國上軍想要一口吃下四萬趙軍那是痴人說夢,可是拖延趙軍的撤離,甚至不停的襲擾之下,趙軍恐怕也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好在邊子白似乎沒有抓住最好的機會,讓趙軍順利靠近了趙國邊境。只要進入趙國邊境,就算是衛人攜大勝之餘威,恐怕也不敢冒然進入趙境。
撤軍過程之中,公子重也承受了不小的壓力。
如今,趙軍已經抵達馬陵,最多只要一日就能走出馬陵,渡過黃河之後就是趙國的地界了。
想到此戰種種,龐爰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有為自己的失敗而宣洩的原因,更多的是,他終於贏了一次邊子白。
“將軍為何發笑?”
公子重不明所以,他身份尊貴,一直和中軍一起行動。失敗帶來的負面情緒,讓他一度恐慌不已,深怕回到邯鄲之後會背負戰敗的責任。
見龐爰大笑,他內心如同有無數根刺一樣難受,都這時候了,龐爰還能笑得出來,果然是個粗魯之人。
可龐爰呢?
他笑了一陣之後,才開口道:“公子有所不知,老夫此次回去恐怕將沒有帶兵的資格。今後和衛人作戰,需要仰仗公子還有朝堂諸公了。”
“將軍!事不至此。”公子重有些動容道,更多的感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兔死狐悲也好,真情流露也罷,真不需要在意。因為就像是離別,憂傷的情緒始終佔據着主導的地位。
和龐爰合作數月,公子重對龐爰多有依仗。而龐爰對公子重一直敬重有加,這難免會讓公子重產生一些好感。要是換一個人合作,恐怕就不會這麼舒服了。
龐爰擺手道:“公子且聽老夫慢慢道來。衛軍有名將坐鎮,又有精兵數萬,今後衛趙之戰,多有困頓之時。且看邊子白用兵,似乎堂堂正正,從重兵駐守平邑開始,就給人一種老成持重之感。平邑靠近三國邊境,有魏,衛,趙三國重兵駐守,我大趙之國都亦在其附近。進可攻退可守,乃一等一的戰略要地。邊子白看似笨拙的修繕平邑城,似乎有抵禦我大軍於邊境的意圖。可是老夫知道,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防守,他一直是一個崇尚進攻的兵家,看似四平八穩的佈置,卻每每有出奇制勝之法,日後天下,必然有他的一番作為。此人不除,君上南下的策略恐無實現之日。”
“在大河邊上,他眼見馬邑搖搖欲墜,也沒有在派兵增援,任馬邑苦苦掙扎,卻內心毫無波動。可見其冷靜,非常人所能。他甚至可以坐視馬邑守軍全軍覆沒,也不願意將手中的兵力投入到分不出勝負的戰場。這就是這個人的可怕之處。”
“當然,正因為邊子白的冷靜,讓老夫的謀劃一直落入下乘,難以取勝。唯獨撤軍一事,他估錯了形式。大河從戚邑分流,一南一北,我軍從南撤離,衛軍從北想要快速堵截我軍就必須比我軍多行軍一半的距離。可能是他少年得意,以為後發先至乃軍中不二法則。卻不知行軍法度,他會為自己的年輕而付出代價。如今我軍軍糧不足三日之用,一旦中軍被追上,我軍就不得不丟棄部分軍隊為誘餌,讓衛人蠶食。幾日來,老夫晝夜不能安心,就怕衛人追上來。如此一來,我軍之損失,恐二人只有一人能回到故土已是福澤不淺了。”
“今邊境在望,衛人想要阻攔已無可能。算起來,我軍算是安全了。老夫之所以說這麼多,是因為此戰之敗,全在老夫剛愎自用……”說到這裏,龐爰的臉色不自然起來,似乎他也沒有明顯的錯處。可就是處處被壓制,也是讓他有苦難言。
“大軍入邯鄲之日,就是老夫深陷囹圄之日,家中老小無力關照,還請公子在危難之際伸手奧援,為奴為仆,絕無怨言。家中長子雖已長成,卻為人愚鈍,算是守成之輩,無大才,可為帳前驅使,唯幼子昱,機敏有餘卻無慧根,公子如若不棄且收做小廝……”
公子重真沒有想過這等嚴重的後果,龐爰是趙軍之中有名望的老將,軍功卓著,一場戰爭的失敗,恐怕不至於承受如此嚴重的後果吧?
哆嗦道:“老將軍言重了,我等為君父征戰,勝敗皆是定數,非將軍故意為之,相信君父不會讓將軍委屈。”
“至於龐昱小將軍,老將軍不嫌棄的話,本公子府邸缺少個練兵的家臣,就讓他暫代好了。”
“謝過公子。”
龐爰瞪眼對站在邊上發愣的龐昱道:“逆子,還不過來拜見主公!”
“主公!”
雖說是滿心不願意,可是面對父親吃人一般的眼神,龐昱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忤逆啊!
趙軍迤邐前行,過午之後行軍速度更慢了,可是才走了預定的一小半路途。這時候又冷又餓,如果在林中埋鍋造飯,自然會錯過出山谷的時間。一來二去,恐怕要耽擱一天了。想到這裏,龐爰也急了,不停的催促士卒快行,出了馬陵之後立刻埋鍋造飯。
正在趙軍不停的敦促行軍速度的時候,突然山頭上咚咚咚的鼓聲響了起來,放走了趙軍先鋒之後,苟變終於等到了臃腫的趙軍主力,數萬人擁擠在山谷之中,這對於衛軍來說,簡直就是一場盛宴,功名利祿垂手可得。
龐爰也是心頭猛然一驚,心都快到嗓子眼了,抬頭望去,山坡上到處都是衛人的軍旗,而趙軍卻在密集的鼓聲之下,越來越亂。
霎那間,山頭上落下的滾木擂石,如同奔騰的河水一般,帶着咆哮砸落在趙軍之中,沖入人群的滾木擂石,挨着就死,碰着就亡,才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趙軍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擋之心,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在谷底里抱頭鼠竄起來,甚至士卒為了一個能夠藏身的**,昔日袍澤今日動手起來。
看到這一幕,龐爰失望之極,也絕望之極。
拉過兒子龐昱道:“你點起三千人馬突圍,護着公子立即去找你大哥。一旦匯合立刻過境。”
“父親,你呢?”
龐昱急了,父親龐爰口中說的三千人馬是那支軍隊他心知肚明,這是父親身邊最依仗的王牌,士卒都是百金之卒,這也是邊軍最後的底牌,輕易不會動用。如今他帶走了,讓龐爰怎麼辦?
龐爰恨鐵不成鋼道:“還不快去!”
說話間,拔劍指著兒子道:“此戰某罪責難逃,生死難以預料,全憑天意。公子精貴之身,怎麼呢能和我等一起被衛人羞辱?”
公子重聽到這裏,感動不已。龐爰在這個時候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他的安全,這份忠勇,讓他動容。
可龐爰卻偷偷在兒子耳畔道:“你要是死了,你母親沒有人贍養,你兄妹被欺凌,無法保全,於心何忍?”
“父親,兒子愧對父親教導。”龐昱哭的稀里嘩啦,龐氏都已經要在戰場生離死別了,他想到更多的是趙軍恐怕要完蛋了。尤其是龐爰,從軍幾十載,經驗眼光都不缺,就算是在謀略上輸給了邊子白。可要看出是否有生路,卻難不倒他。
公子重在生死之際,拉着龐爰的手深情道:“將軍隨後就來,就當某為將軍殺出一條血路,接應大軍逃出生天。”
“借公子吉言,老朽儘力為之!”
說話間,龐昱等人棄車上馬,裹挾着公子重沖了出去……
至於能否最後順利脫逃,龐爰也不去多想了,他有點後悔,為什麼一個時辰之前不讓士卒埋鍋造飯。要是吃飽了,也有足夠的力氣決戰。
雖有遺憾,但絕無氣餒,龐爰手握長劍,振臂高呼道:“丈夫者,隨本將軍殺敵!”
“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