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鄺肅行總是隔三差五地來,梁先生常不在家,梁太太又不大願意見他,倒也勉強打發了兩回。
後來鄺肅行開了竅,便會給梁太太帶些禮物,香水洋傘雪花膏,甚至雜誌月份牌,總之翻着花樣地來,梁太太這才鬆了口。
得了他的好處,又被再三請求,梁太太這才同梁先生提,“瑞珠身子差,我看得說門親,沖沖喜必好了。”
梁先生自然明白,不待她再說便同意了,這事開始是瞞着姊妹倆的,那鄺家的彩禮送來的時候,鳳珠正陪着瑞珠翻花繩。
聽到下面的動靜,瑞珠忍不住好奇道:“下面在做什麼?聽起來很熱鬧的樣子。”
鳳珠猜是他們又要折騰出什麼么蛾子來,只笑着安撫她,“能做什麼,無非又是請了人來吃飯罷了——該喝葯了,喝了稍微歇息會兒,下午精神也足些。”
待將瑞珠哄睡了,鳳珠方出去查看情況。
至廊上向下一望,便見得梁先生梁太太正坐在沙發上,對面坐着一個白凈的女人——看上去該有四十多歲,穿了件淺紫地提花襖裙,梳着東洋髻,瘦長瘦長的臉,托着副窄眼薄唇。
而地上擺着幾隻箱籠,上頭貼着大大的喜字,像是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刺鳳珠的眼,她登時沖了下去,狠命將一個箱子給掀倒在地。
今日的鳳珠着實出乎意料,梁太太顯然被嚇到了,有些笨重的身子像兔子似的向上一蹦,只是到了半路又不得不彈了回去。
何止是梁太太,其餘人也嚇得不輕。
眾人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鳳珠就開了口:“這是個什麼理?這是個什麼地兒?賣人不上窯子,來這做什麼!”
梁先生卻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衝上前來揚手便要往她臉上揮,“老子還沒死呢!容得你在這放肆?滿嘴說的都是些什麼混賬話!”
鳳珠後退幾步避開了他,連忙跑到了那鄺家太太的身後,鄺家太太倒是鎮定得很,只不緊不慢地喝着茶。
梁先生上前幾步,卻只能站定在了原地,狠狠地瞪了鳳珠一眼,連忙賠禮道:“親家太太彆氣,這是我大些的女兒,都怪我平時沒管教好,以後一定好好教育。”
鄺家太太放下茶杯,正待說話,卻被鳳珠搶先一步,她冷笑道:“別人只以為我們是享福的人家,誰知道都做了些什麼勾當。”
梁先生不由得上前一步,又不好動手,只能狠命瞪她一眼。
“住口!——親家太太,別介意,別介意,實在是抱歉得很。”
因為天氣悶熱加上穿了身漿得筆挺的西裝,他一邊道歉一邊又不停地拿帕子擦着臉上的汗,顯得有些狼狽。
梁太太將身上撣了撣,理了理並未亂的頭髮,方起身過了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
“親家太太別介意,這是我們的錯,平時對孩子太放縱了,稍微有些不如意便鬧脾氣,我也是不敢說,只怕別人說我苛刻。您放心,我們瑞珠性情溫順得很,只是身子骨差了些,將養幾月慢慢也就好了。”
梁先生在一旁賠笑道:“是是是,我們日後一定嚴加管教。”
此時梁太太的話像針似的直往鳳珠的心上扎,又好像冷冰冰的水,將方才她一時湧上腦袋的火氣給撲滅了。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無助感,這裏雖然是有一群人在,可是好像又只有她自己,登時有種奇異的感覺,其餘人都是被熏黑了的肉,只有她是新鮮紅嫩的。
而在二樓的床上,還有一塊流着和她相同血脈的年輕的肉。
想到這裏,鳳珠猶如當頭一棒,轉身便向著樓上奔去,渾然沒聽見後頭梁先生的呼聲。
一路進了瑞珠房裏頭,撲在了她的床前,將自己的手與她的手緊緊相貼。
一瞬間,火熱與冰涼撞擊。
瑞珠因病手常年都是冷的,但鳳珠只覺得安心,在這樣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她真切地感受到,所擁有的只有面前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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