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理之徑/愚人的把戲
“諸位!我代表商會在此發言。”
貝倫一拍巴斯克面前的桌子站了起來,一舉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球。巴斯克沒想到這小子會突然這樣做,擠着下巴往後一仰,不只是他,連對面的女爵和大學士都瞪大了眼睛。
平台正中央的大主教轉向商會席:“那麼女士,您有什麼訴求?”
貝倫愣了一下,只當是老人眼花看錯,繼續發言:“王國連年物產減少,收入不足,都是因為生產不得法;我等商會擬在各大莊園中建立工廠,聚集領內平民一同做工,定時定量、換取報酬,以此來提高產出。此議當寫入律法。”
“我代表市民反對!”
伊森高舉着手站起來,然後清清嗓子:“會眾做工,無異於變民為奴!爾等商人把我們都關在一個大籠子裏不分晝夜地生產,是限制人身,不把我們當人看!”
伊森剛一說完,代表們就開始一同附和,發出低沉的嗚聲。大主教愣愣地看着代表中保,問旁邊看捲軸的老人:“大學士,他們說的‘工廠’是什麼?”
“工廠是一個做工的場所。”大學士扶了扶眼鏡,“實情我也不清楚,這是剛從商會流行出來的東西,只有獅衛有踐行。”
“據我所知,巴斯克商會在獅衛領內建起了三座工廠。”伊森邊走邊說,不知不覺就走到台上去了。“商人要求二十個女人分別坐在呀呀作響的機器前制衣作布,進去前是晚上,出來后還是黑天!那她們何時回去和丈夫生育?”
“當然是晚上了。”貝倫說著,還鞠了一躬,背後商人一陣暗笑。“女人不會務農,孩子背在身上就可以,其餘時間本可以創造價值,現在完全浪費了。”
“注意言辭,先生。”伊森瞥了一眼葛蘭雪等女爵。“我們在討論作工的問題。”
貝倫躲避女士們的目光。“中保先生,您會給奴隸錢嗎。”
伊森抬抬眉毛:“我有時會差他們外出採購。”
“我說的是報酬;奴隸為您做事,您因此給錢,會嗎?”
“不會。”
“這就對了,”貝倫一擊掌,“領民在工廠做工一日,商會就給一日報酬,這都是他們勞動所得,所以不是奴隸。”
“那他們都擠在一處。”
“可以給他們開個天窗。”
商人們鬨笑的時候,市民代表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他們聽不懂什麼工廠、價值,但伊森是他們出錢雇的,必須替他們說話。前排幾個惡狠狠地瞪着伊森,揮動拳頭催他繼續說,這打亂了他的思緒。“你說你把錢給做工的領民。”
“是的。”
“為什麼?你買了什麼東西?”“我因勞力付錢。”
“你買了‘勞力’。”伊森轉向台上。“大學士,有‘勞’您向諸位解釋一下何為勞力。”
大學士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可以發言了,以往他只消宣讀律法條文。“所謂勞力,就是可勞動的人口。”
“聽聽!”伊森反手擊掌,“你收買人口了,這不就是把大人們心愛的領民當交易品了嗎?”
市民代表席上一片嘩然,有個暴發戶突然站起來,指着貝倫大罵:“你說誰是商品!我發誓你的牙很快就會落一地!”
“肅靜!”
大主教喉嚨中傳出沉穩威嚴地聲音,空中飄飛的灰塵被他散發出的光芒照耀成金色光點,緩緩落在人們身上。代表們逐漸平復心情,暴發戶先生縮着脖子閃爍目光,怏怏地坐回位子。
“女士,請繼續。”
貝倫扁了扁嘴,大學士本想提醒主教的口誤,但台下的辯論又開始了。“中保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從不更名;艾森維爾德,您可以叫我伊森。”
“伊森中保,您說得不錯!我們的確是在收買勞力。”
伊森饒有興緻地摸摸下巴,一邊走下台階,近距離地打量這位半年前口吃到說不出一句整話的貝倫。後者知道對方在等他繼續,便清清嗓門:
“這一點我必須承認,但先生、還有尊敬的學士,你們對勞力的理解已經過時了。商會所買的勞力,只不過是他們做工時的那一部分,休息、睡覺、吃飯的部分,仍然是他們的。也就是說,鐵匠或者女工想要睡到中午,那當然沒問題,連聖主也攔不住他們的懶惰;如果他從中午開始做工直到次日凌晨,那我們就會給他相應的薪金;又如果他從午後到晚餐前只做了一小時,那我們會辭退他,然後給他一小時的薪金。無論如何,各位的勞動永遠會得到尊重和回報。”
伊森敲敲桌子:“您這是詭辯,竊易詞彙。”
“我問各位代表!”貝倫變換了進攻手段,直接越過了作為代言人的中保,“你們覺得你們是學士口中的那種勞力嗎?你們想用雙手為自己創造財富嗎?在田間,我們產出越多,稅負繳得越多;但在工廠里,產得越多,我們拿到的就越多!得錢之後,我們只要繳最低的人頭稅,該死的物產稅讓有錢人付去吧!就該讓他們去付!”
貴族席上的中保這時站起來出言反對,但海上的暴風已然聚集,不光是市民代表左右竊語,連商人們也彼此湊在一起討論,根本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巴斯克身旁的豪德湊過來道:“中保先生所言和我們的初衷稍有偏離,恐怕部分同僚不會同意。”
“現在代表們還都是籠外之鳥。”巴斯克瞥了一眼後頭,“同僚的思想工作我可以去做。”
中保隔着走廊爭論不休,最後由大主教出聲中止辯論,兩人都氣沖沖地坐回席位,接過侍者遞來的水杯一飲而盡。
巴斯克起身坐到商人中間,眾人忙不迭為他讓座,或從後排探來腦袋。只是他掩着口說話,只讓身邊的人聽見,時不時扭動手腕,傾斜身體。
台下進入了和諧的討論階段,主教環顧四周:“看來二位中保已經充分發言,現在請所有人開始投票表決:是否同意聚眾建廠,修訂相關律法?”
侍者托着疊有紙片的圓盤從邊門入內,把紙片分發給在席所有人。巴斯克正好完成最後一趟交涉,搖擺着拐杖回到座位,給豪德一個眼色。後者見狀才篤定地在紙上畫圈,表示自己對議項表示同意。
做好決定的人將紙對摺並高舉手臂,等無所事事的中保前來收集,也有人拒絕交出投票。葛蘭雪把紙張正反顛倒,發現上面做了記號,她在心中翻了白眼,不得不投上反對票。
選票紙張很薄,貝倫一眼就能看到上面表態,全部收完后,他稍加心算得出準確結果——商會一方大多數人都投了同意,畢竟這關乎他們的收入。
伊森同樣完成了計算,他裝模作樣地吹了一身口哨,把所有投票夾在小拇指和無名指之間,這意味着代表席的反對票多出二十張左右。
貴族席的中保看起來笨手笨腳的,猶如貝倫附體,臨到主教催促還沒給同僚發出信號。伊森往末席走去,像公鴨一樣大聲吆喝:“誰,還沒有投票?不投了?你呢,不投了嗎?”
眾人大笑着推搡他,這時貝倫看到貴族的中保把紙疊在手背上摩挲一下,這是在說反對票數超出了預期。伊森注視貝倫,後者沖他點頭,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把商會中的反對票篩掉更多,捏小了藏在手心。
大學士剛戴上眼鏡準備數票,主教右邊的年輕人抬起一根手指,選票就像無數蝴蝶一般飛了起來。他微微一掃就閉上眼睛,換一條腿翹着:“贊成票更多。”
大學士有些不相信,等紙片飛下來后還想清點,這浪費了不少時間。“的確是贊成票多,多了二十三張。”
“那麼,”主教面向席上,“經大會表決,同意商會在各大莊園中建立工廠,聚集領內平民一同做工,定時定量、換取報酬,以此來提高產出。至於律法條文細則,日後以小會之形式商議……”
宣佈一發,巴斯克一下握緊了拳頭,用微笑示意身旁的豪德。市民代表席看似沒有如願,但抱怨聲寥寥,伊森也只是嘆氣般地“嗯”了一聲,就去和葛蘭雪眉來眼去了。
他用下巴指了指對面的貝倫,葛蘭雪搖頭,但伊森不相信,又噘嘴又皺眉。被夾雜中間的庫寧很快發現兩人眉目傳情,心裏有點發酸:“你和他認識?”
“哦,這位中保是我推薦的,老朋友了。”
“我不明白這種會議有什麼意義。”年輕的親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看貴族中保向貝倫發問的樣子。“一群不懂規矩的人坐在堂上,發言也需要有人代行,而這人又是一位貴族推薦的!他到底幫誰說話?”
“有的人不需要發言。”葛蘭雪說話時伊森正在辯論,但因為沒有直接關係到市民的訴求,代表們打起了哈欠。“他們只要覺得‘我坐在這裏’就會覺得得到了尊重,至於有沒有表決權並沒有那麼重要。”
庫寧嗤了一聲:“這就是我反對哥哥設代表會議的原因。”
“這可不行,他們會鬧的。”
兩回辯論和表決下來,已有少數與會者離席,到灑滿火紅夕陽的走廊上呼吸新鮮空氣。這通常是個提出重要議項的絕佳機會,因為商人和貴族比代表更容易餓,他們需要去宴會廳吃些東西。伊森一敲桌子站了起來:“主教大人,我還有一項議題。”
大主教猶豫着看了缺席半數的貴族席,又轉頭用眼神詢問兩位同事,大學士微微點頭示意。“請繼續,中保先生。”
“近日獅衛與龍衛戰爭不斷,摧毀了不少村莊農田。”伊森轉向貴族席,“我要求兩方停戰,並賠補償戰地附**民的損失。”
“你無權如此提議。”
身為龍衛親王的拉爾·查美倫一愣,他本以為這件事應該由他發言,半個身子都離開座位了,結果率先開口的竟然是葛蘭雪。女爵站在椅子上才剛到一名成年男子的高度,並向庫寧借了一隻手。“領地爭議屬於領主事務,市民代表不得僭越。”
“打仗的事代表的確管不了,但我等的訴求是補償。”伊森往後指了指一些衣衫襤褸的代表,“那些沒地方住,沒錢吃東西的人,身為領主總應該管一下吧!”
葛蘭雪看到代表們的眼神變得鋒利。“及至戰爭結束,領地邊界問題定下,當地的領主當然會對百姓負責。”
“那要打到什麼時候?人全都死光嗎?”
“我說過了,這屬於領主事務。”
拉爾始終插不上話,疑惑地看向另一位當事人。佩里百無聊賴地打着哈欠,彷彿將辯論當作一出音樂劇。他注意到了親王的視線,撅起嘴巴聳聳肩:“有女士為您說話,您還不知足嗎。還是說,您覺得自己的話術高過女爵?”
拉爾無法反駁,到目前為止葛蘭雪都在說他的心裏話,但他就是看不慣佩里這副德行。“我早晚要收拾你,你這個登徒子。”
“別把領主什麼的當借口了,”伊森猛敲桌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們現在要房子住,要種莊稼,要交稅!”
葛蘭雪擺擺小手:“你們不是剛剛同意建造工廠嗎,大可以去那裏解決生計,這是你們自找的。”
“你——”
伊森倒退兩步,甚至緊閉雙眼,把手搭在佩劍上。他身後的代表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能氣壞中保的事絕不是好事,齊刷刷地站起來,往貴族席吐口水。爵爺們大呼小叫着往外擠去,葛蘭雪則用扇子擋住臉面,這種口水雨每兩年就要出現一次,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商會席一直看熱鬧,巴斯克問侍者要了酒,但後者剛取來就被貝倫劫走了。老爺“嘖”了一聲,悶悶地拿食指敲擊桌面。
“那個姑娘,平時就這麼說話嗎?”貝倫將杯口微微傾向葛蘭雪,後者正轉身彎腰和拉爾說話。
巴斯克瞥了一眼,並從侍者手中接過一杯剛斟的酒。“大概是對這種會議不耐煩了。”
聞言貝倫似笑非笑地翹起嘴角,把手臂勾在椅背上:“你們這群人,不去想着賺錢,卻要坐在這種地方。”
“你不了解這個,貝倫。”巴斯克眼望着天花板上的查美倫一世,“錢從誕生伊始就只是工具和中介,而不是結果。”
“我的確不懂。”
兩人的談話被突如其來的粗話吞沒,市民代表們暴起離席,指着葛蘭雪的鼻子讓她道歉。門口的士兵衝上前,在過道上組成人牆,但阻止不了不堪入耳的咒罵,一些爵爺搖着頭離開大廳。
代表扒在士兵身上又踹又咬,不小心沒有抓牢堅硬的甲胄,大叫一聲摔在地上,眾人都以為士兵打人了,更加瘋狂地壓向人牆,一條條手臂從肩膀之間伸向身後,揪住一位爵爺的領口。
“肅靜,肅靜!”
大主教渾身顫抖,對着桌面把手掌心都拍疼了,大廳中所有人周身發出光亮,喧囂再次慢慢平復,代表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剛剛為什麼要發烈怒,撓撓腦袋回到席位。
大學士無比崇拜地看着主教,說了很多好話。另一邊面容白皙的年輕人則嗤了一聲,變換姿勢背離兩位長者。
“非常抱歉,適才盧特堡女爵的發言有些過激。”
佩里整了整衣服站起來,從遠離過道的一邊走向中間,獅衛特有的綠色華服優雅又穩重,金色獅頭張開血口震懾眾人。葛蘭雪見抓不住發言權,就把滿是口水的扇子交給侍者后坐下了,雙手環抱生着悶氣。
“戰爭的確令各方蒙損失,但我認為領民當是其中受害最小的一個;因為我衛與龍衛的開戰地點在龍墳堡,那裏大部分地區都是荒漠,村莊寥寥無幾。”
“你們在哪開戰、損失幾何都和我等沒有關係。”伊森朝佩里擺手,他比公爵個高一些,後者不得不微微抬眼才能看到那深深的法令紋。“身死家毀是毫無疑問的事實,領民請求重建和補償合情合理。”
這時貝倫舉了手。“獅衛商會派往戰地村莊輸送物資的隊伍也曾遭襲,我代表他們請求賠償。”
伊森用舌頭彈了一下上牙床,以此響應貝倫趁火打劫的做法。貴族席上發出抱怨,幾個領地在戰地附近的爵爺們碎碎念了幾句,碰巧被伊森聽見,他挑起眉頭:“你們有何怨懟!大可以在這個暢所欲言的地方說出來。”
爵爺愣了一下,面朝另一邊不理他,佩里敲擊桌面吸引注意。“重建一事只有在商定邊界后才能開始,按照戰爭程序,我還需與龍衛進行談判……”
一些市民代表聽他說要談判,以為已經同意議題,紛紛點頭,不料下巴還沒有沉下去,伊森重重地嘆了口氣:“你根本就不打算和我們好好談,凈說些有的沒的。”
雙方進入了冗長的討價還價,貝倫借故離開大廳,不知不覺間走廊上已經飄滿奧術驅動的球燈,聖主城已漸漸入睡,橫掛的彩旗發揮着慶典的餘溫。他靠在窗邊,忽然感到有人用手指戳他的后腰,原來葛蘭雪看到他離席后也跟了出來,一整天沒有休息的她看上去異常疲憊,嘴唇微微發白。
“我要貴族輸掉這個議項,”女爵的語氣帶着命令,“確保商會的贊成票超過半數。”
“情況對我們有利,小姐,您不必擔心。過分憂慮有傷身體。”
“的確是這樣,就比如我現在格外擔心你。”葛蘭雪眯起眼睛看貝倫紫色的瞳孔,“你之前連單詞發音都很困難,難道是裝出來的?”
“什麼?我的事你不知道嗎?”貝倫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啊,我知道了,你還沒有得到議會的信任,他們沒有把計劃告訴你。嘖嘖,可憐的小姐。”
葛蘭雪嘆了口氣,扭動胯部轉移重心,她現在腳很酸。“我們彼此各取所需,但隱瞞不夠誠意。如果你是他們中的一員,請你把我的話帶去。”
貝倫想繼續搭話,但眼神偏移了一些,接着低頭微微鞠躬。葛蘭雪心中疑惑,回頭看去,發現貝瑞德正笑盈盈地站在身後,身旁未帶任何護衛。
“陛下!”葛蘭雪露出燦爛的笑容,雙頰變得紅潤,“能在這裏見到您真是驚喜。”
“我……有些睡不着,王國里又很熱鬧。”貝瑞德抬起金色的眸子望向近乎落荒而逃的貝倫,“那個人是誰?你們在聊什麼?”
“那位是中保,我們在聊市民代表的事。”葛蘭雪擔心陛下會發現大廳里正在開展他不知道的會議,便主動挽住他的手朝遠處走去。“他說他很敬佩陛下,市民們生活安定王國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飢荒了。”
“這些都是代表和愛卿們的功勞,我沒有做什麼。”貝瑞德望向窗口撓了撓頭。
兩人穿過淡橘色燈光籠罩的長廊,先王威嚴的肖像此刻稍微變得柔和。淑女過分的主動反而讓貝瑞德無所適從,眼見如此大好機會臨頭卻僵直了身體,不敢摟住葛蘭雪的腰。
“您呢,為何無法入睡?”葛蘭雪本想再提一個曖昧的服務,揉肩或者唱安眠曲什麼的,不過又覺得貝瑞德絕不會因禮貌而拒絕,便把話咽了回去。
陛下嘆了口氣,把手從葛蘭雪懷裏收回來。“陪我去個地方。”
兩人走下階梯,徹底遠離喧嘩的宴樂地,來到西面國王和大臣理政的地方。半人高的陶瓷花瓶里塞滿了大型捲軸,大部頭把書桌淹沒,只留下一個側身的縫隙。新總管尚不能勝任工作,導致事務在此積壓。貝瑞德本已經經過桌椅,但忍不住倒退回來,把手伸向桌面,拿出一封半開的信件。
葛蘭雪來不及考慮這個舉動的風險,貝瑞德已經讀完紙上所有字。來信者借領內歉收催促王城支援物資,貝瑞德取來羽毛筆,大大方方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葛蘭雪臉紅一陣:“所以王國內發生的事,您都了如指掌對嗎?”
“沒有那麼誇張。”貝瑞德摸了摸她的腦袋。“自從哥哥和母親死後,我終於明白謊言是很平常的事。大臣騙我國內歌舞昇平,兄弟騙我彼此只有血親之愛。比起他們,市民不會騙我,他們是弱者,更需要權力。我的父親很早就想到了這一點,而我沒有他那樣治理國家的才能。”
“這麼做是好的。”葛蘭雪閃爍目光,“先王聽到您的話一定會感到欣慰。”
穿過辦公廳,兩人重新上樓,走進一處拐角通道的末尾。國王親自為女爵打開房門,昏暗的房間裏傳來拖長了音的嗚咽,彷彿黑暗之中潛藏着一隻怪物。
葛蘭雪緊緊捏住貝瑞德的衣角,但事實上她輕易適應了黑暗,看到被綁在椅子上的霍恩總管。他比貝倫為他治療前更加不堪,眼睛暴睜,嘴唇被自己咬開了花,嘔吐物沾得滿領口都是。他感應到房間裏的光線變化,猛地抬起頭,口中嘟嘟囔囔,葛蘭雪極力傾聽,只能聽見“魔鬼”“別過來”的字眼。
貝瑞德把她擋在身後,隨手一揮就點燃了所有蠟燭,霍恩那張佈滿青色血管的臉出現在光線下,不規律地左右震顫。葛蘭雪用餘光一下下瞥他,始終沒有從貝瑞德身後走出來。“總管大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樣?”
“這是從半年前開始的。”貝瑞德找了張椅子給女士坐,並拉起帘子把她和病人隔開。“霍恩卿逐漸變得沉默寡言,無法入睡,有次竟然當著我的面親手簽下一個古怪的名字,寫完羽毛筆就脫手落在地上。”
他鬆了口氣,然後接著說。“大學士說他被下了毒,只有鍊金術師能治癒他,但王國各地已沒有這等人物。我想,既然歹徒能將毒手伸向霍恩卿,那還離我,離領主們有多遠呢?平民更是無依無靠,沒人可以保護他們。”
“總管大人不過是平時專註公務才會不慎中歹人毒手,您身邊有國王近衛,他們將誓死保護陛下。”葛蘭雪安慰道,“請您這幾天不要離開王宮,待眾位大臣共同認定城中安全后,就可以像往常一樣自如行動了。”
“我正有此意。”貝瑞德蹲下來抓住她的肩膀,“我要將我最信任的近衛交給你,讓他負責你的安全,這樣就不會有人傷害你了。”
葛蘭雪愣了一下,隨即握住肩膀上的手,略表推辭。“您這麼關心我,我很高興,但這麼做會削弱王宮的防衛。聖主領內沒有異情,我會好好待在領地里的。”
貝瑞德閃爍眼神,雙手從葛蘭雪手中滑落。他站起來來回踱步,又嘆了口氣。“你要向我發誓,不能有任何閃失,否則我不讓你離開這間屋子。”
“我向您發誓,我的陛下。”葛蘭雪從手指上取下鑲着鑽石的細環戒指,塞進貝瑞德手心。
陛下的臉一下變得紅潤,眼中放出光彩:“聖主啊,這是,這是你給我的誓約嗎?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請陛下徵得眾臣的外出允許后與我書信,我就會像歸巢的鳥兒一樣飛到您的身邊。”
葛蘭雪的身影慢慢沒入黑暗,而貝瑞德正抱着漂亮的鑽戒陷入美好的幻想,根本沒有發覺。女爵一離開房間便提着裙子快速移動,在一樓樓梯上縱身一躍攀住二樓扶手欄杆,憑一隻手翻身上去,連跨兩級台階跑過走廊。陰影中正有一對情人卿卿我我,他們只感到身後刮過一陣冷風,衣裙下擺微微飄起,男士回頭望去,正好錯過了女爵小巧的腳跟。
葛蘭雪來到會議廳門口,她的老管家正在那裏焦急地張望。“梅花客,”她用扇子掩住口鼻以遮擋沉重的吐息,“會議進展如何?”
“還沒有到最後那項議題。”老管家遞上水杯,“頭兒正在故意延長時間,但大部分人已經離席,主教隨時都有可能中止會議。”
“我們要儘早結束,以免夜長夢多。”葛蘭雪深呼一口氣,確認自己和來時沒什麼兩樣,率先舉步進入大廳。老管家望了侍者一眼,後者點點頭,從隔壁房間裏領出一批穿着華麗的“貴族”,他們臉上撲滿白色粉妝,像雄雞一樣高昂着下巴,走起路來一步一頓,好像隨時都會踮腳轉個圈。
老管家眉頭皺在一起:“這群人靠譜嗎?”
侍者搓了搓手:“這些人都是我從劇院聘來的,一生只演貴族,您大可放心。”
回到大廳的葛蘭雪微微欠身,示意庫寧和維德米德為她讓道。貴族席上除了四位首席,後頭坐着的爵爺已是寥寥無幾,正在入睡的邊緣徘徊。演員們全都擠在四列座位上,唯有維德米德身後還是孤零零的幾個人。
庫寧見到葛蘭雪回來很高興,趕忙讓開通道:“你剛才去哪了?”
“女士事務。”女爵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身上橫移過去。
庫寧還想多說兩句:“‘女士事務’?那是什麼?”
“啊啊。”鴉衛的大學士打斷他,“我的大人,這不是一名紳士該問的問題。”
伊森見到葛蘭雪回來,立刻停止了發言,他剛才提議不要在蔬菜里放鹽,因為鹽巴太貴了。台上三位裁判只剩下年老的兩位,侍者們幫忙一起計算投票,以免他們用沾過口水的手捻開紙張。
“兩位大人,請恕我現在開始發言,”貝倫在計票的時候站起來,“各位都在念早點結束會議,我所以我要立刻提出最後一項議題。”
大主教擠出抬頭紋看了貝倫一眼,他比任何人都要精神,不像大學士已經睜不開眼睛了。“我同意,女士,那就開始吧。”
一位年輕的侍者聽到這話,不由地向貝倫瞪大了眼睛,忙湊向主教耳邊:“主教大人,您已經看錯好幾次了,那是位——”
“此議題關乎稅收。”貝倫近乎大吼着打斷這私語,“商人們在王國內外需要商品用作交易,但從領主手中購得的物品已經趕不上需求,因此商會提議,由商人按市價出資購買平民手中的產出,並向領主上繳產稅;此提議應寫入律法,並廢除以物抵稅,而用錢交稅。”
貴族席被剛剛入內的“爵爺”們堪堪坐滿,他們掩口私下議論,其實只是在亂動嘴皮子。貴族的中保站起來:“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商會不再向貴族購買產出了,對嗎?”
“是的,我們問農夫買小麥,問獵戶買生肉,問果農買水果,這期間領主不該過問。”
“是全部嗎?”“全部,且按市價。”
一聽到按市價收購,大部分市民代表猛然轉醒,紛紛幻想能從中得到多少錢財——只要把產出賣給商人,他們就會變成有錢人。這是他們以前拿一輩子都掙不到的數目,狂喜的叫聲從席間發出,刺痛了爵爺們的耳朵。
貴族中保表示反對。“這樣領主們就拿不到一顆小麥,一塊生肉了。”
“您可以向領內的商人徵稅,還有領民的人頭稅,這些得錢換取產出。”
“這樣一來,商人的財富就變多了。”維德米德道,“我要求提高商人稅。”
“這合情合理。”貝倫打了一個響指,“平民原本應繳稅多少,我等就繳多少。”
維德米德難以置信地搖頭:“各位老爺準備當慈善家嗎?”
“商人也有義務為王國做貢獻。”貝倫慢慢走到一言不發的伊森前面,“領主無力支持領民生計,商會才以交易付出錢財,令平民自力更生;商會也明白爵爺們財庫緊張,所以買賣得錢越多,上繳稅務越多。這是令所有人都皆大歡喜的提議,想必即使是克洛維親王在場,也沒有理由拒絕吧。”
老學士一時找不出什麼破綻,轉頭不再看貝倫。庫寧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用手肘碰了碰葛蘭雪:“商人這麼做有意思嗎,聽上去好像是把稅負都攬在自己身上。”
葛蘭雪道:“我也不明白,但他們只想要錢,這一點不會改變。”
“好了,各位代表,你們即將步入富人的行列!”貝倫把手負在身後,朝代表席踮踮腳,“交掉人頭稅之後,剩下的錢都是你們的!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只要你們足夠努力勞作。努力耕耘的時代又要回來了!想想我們的先祖,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子,連城堡都是他們造的;只要你們有錢,買下城堡根本不算什麼!”
代表們歡呼起來,很顯然,以往把商品市價抬高的商人拿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們以後不得不因這議項給平民更多錢。伊森像喝醉了就一樣領着他們離開席位,一會逗逗老學士的鬍鬚,一會和巴斯克握手,儼然成了整個大廳的主人。天花板上的先王因明滅的奧術光輝變換表情,陰影愈發深邃。
貝倫從擁擠的人群中撤離,彎腰來到巴斯克身邊:“我要離開了。”
巴斯克拉住他的手:“別忘了葛蘭雪他們會投反對票,你能篤定嗎?”
“那個伊森會負責的,我的任務到此為止。”貝倫用力甩開昔日的主人,那一刻,巴斯克雖然知道內中真相,心中仍然很不是滋味,握着手腕望着他的背影許久。
“唔啊!”
貝倫剛進入大廳外的暗處,猛地跪在地上嘔吐起來,因為他完全沒有吃東西,吐出來的全都是酸液和血。在君王寢宮外與他相遇的女人靠在牆邊,只把一雙紫色的眼睛露在光線里:“待會你會把自己的內臟吐出來,記得閉上嘴巴。”
貝倫剛想說話,突然感覺肚子裏像被石磨碾過一樣劇痛難忍,喉嚨被撐大了三倍,比頭的直徑還要寬。他死死捂住嘴巴,只有血能從指縫之間滲出來,但牙齒已經被什麼東西頂開,掌心摸到了一層隨脈搏跳動的肉皮,每脈動一次都彷彿要破口而出。
女人冷眼看着貝倫努力吞咽,後者用膝蓋挪到牆邊,靠着慢慢站起。貝倫的喉嚨豎直起來,依靠重力讓嘴裏的東西往下沉了,他淚流滿面,鼻血染紅了下半張臉,終於空出一隻手划拉水桶粗的脖子,摸不到骨頭和筋,但很有彈性,彷彿癩蛤蟆脹起的鼓膜。
會議成員陸續疲憊地離開,佩里捏着兩眼之間走向暗處,似乎知道這裏有人。“黛蘭爾,解決了嗎?”
黛蘭爾最後看了貝倫一眼,從黑暗裏現出身形:“差不多了。”
“我不想聽到這樣的回答。”
在女士給出確定的答覆之後,這位年輕的獅衛領主才向樓梯走去。“議項已經通過了,之後的事就交給商會,我們回去先儘快收購一輪產出,收稅的日子也要趕在律法下達之前。”
“我們沒有理由這麼做。”
“我們現在正在和龍衛打仗,”佩里皺起眉頭,他現在好想躺下來大聲打呼,“就這樣和領民說,然後給予最低買價。”
黛蘭爾本想攙着他下樓,不料迎面走來一位爵爺,佩里只好將她粗魯地推開。女士甩了甩髮疼的手:“你真是兩頭騙,不,三頭騙呢,請小心不要將自己也騙進去。”
人群逐漸散去,貝倫扶着牆來到有光線的地方,他脖子上的肉耷拉下來,血管的脈絡呈現出紫黑色,但所幸已把嘴裏的東西吞了下去,在胃部發出“咕咚”聲,身體明顯往下沉了一下,虛脫感從小腿開始蔓延全身,令他癱倒在地。
他淌着口水轉動腦袋,看見面前有一雙皮鞋和黑色拐杖。巴斯克嘆了口氣,用拐杖幫他翻了個身。“現在你看到我們做事的方法了,對合作一事感到後悔嗎。”
“下次我不想看到這樣的場景。”
說話的人踩着一雙小巧的白鞋,貝倫轉動眼球,看到葛蘭雪那雙獨一無二的灰色眸子。他應該能想到這樣八面玲瓏的話出自誰人之口,這樣就不用耗費體力動了。
葛蘭雪說完就往樓梯口走,在那裏碰到了豪德。他那龐大的身軀完全擋住了女爵的去路,後者只能看到他的那有些晃眼的白色筒褲。
“巴斯克贏了,我們不得不在各地製造工廠,這對您這樣的領主來說不是好事。”
“我還以為你已經被他說服,你倆在席上表現得可謂親密。”葛蘭雪撅起細細的嘴唇,等豪德讓路之後和他一同下樓。
“此事雖已經寫入律法,但實際效益猶未可知,我擔心議會遲早有一天會變成他一個人的東西。”
葛蘭雪想到了反常的貝倫,這場大會完全是巴斯克商會的獨舞,身為開拓者的一員,他違背了會議組成的初衷。女爵遲疑了一會,在轉角平台處抬起頭,讓豪德看到她惶恐不安的眼神:“你要我怎麼做?”
兩人說話聲已被窗口嗚咽的風聲吞沒,另一邊的巴斯克撐着拐杖蹲下來,對貝倫的脖子嘖嘖兩聲。貝倫流下污濁的眼淚,對老爺發出輕微的低呼。由於喉嚨被撐大,巴斯克得以見到細小到嵌在皮膚之間的細小線條,他扯開貝倫的領子,果然如他所想,貝倫全身佈滿的黑線正像水一樣不停流動,是連肉眼都能看到的東西。
巴斯克的呼吸變得急促,他攥住貝倫的領口,把眼睛湊到瘋子的鼻子上說話:“我收留你就是看中了這個,告訴我,是誰在你身上畫這些符文的?”
“啊……啊……”
貝倫眼睛上翻,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空氣從手臂粗的喉嚨里灌進去,巴斯克甚至可以從裏面看到移位、跳動的內臟,沒人能以這個樣子活那麼久,他相信這都歸功於這奇奇怪怪的黑色線條。
“告訴我,我就救你!”
巴斯克用力搖晃貝倫的肩膀,後者痛苦地嘔出淤血,還是沒有發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幾個市民代表在不遠處對着巴斯克指指點點,他不得不把貝倫摔在地上,轉身低頭離開,那幾個代表當然不敢拿商會首領說事,把領口高舉過額頭,佯裝沒有看見。
匆忙之中,老爺忘記看前頭的路,不小心撞到了一個戴兜帽的女子。王宮裏有形形色色的怪人,巴斯克沒有放在心上,只是彎腰道歉。
女人與他視線相交,拉了拉帽檐,但還是露除了幾綹白色的秀髮。巴斯克只以為那是一位年邁的人,聳聳肩走下了樓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