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洞香春(下)

第四章 洞香春(下)

?更新時間:2011-07-23

洞香春有三室天下聞名,其一是酒室,無論是以寒山寒泉釀之、滿溢肅殺之氣而著稱的趙酒,還是孤寒蕭瑟的燕酒,淡酸淡甜的宋酒,抑或是凜冽苦辣的秦酒,無論哪國人都能在洞香春的酒室中找到那來自故鄉的熟悉味道,因而但凡來此品酒之人皆能盡興而歸;其二乃論堂,戰國之天下大抵七分,各國士子官吏皆為己國憂心不已,而對敵國之策妄加揣測,而在大梁城內,諸國名流匯聚,每一相逢難免會對天下大勢產生一番口舌之爭,大梁的酒肆則往往成為眾人論戰之場所,洞香春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洞香春特在院內開闢一專室取名為論堂,其中寬闊舒適,專供客人們聚議重大國事;其三則為棋室,洞香春專門從宅院中選了一間清幽雅靜的去處為棋室,疏落有致的排列數十張綠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紅木棋枰,專供客人紋枰手談,而在大堂中則赫然掛一方特製的巨大木質棋盤,兩側永遠站着兩名女棋童。尋常時日,吏員士子們飲酒聚談激烈辯駁之後,便三三兩兩的來到這棋室之中對弈,將那無窮的機謀殺心盡顯黑白搏殺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請求,大堂執事便會佈置大盤解說,供大堂中客人仔細品評大盤棋勢,遇到精彩處便喝彩叫好。

棋室中最顯眼的,當是大盤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張厚厚的銅板。銅板上鐫刻着八個大字——連滅六國者,賞萬金!戰國士子無不懂棋,棋道殺伐中,士子們每每將對方與自己比做相互交戰的兩國一決生死。大堂中常有諸如“燕國死矣”的嘆息或“齊國得三城”的喝彩聲,這便是眾人對弈局的大勢評判。時間長了,洞香春便將這習俗變成了一種棋外的規則,使弈者競爭更加激烈。弈者進廳入座,棋童便會捧來一個銅鼎,鼎中是刻着字的七大戰國與三十餘中小諸侯國的圓形銅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銅板,上面的國號便是自己一方的代號。若雙方都摸到了大國,圍觀者便會助興高喊:“燕楚大戰,好!”若一方是大國而另一方是小諸侯,人們便會替小諸侯搖頭嘆息,若小諸侯一方勝了,人們便會加倍的興奮喊好。若這時廳中恰恰有該國士子,他們便會高興的請勝利者和客人們飲酒,而且會將這看做是國運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規矩,但有連滅“六大戰國”而“得”天下者,賞萬金!然而數十年來從來沒有人在這裏那怕是連滅五大戰國,所以那銅板鐫刻的懸賞文告竟是始終不能拆除。正因為這種搏弈規矩與風雲動蕩的天下大勢隱隱暗合,所以那種國運與棋道交相刺激的誘惑,是其他聚談甚或論戰都不能替代的。

宋病己甫一看到那塊銅板時,心中躍起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好大的口氣!戰國之時,金的計量單位是鎰,而一鎰為二十兩或二十四兩。萬金之數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須知如魏國這樣的天下第一大強國,國府庫存金也不過百萬,這萬金之數只怕堪比一些小諸侯國國庫數年所入,若是誰當真連滅了七國,當真是應了那句一夜暴富的老話了。不過卻從未聽說過有人能贏走那萬金,各種緣由大抵只有個中之人才知曉。

而宋病己此行雖不是為了這萬金之資,但是所求倒也與這有關。他知道自己現在似乎百無一用,但是卻偏偏又想找個能輕鬆營生的活路,這樣的想法看起來多少有些荒誕不經,可宋病己卻偏就覺得自己能尋到了這樣件美事。

這件差事便要從春秋戰國時代的風氣說起,春秋戰國各諸侯乃至顯赫一時的大臣們皆有個鮮明的習氣與後世截然不同,那就是養士,特別是在戰國,養士已成為上層社會競相標榜的一種時髦風氣。大凡是有實力有抱負的國君、權臣,無不以儘可能多地收養門客為榮。從戰國初期的趙襄子、魏文侯及以後的趙惠文王、燕昭王、秦相呂不韋、燕太子丹,門下都收養有千人以上的門客。尤其是後世聞名的“戰國四公子”——齊國的孟嘗君田文、魏國的信陵君魏無忌、趙國的平原君趙勝、楚國的春申君黃歇,據史書記載,這四人門下的食客都超過三千人。他們用自己的俸祿養如此多的食客自然不僅僅的一時興起,而是為了在自己身邊聚攏人才。秦昭襄王稱讚孟嘗君善於結交各種人才,說:“孟君門下,如通物之市,無物不有。”平原君門下也人才濟濟,“文武備具”,他曾自誇:一旦有事,“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門下足矣”。信陵君手下的門客甚至可以潛伏在趙王的身邊,他所得到的機擊信息甚至比他的國君魏安僖王還快、還準確。人才的大量集中,形成了強大的社會力量,信陵君“仁而下士”,使得周圍數千里的游士“爭往歸之”,“當是時,諸侯以公子賢,多客,不敢加兵謀魏十餘年”。其他三位公子,對社會產生的威懾力也大致相同。在後世,因為人才選拔任用的完善,天下之士有了正規的渠道謀個出身,自然少有人會願意再混跡在某位大臣府中,說得好聽點叫幕僚,而在大多數人眼裏不過只是個教書先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一展所學。同時因為君權的高度集中,那些皇帝們更不能容忍自己手下有個收攬人才比自己還多的大臣存在,大臣們自然也不敢冒着皇上的猜忌而大肆蓄養門吏食客,萬一被疑有反心,而被政敵參上一本,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當然也有蓄意私養食客,意圖謀反之人,譬如那漢景帝時的吳楚七國的叛亂,以及後來淮南王劉安),因而這股養士之風才慢慢的消散開去。

如此多的食客,身份本領自然各有不同,其中更不乏濫竽充數之人。宋病己只恨自己生不逢時,比那魏國的信陵君早了那麼些年頭,不然或可混入這三千食客之中,飽食終日。這倒並不是他看低自身,只是宋病己深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如今的自己布衣白身,亦無任何經濟來源,在家還要受白眼,唯今首要的目標便是能養活自身。而能成為某大家的門客自是一條捷徑,若是想要妄想一步登天豈非白日做夢?

不過其他人的食客只怕就沒這麼好當了,沒點本事別人也不會拿正眼瞧你。宋病己深知這一點,因而殫精竭慮思考自己到底還有何長處,直到某日不小心路過這洞香春,瞥見那大堂中端放的銅板之時,不禁豁然開朗,撫掌大笑道:“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宋病己早就該想到這琴棋書畫四絕之中,棋道乃最是源遠流長,戰國之世棋道便已在平名百姓及達官貴人中風靡起來,好棋之人更是不勝枚舉,而那些棋藝高深的棋士更是許多名臣府上的座上賓。說來不巧,宋病己雖百無一用,卻唯獨略通此道。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那些個應試的填鴨教育讓人無語,偏偏還愛極了做點表面文章,也是所謂的“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明明是填鴨的應試教育,卻每年要空喊幾聲“素質教育”的假大空口號。非但如此,上面的高層還立了幾個空名目來當個幌子。而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但凡考生在音體美等科目有個人特長,便會在高考中予以加分的鼓勵,美名其曰:全面發展。而圍棋便是體育大類的其中一個小項目,自打知曉了學棋可以在高考中獲得額外的分數,那每年的沖段少年便是翻了好幾番,無端讓職業棋手的門檻也跟着水漲船高。而宋病己當年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天資聰穎,甚至那是教他下棋的老師們都交口稱其頗有下棋天賦(也不知是不是違心之言),鼓勵他往職業棋手發展,雖然最後的沖段功虧一簣,但是畢竟是練了這麼多年,棋譜打了數千盤,宋病己的棋藝拿到自己那塊地頭上的業餘界也算是一方強豪了,省報組織的幾次業餘圍棋比賽通常亦能進到三甲之列。

或許有人會問,既然宋病己有此等棋藝,那為何不學毛遂自薦,去到某位大人的府上親自登門求一差事,豈不是更顯誠意。宋病己並不是沒想到這點,可惜他不過一布衣白身,如何能見得到那些日理萬機的大人們,只怕那些看門人見到宋病己如此一身寒磣的模樣,卻還想去求見己家主人,指不定尋個什麼由頭打發了事,哪會特意去通報,要知道即便是那毛遂,也是先當了三年平原君的門客,才有機會展露鋒芒。正是有鑒於此,宋病己才打定主意,借洞香春小露下身手,只要在這裏打出了名氣,還愁會沒有好棋之人來尋自己么?這也是所謂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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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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