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洞香春(上)

第二章 洞香春(上)

?更新時間:2011-07-22

清晨的風吹來一陣涼意,空氣中微微帶着濕潤的氣息。走出了簡陋茅屋的宋病己也收起了心中的那一份迷惘,未來總是不可預知的,而他還有更現實的事情要做。

“吱呀”一聲,隔壁那間稍顯寬大的茅屋發出的聲音突兀的劃破了早晨的寧靜。

“嫂嫂。”宋病己瞥到從右首邊屋子裏探出身來的婦人,恭敬的說。

不想那婦人卻只斜斜看着宋病己,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淡說:“這麼早就起來了,今日又要進城么?”

“恩。”宋百川淡淡的應了聲。

“去找營生的活路?”婦人眼底閃過一絲輕蔑,宋病己盡收眼底,臉上的神情依舊古井無波,只是輕輕的點點頭。

“哼?”婦人鼻孔彷彿要抬到天上去,冷冷道,“也不知哪位東家瞎了眼才會請你去幫襯。”

“嫂嫂說的在理,病己確是無才,只是在家亦是無事,倒不如往城裏去,開開眼界也未嘗不是件差事。”宋病己卻是微微一笑,絲毫不以自己嫂子這如此刻薄的話為忤,也不待她接話,澹澹的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今日進城,嫂子您不用給我準備晚飯。”

說完便轉身沿着青石鋪就的小路快步離開。

“走吧,走吧,最好是這輩子都不要回來了。”看得出婦人對自己這個的二叔沒有一丁點好感,回身想要進屋,卻看到自己的丈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口,不過目光卻是遙望着遠處的宋病己。

“有什麼好看的,別誤了下地的時候!”婦人沒好氣的說。

“哦。”宋病己的大哥收回眺望的目光,搖搖頭,想了想開口道,“你有沒有覺得我這個弟弟變了?”

“變,難不成他不是你的弟弟了?如此最好,少一張要飯的嘴,不知省多少事。”婦人兀自絮絮叨叨的說,“整日就知道遊手好閒,也不知道你們宋家怎麼就出了個這樣的忤逆子...”

丈夫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我只覺得病已他自打病過一場后,和原先不怎麼相似了,這些日子也少有和村子裏那些小子來往,倒是整日都往大梁城裏跑,似乎是真想找個營生的事兒。”

“那他找到了么?”婦人顯然對丈夫打斷自己的話很是不滿,“怕不過尋了個茬兒,跑去城裏看熱鬧罷了。”

“這...”男子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她,不禁語塞,良久才幽幽嘆道,“不管怎麼說,他終究是我的弟弟。”

婦人還想說點什麼,男子已然轉身進了屋,恨恨的一跺腳,扭頭看向村頭,宋病己的身影已經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拐了個彎之後便徹底消失不見,那消瘦的背影似乎隱隱透着一股決絕。沒來由的,婦人心中忽然浮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只覺那遠處那消失的人似乎不會再回來了...

時已是日上三竿,驕陽直射到宋病己的頭頂,細密的汗水已滲滿了他的額頭,放慢腳步,伸手拂去一滴快要從眼瞼底下的汗滴,前方一道夯土建造而成的城牆也緩緩從遠處的地平線浮現,宋病己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快到了。

大梁是魏國的第一大城,與黃河北岸的都城安邑遙遙相望。雖說不是都城,大梁的城池規模與街市氣勢卻比安邑大得多,而宋病己心中清楚的知道,再用不了多久,魏國便會將都城遷到大梁來。魏國君還是有眼光的,論地利之便,大梁地處豐腴的平原,北臨黃河,南依逢澤大湖,水路陸路四通八達,是中原地帶最大的物資集散地。魏國當年其所以沒有將大梁作為都城,僅僅是因為韓趙魏三家分晉時,魏氏勢力範圍內的南部平原尚是貧瘠荒蕪的原野,大梁還只是一座小城池。而當時的安邑卻是魏氏的勢力中心,地處黃河汾水交匯處,農耕發達,城池堅固,自然便做了都城。不想自魏文侯起用李悝變法,盡地力之教,全力在黃河南岸發展農耕,大梁大大的得了一回天時地利與人和,竟是迅速富庶了起來。隨着農耕興旺,工匠商賈也紛至沓來,大梁便在一百多年間蓬蓬勃勃的變成了水陸大都會,重築大城池,工商雲集,店鋪林立,形成了天下第一大市——魏市。更兼列國名士紛紛前來定居開館,文風昌盛,私學大起,隱隱然便成了中原地區的文明中心。

宋病己已經在大梁城裏轉悠了好幾天了,所到之處卻也就整座城的十之一二,畢竟這個時代是沒有出租車之類的代步工具的,單靠一雙腳,一日所行實在太過局限。不過正所謂管中窺豹時見一斑,這幾日裏的所見所聞,也讓宋病己心中這個來自兩千多年後的現代人對這座大梁城的繁華感慨不已。

尤其是這大梁城的夜市,但凡一入夜,各色酒鋪飯館燈火輝煌,幌旗招搖,高談闊論與喝彩之聲溢滿街市。而在前日,約莫是魏國某個特殊的節慶,一夜之間大梁城的所有的物事價格大跌,每家鋪面前都高高的掛起了一面大幅的紅布,上書一個“歡”字,而下面便是“跌六”“跌五”,這說明這家店裏出售的東西,價格下跌六成或者五成。來自外國外地商人們無不是心驚肉跳,雖然本國並無此等節日,卻又不敢開罪於天下第一水陸大市的父老,只好隨行就市的跌四跌三。然則更令外商們驚訝的是,大梁人根本不屑於趁此喜慶之日搶沾小利,他們彬彬有禮的走進大店小店,只買些許喜慶之物或酒食甜餅之類。就是這些,也是盡量在大梁人開的店裏買,極少光顧外國商人們和外地商人們的店面。一時間,外國外地商人們欽慕不止,相顧驚嘆“文哉大梁!”驚喜之餘,不知哪國大商帶頭,外商們竟是大跌七成以謝大梁父老。一家齊國大商,竟然將喜慶之物與酒食甜餅擺在店門口饋贈市人,一天竟也沒送出幾件去。外商們既慚愧又高興,便將店面生意交給賬房先生們看管,紛紛走上街頭與大梁人同歡。

而這樣的場面在宋病己印象里,卻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可大梁人此番作為不得不讓他對這句話有了不少的改觀。

宋百川心中若有所想,而腳步卻並未停歇,走到城門口,稍微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信步走了進去。而守城的兵士只斜乜了他幾眼,也不盤問。這也難怪,大梁城每日旅人往來如織,除非特殊的時日,並不會對進出城門的人進行審查,畢竟若要對入城之人逐一盤問,只怕一多半的商旅便要擁堵在城門口而不得入了,若是出現這樣的情況,以商為立城之本的大梁數十年在六國商人間建立的形象便會一朝崩塌。再有商賈客旅只怕也會繞路而行了。初來之時,宋病己還在心中暗想,如此敷衍了事的守城兵士,難道就不怕放進了他國的姦細?然而不多時便已想通透,暗笑自己杞人憂天。

此時已是七雄逐鹿的戰國時代,諸國固然還殘留着少許自春秋時代起,興王者之師堂堂正正迎擊敵人的迂腐戰略,而不屑於用所謂的奇謀、奇兵的戰術。但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卻也是人盡皆知,所以向敵國重要城市派遣些打探消息的間諜很是尋常,特別是在大梁這樣的城市,各國的客商們的商隊裏夾帶一兩個國君安排的間侯那並不是什麼秘密,更甚者有些商人本身就是其國家的間諜,但是這些商旅都有着完備的通關碟文,即便盤查也不會被找到任何破綻。何況這個時代的保密措施也做得並不怎麼嚴密,不要說平民百姓了,連官員們也甚少有所謂的保密意識,許多商人間諜們便往往用宴請的名義,將其請到客館,酒酣之時,只消假意隨口提一提近日宮闈之間有何秘聞,官員們大多便如數家珍般,將一些內幕秘辛說出。所以在這個時代,絕少有諸如後世二戰中德意志屢試不爽的閃電戰——但凡開了戰端,便是滅國之戰。

在大梁城裏,無論大街小巷,還是坊間鄰里,大凡有三兩人之地,便會有宮廷秘聞在口舌間流淌。最新在坊間流傳的消息便是說上將軍龐涓奉王命親來大梁,而且據說是為了遷都一事,傳得倒是有模有樣,連龐大將軍行轅里有幾多少個侍衛、身高几何、長什麼模樣都說得是一清二楚。

之所以大梁人會熱衷於這秘聞,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大梁人或許可以在任何外地人面前高談大梁的享受講究和精到至極的生意經,但就是在王城安邑人面前羞於開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財富與享受如果遠離權力,人們只會說你是個富商而已,連城市亦是如此。

雖然早有魏君有意遷都於大梁的傳聞,然而卻遲遲沒有下文,大梁城無人不為之心急,說到底,他們缺的是一種貴氣。富而不貴,心裏總會悻悻的不是滋味兒。而如今,龐將軍來了,也似乎再次給他們帶來了希望,因而對於龐涓的行轅便會加諸更多的關注。

上將軍龐涓?宋病己思念及此,眉梢微微一挑,停下了腳步,旋即卻又搖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倒是想風急火燎的跑到龐涓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說:我宋病己博古通今,能預知千年後事,我告訴你龐涓!別以為你如今在魏國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名揚六國!可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死在一個叫馬陵的地方,而且讓你兵敗身死的人便是你最畏懼且又暗害未遂的同門師弟!

最理想的結局自是一席話說得龐涓痛哭流涕,抱着自己的大腿懇求如何能從這場大禍中逃得生天,而自己也因此而被龐涓奉為上賓,好吃好喝的供起來。

可是這現實么?且不說身為魏國之上將的龐涓肯不肯見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布衣白身。更何況前世的宋病己曾聽過這樣一句話:思想領先時代十年的,人們尊他為先知,人人敬仰;而思想領先時代百年的,卻會被視為妖孽,人人得爾誅之。這句話早已被無數例子都證明過,宋病己並不是蠢人,他很明白對於自己所說,龐涓會相信么?從另一個角度講,換做他是龐涓,面對這樣的話,亦會視其為失心瘋的胡言亂語,畢竟不是每一個站在權力頂峰的人都能想像到自己從高處跌落時的情況。對於龐涓來說,只怕他決計不會相信,哪個諸侯會拜一個廢人為將來與天下第一的魏武卒為敵,更不會相信自己會輸給一個廢人!

想到這裏,宋病己微微仰起頭,火辣辣的陽光照在他臉上,讓他不自覺眯起眼,心中驀地浮起一個念頭:龐涓在此,那那位大破魏武卒不敗神話、一手將魏國從最強盛的頂峰拉下馬的孫臏又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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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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