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南山之南,寂寂風聲
接下來是整整一天的安全知識學習,張三他們一幫新礦工坐在食堂里,上午講課的是一位年過五旬,頭髮已經灰白的老工人,操着一口寶雞話,第一句話是:“我在工作面上整整18年,天收了32個人,自己害死自己53個。下了礦洞,你把自己照顧好,剩下的,交給天就行了……”
張三聽着頭皮一陣發麻。他迅速地跟着老礦工的話,邊聽邊記,怎樣坐“猴車”,怎樣帶防護面罩,怎樣觀察瓦斯濃度,怎樣預判塌方……
身邊其他的人,大多都點着一根煙,愁眉苦臉地抽着,思索着。中午,他們和一幫黑黢黢的礦工一起吃飯,接着又開始上課,講課的是一個剛從井裏上來的男人,他沒有洗臉,後來他說,洗了也白洗。
這個男人身材魁梧,裸露着胸膛,胸部的肌肉上滲出的汗珠似乎都是煤灰一樣的顏色,他叫蔣明,張三記住了這個名字,也記住了他說過的一句話:“底下很黑,等你習慣了,會喜歡上這種感覺,像老鼠一樣,地面上的光,反而讓人心慌。”
八小時三班倒,意味着你必須在地下呆夠八小時,一分鐘都不能少,否則就意味着早退,要扣工資。
張三坐上所謂的“猴車”,其實就是下井的纜車,因為人必須像猴子一樣蜷縮着,就被礦工們戲稱為“猴車”,他清楚地看到,一起車上來的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在坐上“猴車”的剎那,淚流滿面。
領頭的老礦工蔣明,不時地在猴車上用頭上的礦燈對遇見的其他礦工對晃一下,算是打招呼。
纜車停下后,蔣明帶着大家繼續往下走。
外面的世界徹底消失了,張三頭上的礦燈燈柱閃過坑壁上的一個數字牌:“583”,這意味着,他已經到達地下583米的位置了。
一切都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他的趙玥,他的村莊,他的牢獄,他可有可無的夢。
四周一片漆黑,如果不是頭上的冷光燈,五米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東西。
大約五六分鐘后,他們到達了工作面,一根根液柱子頂着漆黑的坑頂,不時有碎煤渣從頂部掉下來,砸在安全帽上,灌進脖子,三個黝黑黝黑的工人正坐在這裏閑聊,看到蔣明來了,都慢吞吞地站起來。
“這五個新來的,你們帶帶……”
蔣明說完,就轉身對張三他們說:“啥事都聽他們的,就一個要求,活着上來。”
大家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蔣明一個接一個地拍了拍大家的肩膀,就原路返回了。
工作面又悶又潮,張三覺得自己的防塵面罩塊憋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了,他顧不上學習過的安全知識,一把扯下面罩,然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這小子上道!”其中一個老工人笑着說,說話的人是老何,一個在這裏已經呆了一年多的男人,此刻,站在龐大的採煤機旁邊,對着張三說:“小子,你叫啥?”
張三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我……張三!”
“張三李四王麻子,下井了就是瓜娃子。”
“哈哈哈……”張三大笑,這時,其他幾個人也因為戴着面罩喘不過氣,紛紛脫下了面罩,邊喘邊擦汗。
老何對着大家說著一會採煤機運轉起來應該怎樣怎樣……張三一邊聽着,一邊藉助礦燈的光看着這個工作面……
地面上,千裡外,老趙頭站在陽台上抽着煙,他不敢回頭看客廳里看書的趙玥。
趙玥心思完全不在書上,都一周了,張三一點消息都沒有,她給秀禾姐打了電話,秀禾姐說沒見過張三,為此,秀禾姐專門請了一天假,去了一趟張三的下溝村,晚上她打電話給趙玥,說連鬼影都沒見到。
趙玥真的急了,開始的時候,她對老趙頭生悶氣,後來,她只對着自己生悶氣,李偉峰打電話約她出去吃飯的時候,她沒好氣地說了一句“沒空”就掛了電話。
趙玥合上書,沒有理會陽台上的老趙頭,披上衣服就準備出門。
“燕娃,你去哪裏?”趙玥母親從廚房走出來:“我正準備做飯呢。”
“你倆吃吧。我出去一下。”說著就出門了。
下樓后,趙玥給李偉峰迴了電話,接電話的不是李偉峰。
“李副總開會去了……”
趙玥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辦,她上了車,坐着發愣。
市郊路上,趙玥漫無目的地開着,不知不覺,到了瑞圖區,天色已經黑了,她把大燈打開,緩緩地駛入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等紅燈。
前方路口,一個婦女帶着一個半大小子,跪在路邊給亡者燒紙,綠燈亮起的時候,趙玥看到跪着的男孩站起來,朝着紙灰的餘燼,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她不禁有些動容。
車到母子二人身邊的時候,趙玥停下來,降下車窗,對他們說:“上車嗎?我可以拉你們一段路。”
婦女驚慌地抬起頭,看到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孩,隨機擺擺手:“我們不遠,走一回就到了。”
這時男孩對她媽媽說:“姐姐好心,我們搭她的車吧,我作業還有好多呢……”
婦女為難地看着趙玥。
趙玥停好車,開門下來,對母子二人說:“走吧,我不是黑出租。”
母子二人一邊道謝一邊上了車,趙玥問:“你們去哪裏?”
“國資委第三家園,一直直走不拐彎,大概三公里,我們路邊下就行了,謝謝姐姐!”男孩禮貌地說。
“好的,小弟弟你幾年級了?”
“我初二了,在瑞圖一中上呢。”
“學習肯定很好吧,我和你們初中部年級組長楊麗老師還是同學呢!”
“真的嗎?她對我們要求可嚴格了。”男孩特別健談,趙玥便笑着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呀,我改天告訴她,讓她把你再嚴格一點……”
“我叫孫凱!”
說話間,已經到了男孩說的地方了,男孩母親下車后再次道謝。
趙玥笑着擺擺手:“不用客氣,我很樂意拉你家孫凱呢,特別優秀的孩子。”
孫凱在車窗外問趙玥:“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你姓名呢,我明天上學給我老師炫耀一下。”
“嘻嘻,好吧,我叫趙玥。”
“趙玥?”孫凱母親身子抖了一下:“您是新北日報的那個記者趙玥?”
“是的。”
孫凱母親一下子繞過車頭,跑到趙玥一側的車門邊,趙玥打開車窗問她:“怎麼了?大姐?”
“我……我聽過你……”孫凱母親眼眶裏泛着淚水,把手伸進來握着趙玥的手。
趙玥被她抓着手,一時間有些緊張,趕緊說:“大姐,你上車,我找個能停車的地方,這路邊不安全。”
母子二人又上了車,孫凱母親一直抹着眼淚,孫凱對趙玥說:“你前面右拐進去,是我們小區,裏面可以停車,以前我爸總是把車停在這裏的。”
趙玥停好車,轉頭問孫凱母親:“現在你說,大姐,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事了?”
孫凱母親擦了一把眼淚,抽泣着對趙玥說:“我經常從報紙上看到你,孫凱他爸爸生前也總說,要是社會上多幾個你這樣的記者就好了……”
“你先生是……”
“孫建國,以前瑞圖區的區長,誰知道,被人陷害,在牢裏……他咋就這麼想不開呀……”孫建國妻子邊哭邊說。
“孫區長……”趙玥徹底震驚了。
“趙記者,他桌上的錢,他是替別人收的呀……還有……我家以前那個保姆,也是他們單位上熟人介紹來的,事發了就消失了,肯定是有預謀的呀……”
“不急不急,你慢慢說。”趙玥拉住孫建國妻子的手,輕輕地拍着。
白敬玉書記坐在辦公室,看着對面國威建築的老總秦梓榮,接着從辦公桌里摸出一包煙扔向他。
秦梓榮伸手接住,哈哈大笑:“哈哈哈,還玩這套,大學宿舍你沒少砸我臉……”
“真有你的,秦三炮……你要是進入官場,恐怕老子也要被你玩死啊……”白書記打趣地說。
“寒磣我了不是?”秦梓榮點上一支煙:“論腦筋,我們宿捨出來的六個人,五個加起來,都玩不過你啊,我的白書記!”
“不得不說,你這着棋確實高,你把趙玥這個丫頭片子能拉到你麾下,可謂勞苦功高。”
“要不……我訂個位置,我們吃飯聊?我順便把趙玥李偉峰倆人叫過來?”
“叫個屁,你怎麼轉眼就毛躁了?孫建國的事兒,人走茶涼,你再也不要提了,尤其是在這家人面前。”白書記寒下臉說:“這一頁,就翻過不提了,國威建築正式競標成功,剪綵儀式上,我來的時候,你也要注意分寸。”
“明白明白!”
地下600米,採煤機揚起的煤炭粉塵充斥在狹小的空間,通風機扯着嗓子大口大口往地下輸送空氣,工人們還是被悶熱潮濕的空氣包圍着,一個個脫光了上衣,熱火朝天又機械地鏟着煤,老何停下手中的活,走到一個角落,脫下褲子就開始解決個人問題,張三已經和他混的很熟了,他一邊鏟煤一邊大聲叫罵:“老何老何,你就不能走遠點嗎?臭死了……”
“我子給你這個龜兒子埋個炸彈,測試一下你的眼睛會不會被煤蒙上了!”
“一會我把你這個老東西,摁到屎里去。”
“那就好咯……安全事故,家屬領點撫恤金,省的老子在這裏當鬼……”
老何兩個雙胞胎兒子,今年都參加高考,老何是四川涼山人,聽工友說,他來這裏一年多,從沒請過一次假,每個月一號,雷打不動地給家裏打4000塊錢,礦上領導讓他給工人彙報自己的工作經驗,以圖鼓舞士氣,老何一上台,大家就哄堂大笑,有人起鬨。
“老何這傢伙,拉屎都在井底下,他的屁股呀,到現在都塞着煤塊兒呢……”
“哈哈哈哈哈……”
“老子也是沒的辦法,你養上兩個要考大學滴娃兒,你比老子還拚命。”
張三和老何住在同一個宿舍,一天上夠八個小時,剩下的時間你可以自由支配,遇到人手緊缺的時候,老何會主動要求加班,賺取額外的收入。
其他工友在休息時間,基本都是聚在一起,變着花樣賭博,賭注不大,但經常面紅耳赤,輸了的人,就躺在自己床上,暗暗發誓再也不玩了,還不如和老何一起加班去呢,贏了的人,會約上幾個志同道合的,換上乾淨的衣服,到就近的鎮子上找快活,回來的時候,繪聲繪色地一說,那些輸了錢的人,又都磨拳擦掌,重新支起了攤子。
張三心裏惦記着自己在秀禾,老趙頭和趙玥那裏借的錢,想着儘快掙出來,於是他就跟着老何,老何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工友都調侃他是老何的尾巴,張三不在意,依然前前後後地跟着,不出一個月,他已經成了這3號工作面的副組長,工資額外加了100元。老何高興地跟,等這天上了井,他偷偷跑出去在附近的小賣部給張三買了兩瓶啤酒,一些泡椒鳳爪花生米瓜子什麼的,花了自己50多塊錢。
其他工友笑着說:“老何你個鐵公雞,今天怎麼捨得拔毛了?”
“老子高興,你個瓜娃子,從現在開始,張三就是老子的兄弟,誰都不準欺負他,曉得不?”
“他就不是你兄弟,我們也不敢欺負他呀,你看看他,長得跟頭馬似的……”
老何和張三打開啤酒,張三給同屋的每個工友碗裏倒了一點,自己舉起啤酒瓶,對着大家說:“大家都不容易,為了生活,沒日沒夜地幹着,我希望大家以後,別不拿自己當回事,只要活着,啥都有了!”
“是呀,活着,啥都有了……”
大家有些動容。
地下地上,日子依然沒變,大傢伙兒各自懷揣着自己的心事,按部就班地上工下工,發了工資的那天,張三跟着老何去了一趟附近鎮上的郵局,他要給老趙頭寄錢。
匯款,對張三來說還是頭一次,好在營業員比較耐心,不但給趙玥虧款2000元,還特地備註,其中五百托趙玥還給秀禾,五百是老趙頭的,剩下的一千,是給趙玥的。
營業員還給張三辦了一張卡,把剩下的1300元存了進去。老何告訴張三,以後,只需要把卡號給礦上,他們就直接把錢存進去了,不用跑着存了,也不會有假幣。張三記住了。
老何給家裏轉完賬,在一家小賣部用公用電話打了電話。老何和張三,是這個礦上唯一沒有手機的兩個人。打完電話,老何高興地對張三說:“我這倆兒子還行,這次學校摸底考試,都進了前十。”
“這麼好,我都替你高興。看來,他們一定能考上好的大學。”
“唉,看來,當老子滴又得好好苦咯……否則,考上了大學,學費交不起呀!”
“老何,以後,你要是加班忙,我可以幫你打款,我都學會了。”
“你小子,我真滴佩服你,啥子東西,一學就會!行,下次你幫忙打款,這一來一回,浪費老子半天時間……”
“你相信我不?”
“啷個不相信呢?我看人的眼光,從來沒出過問題。”
趙玥在新北報社拿到匯款單的時候,驚呆了。她盯着匯款單據上生硬的字跡,想像着張三趴在櫃枱上一筆一畫的樣子,禁不住流下了眼淚。
趙玥決定,等忙完這段日子,一定把張三找回來。
她老毛病又犯了,覺得自己應該為孫建國的遺孀做點什麼。然而,卻無從着手。
眼瞅着婚期將近,無論李偉峰怎樣鞍前馬後,她依然成天焦慮不安,趙玥大姐調侃她:“你就是得了婚前恐懼症,懷孕了就好了……”
趙玥聽着頭皮一陣發麻。
頭皮發麻的還有老何,他聽見了不該聽見的聲音。
張三這個月,獨自一人給老何家裏打款,回來拿着打款成功的條子,比發了工資還興奮,笑的跟個孩子一樣。
他還在鎮子上,給老何買了一包茶葉,說是可以清肺,老何最近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有時候,整個晚上,都能聽見老何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3號工作面,幾根液壓桿出現了“咯吱咯吱”地響聲,在地下六百米的深處,顯得格外驚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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